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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爸爸

陈年曾经恨过王麦的,陈年后来忘了。当时大家都是十二岁,王麦总是梳一个高高的辫子,皮筋扎得相当紧,牢牢揪住头皮。她的眼角因此总是向上吊着,太阳穴拔出青筋来,整天像要去寻仇。

有一个下午,王麦认为自己的辫子不够紧了,需要重新扎辫子。撸掉皮筋的时候,她的同桌陈年看见,那散开来的头发仍然是个辫子形状,没有因为失去束缚而重获自由。陈年猛然意识到,电影里那些一松开发辫就能够魅惑地甩出一头瀑布的场面都是假的,女生的头发是硬的。他心里一惊,又想到女生也会拉屎、淌鼻涕、脚底汗臭、指甲藏泥……他第一次想到这些,像走在路上一屁股掉进井底,好多天眼睛里黯淡无光。从此陈年再看女生,就和从前不一样了。都怪王麦的钢丝头发!他后来就怪里怪气地喊王麦“妇女”,一直喊到几个月后他们永别。同学们不明白其中意思,但也跟着叫了。女老师们听见了很愕然,但并不管,回到办公室里叫陈年“小流氓”。王麦自己最不懂:妇女是骂人话吗?她因为不懂陈年骂的是什么,便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好不理睬,倒像是坦然接受。陈年于是更加恨她。

陈年就是从那时候读起书来——之前也读书,但那是作为男孩子似的读父亲的“大人书”,或是读大人们不许他读、且连大人自己也并不该读的书。七字头的最后一年,陈年看透了女生的真相,开始像个读书人一样读书。几个月以后,他们一家从长江边搬进了北京。他敏锐地发现,对父亲来说,这一次迁徙并不是“赴京”,是“回京”。他们住进崭新的楼房,不过家具杂物是旧的——床柜桌椅,棉被茶缸,一件件打了包从老房里运来,恨不能位置摆放也如前。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仍然是小心的,而陈年与他们的儿子们是初羽的鸟,要放声了。他认定北京就是他的家,对妇女王麦的恨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越来越乐在其中地读书。他发现世上的书变多了。

如今陈年也到了父亲当时的年纪,身份亦和父亲一样,是个知识分子——只是知识分子这词不大被人用了。从前不用是因为风险,如今不用是因为过时。陈年写过书,也教过书,写过剧本,拍成电影,还三不五时参加活动,制成节目,教人读书。过不了几年,他便可以着手撰写回忆录,虽然眼睛花掉了,但他的妻子还年轻,很可以助他完成。如果没有另一个王麦,他的回忆录会是多么洁净统一,翔实忠诚。他想起王麦轻蔑地说他“做都做得,说却说不得”,仿佛这是不对的。

可那正是他的信啊:可做不可说。他的大半生都是这样信过来。他不和她辩,就在深夜里写大字,“不可说”。他曾经害怕王麦,像杯水怕活鱼那样地怕。

陈年第一次见到王麦是在南方的海边,他受邀去参加一本杂志的年终颁奖礼。当时的北京是冬天,而南方不是。落地已经晚上了,天仍然不黑,陈年坐在去酒店的车里,大开着窗——两旁是南方的树,大叶片在暖风里招展,像大佛的柔掌。慷慨的天光像海水一般,是荧荧的透明的蓝绿色,披在一样样东西上,仿佛东西自己闪着光。风携着露水摸进了陈年的眼睛里,陈年的眼眶就软了,又摸进他的鼻子,他的心腔就润了,最后摸进了骨头里,他的人就轻了。北京远远地在身后了。那干燥的,牢固的,混凝着灰土的响亮的,都一并在身后了。他开始觉得衣服穿多了,胸口沁出一层薄汗。

陈年下了车,三两步就进了酒店大堂,惊讶于两腿的轻盈。一个穿短裙的姑娘小跑迎上来:“陈老师?”

