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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祥瑞年代的死亡事件

如今,据说外面已经有人在吃人了。老臣所言的杀人,是杀过去的人,杀未来的人。

——张福堂

1

连着七年大灾,大罗国穷透了。

这天晚上,都城王宫里烛影摇红。太监徐平来到大王面前,磕了个头,站起来一阵眼黑,晃了几晃,说:“大王,您今天临幸哪一宫?”

大王伸出右手,撑在耳后,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徐平挺了挺腰板,深吸一口气,用力说:“大王,您今天临幸哪一宫啊?”

大王听清楚了,他想了想,说:“朕没有力气临幸。让后宫都歇着吧。朕俩月没吃过饱饭了。朕不相信,她们还有力气。”

徐平表情悲愤,他说:“大王,奴才知道,如今举国上下都吃不饱饭。可是,到现在,除了几位公主,我大罗国还没有龙子传后。大王已经一个月没入后宫了。恕奴才直言,虽龙体事大,但还是龙种为重。大王还应早日播下龙种,才是家国之幸。”

大王表情更悲愤,他说:“别说了。你以为我不想干?古语说,饱暖思淫欲。淫欲起码得饱暖,我饿着肚子怎么爬上女人肚子?我即便爬了上去,腰杆子不硬,肉杆子也硬不起来。”说到这,大王耷拉着眼看了看徐平,叹了口气继续说:“当然,说这个你也没有体会。你把左右丞相给我叫来,让他们先帮我想想怎么样把肚子填饱。等朕肚子里有了东西,再琢磨下面的事。”

徐平答应了,又磕了个头,晃着站起,退下。

一个多时辰以后,左丞相张福堂右丞相赵海城相互搀扶着走了进来。

大王靠在龙椅上打着细弱呼噜。张福堂凑到跟前,先小声叫,后大声喊。大王忽地惊醒,擦了擦嘴角的涎水,使劲睁开眼,面前的两个人变得清晰。他张开嘴说:“来了?”

左右丞相喊着大王万岁,要下跪。大王努着劲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俩这一跪,还不知道能不能起来。找个椅子坐下来说。”

两位哆哆嗦嗦坐下。

“长话短说,我没那么多力气。”大王聚了聚精神说,“你们俩辅佐先王也就是我爹,打下这个江山,江山虽然不大,打得也着实不易。可是,就是打江山的时候,也没这么穷过。我爹地下有知,他儿子我接他的班,当这个大王,饭吃不饱,后宫一群娘们儿,没力气睡,至今无后,肯定后悔得活过来。知道你俩也饿,可再不想个主意,朕怕明天不是你们见不着朕,就是朕见不着你们了。今晚,你们俩就给朕想个主意。要不然,明天,要还活着,咱就都散了,出宫去地里刨食去吧。”

赵海城努了努精神说:“不是大王无福,也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苍天降祸,先是百年未见的大雪,又是千年不遇的地震,接着是万年不曾听说的瘟疫,这……”

大王用尽全身力气挥了挥手说:“说点新鲜的,朕叫你来想办法,不是让你来添堵。朕当大王,这个国有多惨,朕比你清楚。你再说!要不是朕没有力气,现在就过去拿刀劈了你信不信。”

赵海城噤若寒蝉,小声说:“信,信,老臣信。”

过了好久,宫里的大蜡烛忽明忽暗。

张福堂开口了:“大王,老臣这些日子也在想办法。您别说,人越饿,办法还真越多。可肚子一紧,发现都不靠谱。不是没钱没粮食实现,就是实现了也没钱没粮食。”

大王浑身抖了几抖,咬着牙说:“你们俩要是这样,朕就喊人了。外面站着几个侍卫身体壮,杀你们两个的力气还是有的。”

“请大王听老臣说完。老臣现在能在这里说话,也是拼着春蚕到死丝方尽。”张福堂“扑通”一声从椅子上秃噜跪到地上,颤着声说,“老臣想来想去,现在的情况只能杀人了。”

大王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说:“你是说吃人肉?”

