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听到“洗脚水”的时候，原本一直冷冰冰的脸上，也稍微露出些许欢颜。“就你皮。”说完又朝着茶宠招手道，“好好的不要搞怪，才允许你跟在我的身边。”
茶宠这回倒是老老实实答应了，乖乖地让她牵着小手，温顺的像是一只小绵羊。
蛟四见状忙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道：“在下蛟四，见过这位姑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可否见告？”
“嗯。”少女略微颔首表示回应，却没有接着往下说话，又恢复了那种冰山美人的模样，神色淡漠。
“这是我的青凤姐姐，你叫她凤妹妹就行了。”茶宠抢着答道。
“啊？这……”蛟四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道，“静虚前辈，蛟四一直把您当作我的长辈，这位姑娘若是您的姐姐，晚辈怎能叫她……那个，那个呢。”
“还老是蛟四蛟四的，你应该改口了。”茶宠嘟着嘴道。
“什么？”蛟四一时半会儿还没转过弯来。
“你都已经成道化龙，蛟四的名号早就过时了，现在该叫‘龙四’才对。”茶宠忽然正儿八经地朝着“蛟四”抱拳道，“龙四道友，我们可以平辈论交了。”
“龙四，龙四。”龙四口中喃喃道，如果不论道行深浅，他的确比静虚上人更年长，现在化龙以后，大家都是得道之人，再像以前那样排序辈分，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若是按照各人所化身的形象来称呼彼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其实他的内外气质早已潜移默化，再非昨日吴下阿蒙，只不过一些习惯暂时还没有改过来而已，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逐步习惯，习惯了就好。
想到这里，龙四胸中豪气干云，也同样朝着茶宠抱拳道：“静虚道友，那我们以后就以朋友相称吧。”接着转向青凤施礼道：“在下龙四，见过凤，额——凤姑娘。”毕竟只是初次会面，那句“凤妹妹”始终还是叫不出口，殊不知，茶宠在给他挖坑往里跳呢——当然，这属于某种温柔的，甜蜜的陷阱，那是后话了。
“嗯。”青凤依旧没有过多表示，她对其他人好像都是这种冷漠的态度，只有见到茶宠时，才会偶尔露出几丝笑意。
龙四生性豁达，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又向茶宠询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茶宠看了一眼远处正在炼剑的三仙，扯着青凤的衣袖道：“娘娘怎么说？”
青凤拿出月光神簪，一口真气吹将上去，立马传来几句悦耳动听的美妇人留声：“脱去形骸，还归本真。剑中潜修，再炼元神。内外兼备，大道终成。”听罢青凤拍了三下簪尾，那簪子如有灵性般从她的手里挣脱开来，化作一道银光，径朝西北方飞去，眨眼不见。
茶宠摇头晃脑，听得不住点头，一副与我心有戚戚焉的陶醉样子。青凤事前得了黄莺指点，也早就了然于胸，只有龙四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道：“脱去形骸，还归本真。这第一句就搞不懂了，炼虚合道不就是为了淬炼打磨肉身，让元神可以拥有更强大的寄居之所么，一旦失去了这具千锤百炼的法体，元神的发挥也要大大受到限制啊。”
龙四刚刚身与神合，力量修为暴涨，对于自己提升明显，近乎完美的肉身，还处于一个恋恋不舍的阶段，自然不想骤然失去。
“存续，是生命的某种本能。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众生无不希望可以得到保存并延续。大到国家的山河社稷，小到个人的身体发肤，乃至日常的一饮一啄，一花一叶。我们修道人对于长生久视的追求，不也源自于这种本能么。”茶宠见龙四沉默不语，转向他问道，“你可知异类修行，为何都要经过化身成人这个阶段？”
龙四愕然，面有惭色回道：“我修炼都是按照先人和古书里传下来的功法，一直把化身成人当做自然而然的事情，并未想过这个问题。”
茶宠笑道：“人为万物之长，皆因人率先开启了灵智，生具慧根，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不断提升自我，甚至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此灵智正是源于本能，却又高于本能，最后复归于本能。”
“归于本能？”龙四迷惑道，“灵智可以规范以及约束言行，教人遵守礼法，高于本能不难明白，这归于本能当作何解？”
“普通人遵礼守法不过是被周围环境所感染，又或惧怕法令之刑罚，畏威而不怀德，此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圣人定法立俗，只是教化众生的一种手段，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于四海之内，广纳民心，使天下归之。其自身早已超然物外，立于天地之本，返性于初，以虚无为道之庐舍。”茶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宛如三清坐坛说法，开讲混元大道。