“哎。”陈年干脆地应着,知道是杂志社的接待。

“这您的房卡,日程,还有三天的餐券,”姑娘在肩上的大包里翻出写着陈年名字的信封,左胳膊伸出去高高一指,“电梯在这头,您是十四层,早餐七点到十点。”

“好嘞。”陈年接过信封没有打开看,知道里头有钱。

房间很敞阔,陈年进了屋走到尽头,拉开窗帘和玻璃门——露台也很敞阔。天终于黑了,风却还一样温润。他听到一句句懒懒的浪声,循声看出去,酒店里圈着一片海。

“陈老师?”

陈年回到屋内,才听见门铃和人声,开门看,是大堂里的短裙姑娘。

“进来坐。”陈年招呼着,猜测是社里有事情嘱咐——明天有一场他和几个作家的对谈。

“没事儿,我来给您送个火机,”她亮出手心里攥着的打火机,放在茶几上,“他们房间里没火柴。”

“哟。”陈年自中午上飞机,的确有大半天没抽上烟,“谢谢谢谢,”他为了表达感谢,立刻点起一支来,“你知道我抽烟?”

“啊,”她眼睛圆圆的,和那夜晚的天光一样清凉,“之前您来社里,就进我们主编办公室抽烟。别人主编可都不让。”

“嗨。”陈年听来觉得惭愧,嘴里猛吸两口,掐灭了,又把打火机拿在手里,“谢谢你,真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这话似乎重了,令她有点窘,轻轻扯着包向他解释:“我备了好些呢,不是单给你一个人的。”

陈年笑了,这时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麦。”

“王麦,”陈年想起了故乡的女同学,这巧合有点令他兴奋,“我从前也认识一个王麦。”

“真的?”她开玩笑的心情太急切,嘴巴脱了缰:“不会是我妈吧。”

话出了口王麦自己又听见,才知道没道理。陈年这时倒不笑了,眼光对着她的眼光,像在琢磨什么。王麦跟着也琢磨,心里细究下去,曲曲折折拐到了小路上,脸就红了。

她脸一红,陈年的脸便也可以红了。

“这会儿还有饭吗?”陈年先回过神,岔开去问。

“酒店里没有了,”王麦为难地这样说着。陈年明白她没权给房间挂账,“不过,有几位老师约了十点钟出去吃夜宵,这会儿,”她看看手机,“九点四十六了。”

陈年问都有谁,王麦说了几个名字,陈年一听都还成,就决定也一起去:“咱们就在这儿等一等。”

王麦点着头,忽然不能像刚才自在:“那……我能也抽烟吗?”

“能啊!”陈年把手里热乎乎的打火机递过去,短促地想了想,“我媳妇也抽烟。”

“嗯。”王麦又看看手机,“九点四十八了。”

四男三女,挤进了一辆车。司机一听说“夜宵”,便嚷着“我懂我懂”,逃命一样地奔起来,半小时才赶到一家稀稀落落的排档,脚底下是土路,房后似乎就是村了。老板迎上来,一张口是北方人。几个女的有点怕,男的一挥手:“既来之,则吃之。”

总归是那几样海鲜,清蒸辣炒,煮汤煲粥,搭着冰啤酒。王麦明白她是结账的,可是老板偏不给菜单。

“你们吃什么,就说,我后头一做,就完了。”北方男人敞着眼睛笑着,满不在乎地挥着大手,“完了一块儿算!”倒像是王麦在跟他客气。

“可是……我们要先看菜单呀。”王麦不甘心。

陈年在桌底下伸出手,压在她胳膊上,小声地:“你别管,我来结。”

“不用不用,”王麦几乎从凳子上弹起来,声音也是同样的小,“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陈年的眼神和声音都严厉起来,“听我的。”

王麦低下头,嘴里咕哝着。

“坐好。”陈年命令她。

王麦坐直了一点,眉毛还皱着。

“裙子拉一拉。”

王麦就忍不住笑了。

一桌子七个人,除了王麦都是“老师”,都是弄字的人,都不那么爱啤酒。起先的兴致是为了相互知名但不熟,等聊开来熟一些,兴致就淡了。酒不诱人,海鲜味道也欠鲜,烟就很快抽光。王麦主动去买,问哪里有店,老板朝黑处一指:“那下头,有个小铺,关门了你就敲。”

王麦一路提着心,图快买了整条中南海,不敢讲价钱,买了就走。走回到一堵半米多高的砖垛底下,看见旁边站了人——几个本地的青年,瘦瘦小小的,见王麦过来,嘴里叽里呱啦地热闹起来。

她便不敢走了——穿着短裙,怎么敢在这些眼睛里抬腿上去呢。青年们见她不动,觉得有趣了,更加说说笑笑,渐渐要走近。王麦望着垛上远处的光,心一横,大声喊:“陈年!”