张福堂说:“万万不是。如今,据说外面已经有人在吃人了。大王若想吃人,尽天下的人都愿意割肉供奉。可人肉上火,最多解得一时腹饥,一旦吃多,七窍流血,五脏俱焚,死时苦不堪言。老臣所言的杀人,是杀过去的人,杀未来的人。”

大王呆呆地看着张福堂。

“老臣的主张,就是七个字:绝生速死两头切。”张福堂索性躺在了地上,侧过头仰望着大王,接着说:

“大王别急,听老臣慢慢道来。您看,什么产粮食?不是地,是人。人不种地,地怎么长粮食?什么人产粮食?壮年男女。什么人不产粮食?小孩跟老人。前几十年尽打仗,鼓励生育,不小心生猛了。现在全国饿,固然是因为肉少,可更是因为狼多。狼为什么这么多?是因为小狼不断,老狼不死。我们两头着手。首先,母狼不见公狼哪来小狼?所以,先保证全国的男人不要碰到婆娘,断绝人口再生,反正干那事儿也费力气。五年以内不许成婚,已婚夫妇全部分居,敢见一次就关,敢干一次就杀,我相信都能憋住。女的先不管,男人不泄火也不行,影响生产力。我们把全国各地妓院统一管理,要干只能来这里干。大内名医组成一个队伍,把所有妓女都做了手段,做了才准接客。绝对保证只种不收,不论谁种,怎么种也不收。这样一来,我国不会再添人口,粮食省了不计其数。”

张福堂说完,喘着气歇了半晌,接着说:“其次,贫贱百姓,人过六十,不产粮食,净等着吃。老臣想过,一刀全杀了,不是回事,全国六十往上无数,一下子全杀,他们会闹。老臣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我们在全国建几十个点,姑且就取个好名叫‘天通院’,全国六十岁以上统统响应朝廷号召,集中到天通院,朝廷供养。来了就好办,一天比一天喂得少点,没几天,就都死了。谁家要还有钱有粮有力气,舍不得家里老人出来,也行。捐银五百两捐粮五十石往后每年减半,允许自己养着,但也不能在家。必须自己盖个小天通院,关在里面供养,不许出外。一来嫉妒的人家不服气,二来您想,谁家愿意一直真养着啊,自己吃饱都难,孝顺劲儿一过,也就死里面了。”

大王和赵海城的眼睛都越听越大,不住点头。

张福堂说:“大王,请许老臣翻个身,背对大王,还请恕罪。”

大王说:“爱卿想翻就翻吧,朕能听见就行。”

张福堂磨磨蹭蹭从左侧倒在右侧着地,翻身过程中挤出一个屁,张福堂忙颤着声说:“吾皇恕罪!老臣也没想到,居然还有屁。”大王说:“免罪,继续说吧。”

张福堂屁股对着大王接着说:“一个人一碗饭,一千个人就是一石粮,长此以往,利国利民,不可想象。全国上下壮年人口开始可能缓不过劲儿,但日子一长,吃到了好处,我们再做好思想工作,都明白了大王的苦心,那肯定莫不高呼万岁,知道大王爱民,更是顶礼膜拜,爱国忠国,苦干勤干,到时别说大王吃得饱,恐怕全国都能有余粮。挺个几年,年景好了,我们照样能和外邦开仗,扬我国威。”

停了半晌,大王说:“爱卿有想法,有做法,国有爱卿,真乃国之大幸。不过,朕有两个小问题愿闻其详。其一,这些事都得要人去办,要用人,就得钱粮,哪儿有?其二,大王我都这样了,底下老百姓还有能自己盖房子养老人的?岂有此理!”

张福堂说:“人有,大王您忘了,现在还有能吃饱的。”

大王咬着牙问:“告诉我,谁?”