见二人若有所思的样子，茶宠接着道：“世人的七情六欲，名利纷争这些东西，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开启了灵智后，才随之而有的烦恼。若以婴儿之本真，何来尘虑萦心？一旦年岁日久，受到身边人情世故的影响，要以自己的灵智不断谋取更大利益，才会被尘牢关锁，以致沉沦欲海，迷途难返。”
龙四听到妙处，眼中异彩闪动，像是有点明白了什么，茶宠趁热打铁道：“在高于本能的灵智驱动下，人们开始结伴协作，组成了大大小小的社群，进而又产生了国家。个人与个人之间，不同的地域社群之间，乃至于国家与国家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世间各种矛盾冲突的背后，无非是一个‘利’字在作祟。而利益冲突则源自人的私心，从一己之私再到千万人之私，贪婪总是无穷无尽的。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以其无私才能成其私，以其懂得与世人分享，方能享受世人的供奉，以其澄心涤虑照见本性，无欲无求，使自身超越本能的灵智，复归于婴儿。”
歇了歇，茶宠又道：“异类修行之所以要经过‘拟人’这一阶段，就是为了要体验别样人生，从喜、怒、哀、惧、爱、憎、欲诸般情感的纠缠中感悟天道，最终修得正果。你现在只是元婴初成，肉身血脉虽已脱胎换骨，却仍然无法渡过天劫，人世间有大道三千，修真者为达彼岸各取所需，其关键处，全在‘不破不立’四字。”
“不破不立……”龙四口中反复念叨着，双眸的目光不再迷茫，整个人焕发出了另一种蓬勃的生机，看起来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开始一段全新的征程了。
茶宠大感安慰，总括道：“历经修炼而成的法身固然强大，但若专以求此类庐舍，则容易为庐舍所拘，不能进而观宇宙之大，窥空无之极，与太虚同体，入天地之微。”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展左手衣袖，从里面飞出了大量的五色神砂，在空中聚拢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小山。五根手指似在敲打钟鼓般，时轻时重地拨动，神砂如细水长流，沿着锥子一样的漏斗嘴，源源不断地堆砌到地上，似乎是在搭建某种物体。
茶宠的右手也没闲着，只不过衣袖中飞出的不是砂子，而是五彩缤纷的花瓣。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片片花瓣都像是快乐的精灵，漫空里载歌载舞，累了厌了，便一飘一荡打着圈儿，缓缓降落下来，看上去同样是在勾勒什么东西。
龙四和青凤两人被这奇特的景象所吸引，全都屏息凝视，瞪圆了双眼想要瞧个究竟。只见茶宠十指翕张，轻拢慢捻抹复挑，无不信手拈来，如同首席大乐师附身，正为听众弹奏一曲华丽的乐章。再细观身前的情形，原来他以地为纸，以人为笔，以神砂和落红为墨，在龙飞凤舞地描绘两幅美轮美奂的图画，直看得二人目眩神驰，心旌荡漾。
过不了多久，地面上就现出了画作的全貌，没错儿，真的是龙飞凤舞！左边那条腾云驾雾的龙，是由神砂垒出，右边那只轻歌曼舞的凤，则是由花瓣组成，二者皆栩栩如生，俨然就是龙四和青凤原身的缩影。随着龙凤画作最后点睛的神砂和花瓣落定，茶宠也收手静立，胖乎乎的小黑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龙四和青凤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内心的震撼，完全沉浸在这精美绝伦的意境之中，思绪也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就在二人观想画作，心心念念的时候，茶宠大袖轻拂，一阵狂风卷过，瞬间吹散了龙和凤的造型。五色神砂如巨鲸吸水缩回了左手的衣袖中，五彩花瓣却随风升上高空，飘向四面八方。
“万法演化，不滞不取。无中生有，有还归无。便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吧。借长风万里，将祝福带给世人，就算没有与人相逢，也会重归尘土化作春泥，守护一方天地。”茶宠结尾的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让龙四和青凤大彻大悟，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我终于明白玄奘师父当年所说的妙法了。”龙四只觉畅快之极，曾经困扰他的种种烦恼，全部一扫而空，大胆地朝着青凤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出人意表的，这回青凤居然没有拒绝，而是伸出右手与他握在一起。温润的双手互相交缠，一股奇妙的能量在身体里流淌，原本是素未平生之人，此刻却如结识已久的老友，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话语，就可以全心全灵地感受到对方的所思所想。两人手牵着手并肩而立，空出的那只手，在额头眉心处一点，两道元神从识海出窍，俱是赤条条的婴儿形体，只是身上各挂着一个法宝囊，也恰好遮住羞处，同样是手拉着手，笑逐颜开，纯真无邪。
茶宠袍袖展处，收了二人的遗蜕，语重心长道：“这两具法身修来不易，我会替你们妥善保管，将来也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两个小人儿朝他略一施礼，便转身飞向远处的无不知三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