后来的日子里,陈年老提起这件事来笑她,学她的样子,苦着脸:“哎哟,吓得呀,‘陈年!’‘陈年!’”

王麦反驳:“我没喊那么多声儿!我就喊了一声儿!”

她一喊陈年就听见了——她刚走他就站到了路口去,等着迎她。一听她喊,陈年立刻急了,几步跑过去,边跑边也喊:“怎么了怎么了!”

青年见有人来,就散了。危险没发生,王麦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儿。裙子有点短……不好抬腿。”

陈年还警惕着,等那几个人都走远,两下脱了衬衫,围到王麦腰上去。王麦顺从地抬着胳膊,像是交给裁缝量。陈年先把两只袖子在腰里绑了个死结,再前后看看,又蹲下把衬衫扣子一颗颗扣好——就真成了条裙子。

他仍然蹲着,脑袋就伏在她的小腹前。王麦把手背在身后,不然就要伸出手去摸他的头顶、耳朵……好像风一下子停了,四下里忽然静了,南方的夜里王麦的脸烧起来了。陈年吸着气闭上眼,喉咙里像是吞了一团热沙,压住心口。他感到一浪一浪的快乐,想唱歌。

“好了!”陈年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大方了。”

“嗯。”王麦从鼻子里挤出瓮瓮的一声。

他们同时侧过身去,躲开对方的眼睛,因为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了。

“你怎么了?”老七问陈年,“是不是谈恋爱了?”

“怎么了我?”陈年一惊。

“老发呆。”老七眯着眼睛,磕一磕烟灰,“手机老在手里捏着。”

“最近事儿多。”陈年应付着。

“到时候啦。”老七拖着长音,没头没脑地说。

陈年猜不准老七认为到了的是什么时候。大学时候他们住同一间宿舍,老七就是八个人里排第七。陈年最小,办事讲话却最显老成,便没人喊他老八。陈年和老七从小就认识——两人的父亲也是朋友,同一批从干校回北京。于是两个儿子一同上学,一同逃学,一同骑车划船,喝酒抽烟——分数不算太要紧,陈年读书多,父亲的朋友也多,给他考个文科足够了。

两人的不同是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分配的单位陈年都觉得不配,想进高校讲课,请父亲去打招呼,父亲不打。陈年也不急,你不打有人打,就去找和父亲一批的叔叔。叔叔一听乐了:“你爸不管你?我管。”

陈年自己连系都选好了,书记是哪个,一说,叔叔心里有底:“一个电话的事儿。”

“您现在就打吧。”陈年把电话推过去。

老七却决定做生意。先倒了几批书,试过水,就多筹了钱,倒衣服鞋帽,一趟趟地跑到广州去。陈年的第一本随笔集出版的时候,老七挣到第一笔一万块,张罗着请客,让都来,认识不认识都来,问大伙老莫还是玉华台,陈年说玉华台。

陈年一向吃饱了才喝酒,所以总剩他一个不醉。老七第一个大了,两根黑瘦的胳膊在陈年脖子上吊着:“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意见。”陈年摇头。

“你这个态度就是有意见。”

老七缠着不放,陈年索性认真:“老七你理想是什么?就是钱吗?”

“钱怎么了?”老七反问他。

“总归是……”陈年措不好说辞,“还有更高贵的事儿吧。”

“‘高贵’,”老七啧啧回味,“工人阶级最高贵!现在都在哪儿呢?”