张福堂说:“边城大帅万喜年就能吃饱。大王您忘了,十年前打仗的时候,全国上下勒紧裤带征粮无数,粮食哪里去了?送到了边城。剿灭异邦,获取银粮无数,哪里去了?也屯在边城。内地大灾,边城可一直是风调雨顺。老臣去年代您去边城巡查,那和内地可是冰火两重天啊,咱们是碗里的吃不饱,锅已经空了。那边是大块吃肉,大碗饮酒,酒馆林立,妓院如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粮食堆着,再有十年也吃不完。当年内忧外患,现在外患没了,内忧急剧,国难当头,万喜年也有责啊。”

大王的眼睛快瞪出来了,说:“有这样的事,老张你怎么不早说?”

“老臣也是万不得已才说。边防事大,老臣也不敢多言。”

“边防再大是为谁打?为天子打。没听说过自己饿着肚子,一股脑儿和外人打架的。老子明天就连人带粮食全给调回来。你接着说,朕心里有底了。”

张福堂说:“乡野民间,也有土豪。据老臣所知,有人家代代勤勉,丰年备粮备银,就为了怕有荒年。年景好,不显山不露水节衣缩食,一到灾年,过得比谁都好。”

大王很不高兴,说:“你是在说朕不知道未雨绸缪?”

张福堂赶紧转过身,爬着晃晃悠悠跪了起来,说:“老臣绝无此意。”

大王嘿嘿一笑,说:“朕跟你开个玩笑。你立功了老张,这个办法朕看行。我们说干就干。只是,朕还有个小问题。”

张福堂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大王明示。”

大王磕磕巴巴地说:“非得六十岁吗?五十岁就关了不行?”

2

说干就干。

半月以后,万喜年领着手下拉着粮食从边城回到都城。大王下令成立赈灾别部,由万喜年统领。

大罗国从都城至下大小城镇除了奄奄一息的灾民外,出现无数士兵,城墙内外贴满告示,大意如下:

奉天承运,大王诏曰:上苍降祸,天灾连绵。王念及生灵涂炭,百姓蒙难。遂广开圣恩,颁布圣令,旨在举国抗灾,励精图治。即日始,八部外另设赈灾别部,专职领导赈灾事宜。天恩浩荡,即日起,每户赐粮三石,旨在鼓励全民耕种,视同作战。另特令,全国男女分居,五年内不得通婚,不得生育。夫妇私交,视为通奸,十恶不赦。花甲以上,统至天通院,朝廷奉养。但有不从令者,视为叛国,格杀勿论。天固降灾如斯,国当自强。王与民并肩,丰衣足食之日不远矣。

赈灾别部统领万喜年日夜操劳,部下将士枕戈待旦。

别部分为两翼,左翼负责天通院,右翼负责抓奸。

大罗国十二郡三十六县七十二个镇,共建集体天通院二十四座,各地普查人口簿,凡六十岁人就近天通院安置。

进天通院前三天,四人一组,四菜一汤,酒饭管饱,老汉们都说,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天通院前三天就撑死一百多条老汉和六十余位大娘。消息传出,很多人不到六十,卖房卖地买通当地官员,染白头发胡子,伪造年龄,只为能进天通院。天通院难得糊涂,不细追究,照单全收。三天以后,菜没了,饭变成了粥,粥又变成了汤,汤变成水,最后水也没了。

天通院每天死一大片。就近挖一个大坑,死尸填满一个,就再挖一个。到天通院挖坑成为热门职业,许多壮年不思种地,苦练挖坑。消息传出,很多人过了六十,卖房卖地买通当地官员,染黑头发胡子,伪造年龄,只为不进天通院。赈灾别部左翼针对这种情况,加大管理力度,尽职尽责,一丝不苟,宁可错杀一千个五十九,不放过一个六十。

右翼人马更忙碌。兵士携刀扛枪,日夜巡逻,严防死守。白天,不论男女,全部下地干活。孩子在家无人看管,常有农夫农妇田间劳作归来,发现年幼儿女让狗给吃了,一气之下,自寻短见的不计其数。