陈年没说话,挑衅地盯着他。

“陈老师,”老七提起肩膀,又顺着椅背出溜下去,“钱,不高贵,但是!钱干净。”

现在老七就有许多许多钱,一手做餐饮,一手做艺术品收藏,顺带养着几家小书店,还即将进山修座庙,邀请陈年也参加。陈年看着老七平摊在腿上的肚子心想他和这时代配合得真好,他和他自己配合得真好。他数数看自己,三十二岁时提了副教授,三十三岁就辞了公职做闲人——当时很算是新闻的,如今闲人多起来,自由似乎不稀奇了。

还没轮到他的时候,时代是三五年一变的——有时两个半年劈开,也是天上地下。可是一轮到陈年,时代仿佛懒得管了,不给他父辈那般的起伏考验。陈年离开体制,以为是开始,没想到真就闲淡了下去。他早早摆好的反叛姿态,如今成了顺应——当他发现这一点却已经迟了,他的心脏和骨头开始老了,只好仍然那样僵硬地摆着。他觉得他是被欺骗了。他们的父亲都去世了。

没过几天,老七给陈年置了间工作室,方便他见人谈事,又因为置在郊区,远,所以“万一晚上回不去,睡这儿也正常”。老七说。

陈年就大体明白他说的“到时候”了。

原来恋爱是这样。陈年日日夜夜持续地激动着,惊讶于他的恋爱竟是这样迟来,又这样崭新。

“我是第一次谈恋爱。”他拉着王麦的手告诉她,心里充满对自己的怜惜。而她从经验出发,只当是一种喜新忘旧的表白。

从南方回到北京以后,陈年主持着给王麦搬了家。他看中那房子里沉重结实的木头家具;白墙已经不白,映着曾被长年遮挡的灰黑形状;地板是实心实意的木头,踩上去咯吱作响,闪着哑暗的红光,像干透的血迹。

王麦觉得这些家具太大了,整个房子都太大了,仿佛不留神就会压在她身上。她想换几样新东西,让眼前轻便一点点。陈年不许。

“就这样,”他笃定地说,“像个家的样子。”

他的生活开始紧张起来,每天一睁眼就跑到那房子里,踮着脚溜到床上去,看王麦睡觉,看她觉察响动睁开眼且一睁眼就能够露出笑来。他如果轻轻说:“还早,继续睡。”她便真能继续睡,有时要睡上一两个小时。陈年的一条胳膊给她做枕头,另一条不疾不徐做一些温柔的探索。他的工作就等在这房子外面——许多人要见,许多会要开,可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在这些早晨里他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她。他真羡慕她能够这样地享受睡眠,不觉惊扰。大概没人害过她,陈年想。

等王麦真正醒过来,他们才正式开始这一天。有时吃早饭,有时没时间。床也那么大,像一张四方形的海。陈年沉迷于亲吻,相较于激烈的明确他甚至更爱亲吻,令他忘情。而王麦更愿意要明确——第一次就发现了,他们完成得那样好,谁都不必委屈,竟会那么好。

“简直可以参加比赛。”王麦神情认真地说。

老天爷啊,陈年在心里喊。

他把她整个地监护起来,在他选定的房子里给她做饭,给她洗澡,给她穿衣服。短裤和短裙不能再穿了,低胸和丝袜“比短裤还恶劣”。他带她买许多布料充足的长裤、T恤和衬衫,盯着她穿:“多好,明星都这么穿。”

王麦对着镜子皱眉头:“像下岗女工。”

“胡说,”陈年批评她,“下岗女工哪舍得穿这么好的衣服。”

“走吧。”王麦一甩胳膊,准备出门上班。

“等会儿。”陈年把她扭回来,抬手扣那衬衫领子上最高一颗扣子。

王麦使劲儿挣:“这个扣是不扣的!”

“谁告诉你不扣的?”陈年立着眼睛,“不扣为什么要做个扣子?”

“为了美观,真的!”

“美什么观,你这叫益街坊你知道吗。”

“什么?”王麦扑哧笑出来。

“益街坊。就是傻,便宜别人。过来,扣上!”

和每天一样,陈年把王麦送到杂志社旁边的路口,剩下的一小段要她自己走。下车时四下如果没人,可以迅速吻一下,如果有人,就在底下捏捏手。这一次王麦下了车,走出几步远,发现陈年也下车追过来。

“怎么了?”她紧张起来。

“这个扣子,”陈年严肃地指一指她,“不许我一走就解开。”

王麦忍着笑:“那你亲我一下,我就不解。”

陈年迅速亲了,眨着眼问她:“服不服?”

王麦服了。

头一年总是慢的,实打实的,一天是一天。第二年就快起来。他们还是一样的相聚,一样的分别,可是相聚前的等不及更甚,分别时的不舍得也越诉越沉重。他们的默契更丰满了,游戏更曲折,情意更加清楚,速度就更紧迫。

“那你是不是爱我?”王麦总是问他,次次都像从来没问过。

“是。”陈年踏踏实实地点头。

“是吗,”王麦想一想,“那我更爱你。”

这是甜蜜的斗争,可是令陈年恐惧。爱与更爱,孝与更孝,忠诚与更大的忠诚——她懂什么?陈年高高地看着王麦。她可不知道这样的斗争里有生死。

他第一次感到戒备,是王麦终于问他:“她什么样子?”

陈年尽力表现得不把这话题当一桩事:“就是那样,你知道的。”

这样的敷衍,反而使她能够接着问:“我怎么知道?”

“就是老夫老妻那样的,没什么。”他太太并不是老妻,比王麦大一些,小他十几岁。

“老夫老妻什么样?”

“总之不像我和你这样……就像你爸妈那样。”

“我爸妈感情好的,天天吵架。”王麦的眼睛已经睁得很大。

“我们不吵架。我们有事才说话,没事不说话。”他神色很坦荡。

“什么样的事算有事?”

“……比如,有我的快递寄到家,她就告诉我一声。”

“那,”王麦问题储备不足,顿一顿,“都有什么快递?”

陈年松了气,笑出来,把王麦脑袋扳进怀里:“你担心什么,我只有你。”

王麦不出声。

“我只有你,”陈年捧着她的脸:“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什么?”王麦大声喊,“你捂上我耳朵了,听不见!”

陈年叹气:“不说了!”

在房子里的时候,他们做什么都在床上。陈年添来一张黄花梨小方桌,吃饭时搭上床,倚躺着吃。吃饱了,就感到适意的昏沉。陈年拿一把宽木梳,缓缓地梳王麦的头发,像摸小猫的毛,不经意地:“要是还让娶两个……”

王麦闭着眼睛,身上一僵。她那么信陈年,以为他是最文明的一批——他凭什么以为她愿意?她没说话,为了留恋当下的适意。如果她能把面对陈年时一句句咽下的话全部说出来,噢天知道,她也知道,这一切会比一支舞曲还短暂。

这支舞跳了两年,舞步终于乱起来。陈年的管束越来越紧,而王麦的期待越来越大。有一回吵起架来,王麦把那温存时的话扔回他头上——“娶两个!”带着愤怒和眼泪。陈年不吭声,心里坚决不认——人们总是曲解他的意思,只为了给他定罪——他所描绘的不是倒退,是进步,是融洽的集体的自由。她如果不同意,可以退出集体去,可她竟掉过头来来批判他,这怎么行?

于是他要先批判。一次王麦读新书,被他抓住,作者正是他不齿之流——青年新秀,面孔俊朗,文辞狂大,还梳个辫子——他称之为“假狠”。

“看这种烂书,”陈年夺去翻两页,愤愤地一摔,“烂书最害人,比烂人还害人。”

“你又不讲理,”王麦眨眨眼睛,“烂书不就是烂人写的,怎么会比烂人更害人。”

陈年一怔,生硬地往回掰:“不是这回事——有彻头彻尾的烂书,但是没有彻头彻尾的烂人……人,人都是有原因的。”

王麦便不说了。她知道陈年往下无论说什么,总是在说他自己了。而如果你要他真正地说说他自己,他便又“不可说”起来。

“过几天,我爸妈要来。”

陈年已经站在门口要走了,穿着一只鞋,回头看王麦:“来看看你?那过几天我先不来。”

王麦坐在沙发上望他:“也看看你。”

“你跟他们说了我了?”他走不出去了,鞋又换回来。

“说了,他们老问。”王麦的脸一半委屈,一半理直气壮。

“他们知道我是谁吗?”陈年沉默了半天问。

他知道事情不一样了。王麦的父母和他是一辈,他们懂得另一种对话。他没有单位,可是整个社会都是他的单位。

“‘你是谁’?”王麦惊讶又好笑,“你是谁啊?”