夜间尤其任务重。兵士们提灯笼走街串巷,盯窗户,听房檐,风雨无阻,冰雪依然。

一天,两个年轻兵士听到一妇女群居屋内似有喘息声,拔刀冲了进去。看见炕上一面薄被之下,有人耸动。其中一兵士不由分说,提刀就砍,血流出来,人不动了,掀被一看,才知道是一姑娘痛经,半夜腹痛,辗转呻吟。此事造成民愤极大,统领万喜年亲审该士兵,判处:年少无知,不通房事,不辨呻吟缘由,虽乃无意杀人,但民间影响极为恶劣,当街问斩,以儆效尤。

此后五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地上的人越来越少,粮食自然积得多了,银子流通起来。活着的人都能吃饱了。

五年里,各地造反暴乱此起彼伏,到最后全都服了。

妓院生意越来越火,供不应求。就业门槛越来越高。

民间判断有没有出息,标准就八个字:男的挖坑,女的卖身。

因此应运而生了众多挖前和妓前培训私塾。

但实在是竞争激烈,好多男人苦练挖坑几年,不能就业,情急之下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好多女人上不起培训私塾,还想锻炼技艺,于是私自勾引男人去野地里练习,被发现后双双一斩了之。

说不尽这种种。

朝廷征粮力度越来越大。国库里渐渐有了粮食。

大王夜夜临幸,龙种接二连三。

大王带着左右丞相祭天,叩拜大呼:天不灭大罗,天佑大罗。

3

五年过后,大王下令,士兵撤走,天通院停止进人,民间可以通婚,但不许纳妾。

又过了一年,二十六岁的周小铁已经成为北门镇第一屠夫。尽管有反对者认为,周小铁能够成为第一屠夫,是因为他手里的那把刀,但更多的人说,那把刀虽快,但也只有和周小铁在一起,才会真正的刀人合一。

屠夫周小铁牛羊猪马样样都杀。观看过周小铁工作过程的人里面,有点学问的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来那个流传至今的成语:庖丁解牛。事实上,人们普遍认为,即使庖丁活到现在,都不见得能和周小铁相比。就算庖丁的技术不比周小铁差,但他的刀肯定没有周小铁的快,即使有这样的刀,他也不可能拥有周小铁工作时的那份冷静和泰然自若。当各种活物的肚子被周小铁若无其事地剖开,血和脏器涌出来的时候,很多人掩鼻闪躲,而在周小铁的眼中,这些器官显然和那些迎着日光盛开的花朵没有任何区别。很多人恭维说,周小铁完全应该被称为大罗国第一屠夫。

在大罗国最为困难和疯狂的那几年,周小铁似乎没有经历任何痛苦,因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有牵挂。他的爷爷和他的父亲埋在山腰上,他只和自己的那把刀一起活着,他只要没有饿死,就比任何人活得都好。人们早已忘记,多年以前那个葬掉爷爷远走边城,几年后又拉着父亲棺材回来的瘦弱少年。周小铁这个名字,现在只会让人想起这个冷漠孤独的屠夫。

周小铁成为传奇,还在于他奇怪的生活方式。随着镇上的老人消失殆尽,再没有人知道周小铁为什么会每天睡在一口棺材里面。在连年的灾难和饥饿里,在最困难的时候和刚刚开始不久的好日子里,周小铁十几年如一日地抱着他的刀,睡在他的棺材里。

在灾难越来越重的那几年,周小铁作为一个屠夫和他的刀一起,早已没有了用武之地。即便他把他的刀藏在怀里,和别人一样,在士兵的刀剑威逼下去农田里耕作,用力气换取粮食,还会有人在难得的劳作空闲中指着他悄悄地说,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拔出刀来,砍下任何一个士兵的脑袋。

大灾过后,当人们又有了牲畜可以宰杀的时候,自然想起了周小铁。

周小铁重返屠夫生涯的第一个顾客是北门镇上的财主谢忠贵。

谢忠贵有一个女儿和三头猪,周小铁被委托杀掉最大的一头。

这头猪从一只嗷嗷尖叫的活物很快变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五花肉,周小铁用干净利落的动作让人们意识到,这几年的停顿,并没有让北门镇第一屠夫的技艺有丝毫生疏。

在谢忠贵的宝贝女儿——谢小扇的眼中,刀在周小铁手上,仿佛画师手执一杆狼毫,遒劲有力上下翻飞,猪血喷腾,有如浓墨,与其说周小铁杀了一头猪,倒不如说他作了一幅画。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有条不紊的宰杀过程中,周小铁全身上下和他的那把刀一样,没有一滴血。谢忠贵和他的女儿一样,都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青年屠夫。

周小铁有刀有房,父母双亡。正合独生一女,担心后嗣无人的谢忠贵心意。他当即委托北门镇最著名的媒婆找到了周小铁。

一个月以后,北门镇迎来了多年来最盛大的婚礼。在多年灾难以后,人们把这场婚礼当作了难得的节日,尽情狂欢。北门镇第一屠夫入赘北门镇第一美女家,这个组合仔细想来略带血腥,但人们很快都认为天造地设顺理成章。镇上所有的人都无比慷慨地把祝福和赞美给了这一对新人,甚至很多艳羡谢小扇多年的青年男子都很体面地掩饰了自己的嫉妒和愤慨。当然,这很大程度也来自谢忠贵的慷慨——他宴请了北门镇的所有人。

周小铁迈出自己的棺材,住到了谢家。有第一财主做岳父,周小铁的屠宰生意变得更加写意。他不再需要为了银子拔刀,他拔刀或者不拔,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喜不喜欢。谢忠贵人称儒商,虽然是做骡马生意出身,仍不忘诗书传家。谢小扇自幼知书达礼,当她发现她的丈夫是个文盲之后,当即开展扫盲工作。在她的悉心教导下,周小铁从一个字不识直到略通诗文。谢小扇看着自己的屠夫老公脸上渐渐有了一丝书卷气,她觉得她的日子所有方面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走去。

三年过去了,周小铁和他的刀快要成为传说。

第三年的夏天,谢小扇为周小铁生下一个儿子。正是狗年,周小铁和谢小扇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叫周默。谢忠贵说,默就是黑狗,又是狗年,于是又取了一个小名叫黑狗。黑狗的到来让谢家上下欢喜无边,却没有让成为父亲的周小铁更加高兴,相反,他突然变得心事重重,这让谢小扇疑惑不解。

周小铁的郁闷一直到了这年除夕,他提着他的刀和一铁壶酒来到爷爷和父亲墓前。

他坐在墓前喝酒,边喝边对着那两座坟墓说话。就这样,他从午后,一直坐到黑夜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降临。这天晚上的风很冷,像刀子刮在脸上,远处的镇里传来狗叫,这狗叫声让周小铁想起了铁蛋,以及许多年前铁蛋叫声中那个无比黑暗的夜晚。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周小铁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边城。他的父亲周阿铁说过的话如同这寒冷的风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知道,刀里有着他娘和永不会谋面的弟妹的血和肉。他的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楚影刀交给他,不是要让他用这把天下最锋利的刀去宰杀那些猪马牛羊。想到这里,往事带来的仇恨和愧疚伴随着烈酒像根火捻子噼噼啪啪烧进他的胸膛,炸得心痛。这粒火种既然再次扎根,他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不能自拔。

周小铁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在夜晚将尽,朝阳的光芒铺满山梁的时候,他跪在父亲墓前说:“爹,我也当爹了。当了爹,我才明白了你。现在,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过完年后的春天,周小铁收拾了行囊。对谢小扇说:“你在家照看好黑狗。边城机会多,我去看看有没有发财的机会。”

谢小扇说:“我们在这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周小铁说:“我小时候在边城,就想一定要在这样大的城里做出一番事情来。现在要不去,以后没机会了。”

谢小扇说:“那我和黑狗呢?”