他是谁?陈年在心里一片片地剖开。他是那些担不起丑闻的人,他是要写回忆录的人,他是指望名字活着的人——而他看得对,没人害过王麦,她所以是指望爱的。

陈年换了好声气,求王麦不要爸妈来,她不肯。她乖巧的时候是女儿,站起来与他争论就成了女人了,和他太太没什么不同——都要他负责任。他要两个责任做什么?

“不行,”王麦气喘吁吁地冒眼泪,像个丰沛的泉眼,“要么你跟我爸妈说,要么你回家告诉她……你不告诉我去告诉。”

陈年浑身发抖:“告诉她,告诉以后我怎么办?你根本不知道后果。”

“后果是什么?”

“后果就是我完蛋,彻底完蛋。后果就是痛苦,后半生的痛苦。”他颓然。

王麦惊奇地:“现在就不痛苦吗?我不痛苦吗?”

“就因为你痛苦,就得让我也痛苦,”陈年眼睛血红,“你怎么这么自私!受过教育吗!没学过孔融让梨吗!”

“让也是孔融自己让!可没人逼着他让!”

王麦一声比一声高,她的眼睛不再疼惜他,话也不留情。这个小小的人啊,曾经像他口袋里的一朵花,如今像一支孔武有力的队伍。陈年认得这个队伍,他一出生就被这队伍摘出去,过些年又招回来。陈年那时就懂得:这队伍永不会消失,谁的屁股也别想坐稳。这个夜晚,他在王麦身上认出了他们,也认出他迟来的考验——王麦就是他的考验。

“找个牙刷给我。”他轻声说。

“不走了?”王麦愣住一下,仍然冷冷的。“别哭了,”陈年说,“我心疼。”

飞机落了北京,老七问陈年回哪儿,司机一道送。陈年说工作室吧,欠了几幅字要写。老七想了想说那我车送你,我另找个车回家——兜到郊区再回城太远了。陈年也不谦让,点头同意。这一趟把他累着了。

他答应了老七一同修庙,老七负责弄钱,而他是设计师。一年间他们跑下了国内国外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庙,都不只是过路过眼,都要同住共修,时时还要苦劳动。据他所知,王麦离开北京也有一年了,而他仍不大敢回来,每次回来也不大有心回家去住——老七早有一双儿女,所以回京必要回家,而他没有这样的必要。他从不想养孩子。他没有,可他的姐姐有,就足够了,一个家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他和他的父母、姐妹、伴侣,整个地加在一起,才算一个家。他和太太两人是少数,称不上一个家。他们是合用一间宿舍的情谊,如同室友的关系,而当他不在家时太太的心情——他猜测,大概就像室友外出过夜的心情吧。

“北京不好待。回家吧。”

这是陈年给王麦最后的话。他在那房子里住过那一夜,第二天便请王麦杂志社的主编到工作室去喝茶。他们是同一代,有共同的光荣要捍卫。

“你那有个小员工,好像是叫王麦?我听说,”喝到了第四款茶,陈年才不经意讲起,摇着头,“办事不行,不靠谱。”

主编起先不懂:“小孩儿吧?都是老编辑带着,我没太见过。”

陈年咬咬牙:“心术不正。这样的年轻人,能不用就不用吧。”

主编端起茶杯占住嘴,不说答不答应,也不问原委,另起了头聊别的。

临走了,陈年送人到门口,才忽然想起似的问:“老周,你们杂志也做新媒体吧,集团支持吗?”