周小铁说:“给我几年时间,我接你们一起去边城。”

尽管谢忠贵和谢小扇都不能理解周小铁的行为,但周小铁执意而为,他们也就没说什么。

谢小扇拿出两人所有的积蓄交给周小铁,说:“人生地不熟,起头难,不行就回来。”

4

周小铁骑了一匹快马,在二十年之后,再次去往边城。

在这北方平原一路飞驰的大道上,周小铁不止一次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命运的无边暗示。这暗示不仅仅在于,他在多年以后会再次踏上这条洒满血泪的大道,更在于在这飞驰的过程中,他和二十年前一样感到路的尽头茫然未知。比起儿时的那次长途跋涉,他仅仅多了三样东西,那就是胯下的马,怀里的刀和心中的恨。

就在周小铁再次接近边城的一座山,一匹马拦在了他的命运面前。马上一人手拿尖刀,断了周小铁的去路。

那人大声说:“小子,站住!”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周小铁认出来这张名叫曹云鹏的面孔。

周小铁没有说话,他从怀里缓缓拿出了楚影刀。他说:“你最好让我过去。”

那人哈哈一笑,说:“你想过去,得问问我手里的这把刀答不答应。”说完挥刀砍了过来。

周小铁拔刀出鞘,轻轻一撩,那人的手里只剩下了刀把。那人扔掉刀把,勒马回头就跑。周小铁大声喊:“曹云鹏,你不认得我了?”

曹云鹏拨马扭头过来,上下端详,他对这个手握利刃的青年没有半点印象。

周小铁哈哈大笑,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叫周小铁。”

曹云鹏跳下马来,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明亮的清晨。他哈哈大笑,说:“没有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

在曹云鹏的执意邀请下,周小铁随他上了山。山色苍茫,山头一座山寨,山寨里只有曹云鹏一个人。

曹云鹏四处寻找,找来半壶酒。他满脸羞愧地对周小铁说:“兄弟,对不住你,就剩半壶。这年头,土匪难当。二十年前,我手下弟兄有上百个。我们的口号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后来全是贫,我们更贫。劫道的比道上的人还多,劫来劫去,被劫的比我们还穷,饭都吃不饱。我的兄弟们跑的跑,散的散,就剩我一个人死扛了。我不走,实在是因为除了劫道,别的都不会。这不,好几天没遇到人了,遇到你,刀没了。”

曹云鹏请周小铁喝光了他仅有的半壶酒。他问:“你这次去边城做什么?”

周小铁说:“我去边城,杀一个人。”

曹云鹏说:“兄弟,你杀过人吗?”

周小铁说:“我杀过猪杀过马杀过牛杀过羊,没杀过人。”

曹云鹏说:“那也行。等你杀过人以后,就知道跟杀猪区别不大。你那把刀够快,用它杀猪有点委屈。”

周小铁说:“既然都一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曹云鹏说:“你要杀谁?”

周小铁说:“边城大元帅万喜年。”

曹云鹏一拍大腿,跷起拇指说:“有理想!我欣赏!可是,万喜年早已不在边城。他九年前就调到了都城。”

周小铁站起身来说:“那就先告辞了,我这就去都城。”

曹云鹏说:“兄弟,你等一下。”转头走了出去。

过一会儿,曹云鹏回来,对周小铁说:“我本来想去收拾收拾东西,收拾半天,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这日子左右也没法过了,我和你一起去都城。”

“你去做什么?”

“这个国疯了,活着比死了还没意思,哥哥我撇了这条命,也要去都城杀人。”

“你要杀谁?”

“我本要替天下人杀两个人,第一个就是万喜年,现在让给你了。我去杀另一个。另一个不是别人,就是当朝大王。”

5

周小铁和曹云鹏日夜兼程,在破晓时分来到都城。

立马都城门下,周小铁问曹云鹏:“你要杀大王,有没有什么计划?”

曹云鹏说:“前年我遇到一个人,他说,许多好汉都聚往都城,成立一个组织名叫‘屠熊会’,要杀了当朝大王,替天行道。我先找到他们再说。”

周小铁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杀人是为天下人。我杀人不为别人。你们杀你们的,我杀我的,谁也别抢,谁杀了算谁的。”

两人进了城,找到一家客栈,名叫“有凤来仪”。曹云鹏红着脸说:“兄弟,当哥的穷土匪,一两银子都没有,先用你的,我有了还你。”

周小铁说:“用我的银子,算我还你当年骑马送我。”

周小铁和曹云鹏拴好马,洗了把脸,一身轻松出了客栈,走在都城的大街上。大街上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曾经的灾难在这里早已荡然无存,两人到处,满目繁华。

来到一个茶馆,两人要了两杯乌龙。周小铁问伙计:“街上张灯结彩是什么意思?”

伙计说:“两位没看见满都城的告示?有大喜事。‘天下冷兵器大会’也就是‘天冷会’要在咱大罗都城举行了!到时候,七十二个邦国的神兵利刃都要来比赛。这大会好几年开一次,穷国开不起。不知道得花多少银子。”

曹云鹏说:“劳驾问一下,什么叫冷兵器?”

伙计说:“就是刀枪剑戟呗,外国人的词儿。说白了,就是各国的人来这儿比谁的刀子快。”

周小铁问:“比个刀子,至于这么大动作吗?”

伙计说:“动作大?动作大了去了,这才刚开头。你们外地来的吧?你们来对了。从今天开始,这一年,半月一小庆,一月一大庆,半年头上大大庆,一直到天冷会开幕。都城东北边上,正大兴土木,要盖天冷会比赛场馆呢,你说动作大不大?”

伙计扭头走了,曹云鹏说:“真他娘走运,咱哥俩来着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来不知道,一来真热闹。”

6

周小铁和曹云鹏在茶馆伙计的指引下,一路来到了大帅府的门前。都城帅府比起边城帅府更显高大巍峨。朱门大开,门前一群人正踩着梯子挂灯笼,一个人站在远处高声指点。周小铁眯起眼睛,认出这张被时间销蚀苍老的面孔,有个人踩在梯子上高声喊叫:“李三爷,您看这样可以了吗?”

往事在一瞬间再次扎到周小铁心头。他没有料到,在来到都城的第一天,时间就像铁水遇到铁水一样迅速和二十年前焊接在了一起。帅府已不是那个帅府,当年那个头上淌着血的少年心头滴血。

周小铁继续在自己的往事中行走。曹云鹏在旁边不断对都城的繁华发出感叹,周小铁却恍恍惚惚仿佛仍然走在多年前的边城。

直到天色渐晚,都城的大街上一盏一盏亮起了灯。曹云鹏突然大声喊:“好大一座妓院!”

周小铁在往事中猛地回头,顺着曹云鹏的叫喊望去。一座巨大门楼挂满无数红色灯笼,门楼上宝蓝底子大铜匾,镶着金边,上写三个大字:花满楼。

曹云鹏看着周小铁说:“逛一逛都城里的大妓院,是我的第二个理想。”

周小铁说:“你的理想还真不少。反正也没事,咱们进去看看。”

走进门楼,一座筒形巨楼出现在眼前,楼高五层,层层堆满窗户,无数支蜡烛窗内闪耀,人影晃动。走进楼里,恍如白昼。楼顶圆形天井,月光洒进来,在这一片烛火通明中黯然失色,瞬间消逝无踪。满耳猜拳酒令莺声燕语,人挨人挤着,周小铁和曹云鹏站在天井中间显得格外安静。

花满楼的大堂摆满檀木方桌,大堂中央两张桌子空着,后面桌旁坐满了人,很多人背对楼门站立,摩肩接踵。正对楼门一道鲜红地毯铺在脚下,红毯铺上大堂中间一个方形大台,直入对面一个门洞,门洞左右各悬一块金色方匾,一块题着:群雄逐鹿;另一块题着:群芳斗艳。

一个老妈子在人群里斜插身子挤了过来,头上各色钗环颤成一团,满脸堆笑,脸上的脂粉都快要挤掉。老妈子张口说:“要找好姑娘,就来花满楼!两位来得可真是时候,今晚的演出特别精彩。人满了,剩下两张最好的位子。”