主编叹气:“精神支持,财务不支持。”

陈年慢慢悠悠地又想起:“我有个朋友,正想投点钱做媒体,你这儿要是行的话,我约上他,改天再喝茶。”

主编自然是行,不迭道谢,陈年摆摆手:“你等我消息。”

主编便明白了,陈年说的是“我等你消息”。

王麦立刻没了工作,另一边陈年退掉了房子,三天之内搬出去。

“回家吧,”他知道王麦没有存款,远远地坐在她对面,“北京不好待。”

王麦哭了两天,第三天走掉了。爱不是爱了,她便没了指望,也不剩一丝斗志。陈年并不担心她垮掉——二十几岁的人,哪里不能站起来?如今他再想起她,更有由衷的羡慕——要是没有遇上他,她也许一辈子都是完完整整的自己,哪会有机会去反叛和重建?他就没有过。

陈年放下行李,洗了手,汲了墨,决定抓紧时间,完成两幅字两张扇面就睡觉。抽纸出来时,架上掉下一本旧书,扉页露出两道字——

左边是他的:“陈年购于一九九〇”。

右边是一阵呼啸的风:“王麦生于一九九〇”。

陈年不知道王麦什么时候写上去的。这行字令他恍然又看见当时的颜色,听见她清亮的喊声——可他的确早已经忘了。

他又记起了那张床,记起自己把最好和最后的都给了她,记起有一次当他们贴伏在一起,山峦与沟壑都贴伏在一起,她发出那个使他堕落的声音——

“爸爸。”像梦里的呢喃。

他记起当时的耳朵里那一声轰响,记起肌肉颤栗,骨骼融化。他仍然闭着眼睛起伏着,可眼前出现了所有光。他在那光里看见一切秘密敞开,看见了快乐的真正形状,看见他同时抓住了最为宽广的自由,和最深最深的埋葬。

烟烧到头了,落在扇面上。陈年吹掉那雪白的灰段,久久地盯着,下不成笔。他想他的人生就是这扇面的形状,越去越敞,越去越敞,险些收握不住——然而他是韧的,他活下来了。他为之自豪,又遗憾给他的考验太少。

他就像旷野中的芦苇,在任何一场风暴里都不会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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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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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料满天飞的著名小花旦在怼天怼地却见了某位霸总秒怂的沙雕少女模式与没有感情的机器模式无缝切换的精神分裂日常。
  • 将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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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岭深处误入异界的少年,身体里奇异无比的石椅,命运?缘分?凭借着智慧,实力,如何在这片陌生的神州大地生存;神州之上,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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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奈重生的70后

    人的一生都曾会留下或多或少的遗憾,如果能够重生一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这是一个七零后的重生梦,在这尚未改革开放的年代,正值幼年的七零后面对命运会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呢?本书没有11,没有11,也没有太多激烈的打斗,一切都尽量符合生活实际,当然少不了小小的YY。如果说那些大神的书是视觉盛宴的话,那么本小说可能就是清茶一杯,虽然清淡,但也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 独宠一人:霸爱妖娆后

    独宠一人:霸爱妖娆后

    一朝重生,竟遭变态皇帝缠上了身,贺兰伊玖表示她的内心是崩溃的,奈何,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那就只好勉为其难的收入囊中。五千年前,她是玖衣上神,他是轩辕冥帝;今生,她是皇家郡主,他是一国之王。兜兜转转,只想问一句,“你,可曾悔过?”情是毒药,可我却甘愿一口饮尽。
  • 天才鉴宝师

    天才鉴宝师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带你装逼,带你飞。天才刘洋偶遇一位江湖异人,学得了江湖秘术之后,阴差阳错成就了一代鉴宝大师。本书将揭开古玩行业的黑幕和骗术,讲解鲜为人知古玩背后的神秘故事。玩转江湖,抱得美人归,看一个平凡小子如何演绎精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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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缘殿

    天界重大新闻:司情女官与司情宫内一小官互生情愫!天帝知道后大怒,二人至死不愿分开,天帝无奈命二人起誓历劫,最后天帝愿放手成全两人的爱情,只是这个魔帝为什么要在他面前秀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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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多一点甜

    我想在青山上的木屋看雨,在午后的阳光里看蝴蝶嬉戏,看蜻蜓恋爱,看飞鸟和鱼,看蜘蛛结网,看小小蚂蚁,看天,看水,看船……看你在我身边,吃甜甜的东西。__丁艺本小说讲述了一位青年船长苏岩和蛋糕店烘焙师丁艺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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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魔校草:阁下您的高冷呢

    青春的他们,低调都不行,没办法,平凡的女主最后还是向高贵的男主承认了自己的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