老妈子带路,周小铁和曹云鹏挤进人堆,像两滴水掉进开水盆里。挤到前面,方台下左手一张方桌坐下来。老妈子说:“两位客官一看就是阔绰的主儿。这张桌子最低要花够十两银子。”

曹云鹏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喊:“这是劫道吗?坐一坐你这张桌子,比老子干一年挣的还多。”

老妈子吓了一跳,马上定下神来,说:“两位去后面站着也行,站着没有最低花销。”

周小铁说:“既然来了,就坐吧。”

话刚说完,老妈子端着紫红描金雕漆大盘盛着干鲜果品,青花瓷酒壶放上桌来。曹云鹏端着酒对周小铁说:“来来来,喝多少赚多少。”

两人正喝着。台上两个门洞走出两排姑娘分列方台左右,一样高低一样身段一样打扮。上面穿着大红绣金石榴兜肚,下面藕色小裤,肩上搭着细纱薄如蝉翼。雪白胳膊大腿一条条刺人眼睛。

曹云鹏酒杯停在半空连呼:“有意思,这个有点意思。”

这时,后面众人闪开,一队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在周小铁旁边那张空桌前坐下,随从几人分两翼站在左右。老妈子疾奔过去,连声说:“万公子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中间那人点点头,说:“把我昨儿存的酒拿来。”

周小铁看看曹云鹏,没有说话。

全场突然安静,喧闹声像被一刀砍断。一个女人缓缓从门洞中走出,满场子男人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除了淡金色抹胸亵裤外不着一缕。这个女人走到台子正中,后面的两列姑娘顿时黯淡无光。

女人站定,满场施了个万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火红的嘴唇。看着笑容散去,她张嘴说话。

女人说:“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奴家心里好不欣慰。头回来花满楼的客官不认识奴家。奴家是这花满楼主持,艺名花梨。天冷会召开在即,我大罗国可谓喜事连连。今夜高朋满座,花梨谢各位了。”

花梨又施一个万福,全场雷一般掌声。

花梨接着说:“花梨还要在这里着重感谢一个人,就是当今大帅的万玉城大公子,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花满楼和花梨。”

周小铁扭头看旁边桌子,桌边那人点头笑笑,隔过虚空,挑给花梨一个响亮的媚眼。周小铁扭回头来,曹云鹏挑过来一个更加响亮的眼神。

花梨笑靥如花,继续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到场的都是英雄,花满楼的美人们恭候多时。自古佳话,莫过于江山美人。花满楼今晚的大会就叫‘英雄会红颜’,花满楼的头牌姑娘们将悉数登场,姑娘们今夜给谁,就看英雄们的银子了。大会开始前,我们先听一段曲子。”

花梨说罢侧身站到一旁。后台有人高声喝道:“有请琴师初九姑娘!”

声音刚落,一个姑娘藕色布衣拖地,缓缓像一片荷叶从后台涌到台上。姑娘脸上不施一丝粉黛,看去却是眉目如画。墨一样的长发绾在脑后,眼睛抬起来,又低了下去,就只这一瞥,似乎万种神情如波浪涌出,湿到每个人心上。

姑娘身后两个老妈子抬一架琴出来放定,琴身是一段古木雕成,木色斑驳,烛火下,隐隐闪着五色光芒。

花梨大声说:“初九姑娘这把琴名冠都城。今儿,她特地谱曲填词一首,送给各位英雄。这支曲子名字就叫《剑胆琴心》。”

花梨说罢闪到一旁,初九在台中坐定,抖一抖长袖,伸手抚琴而歌:

初见君来泪如雨,再见君来雨欲晴。君心似铁弦似剑,英雄如刀琴如虹。江山一骑绝无尘,美人万古泣有声。纵使天地迸裂处,犹记花月满都城。

琴与歌不断反复,盘旋在花满楼,直上天井。天井之外夜色深沉,恍恍惚惚不似人声。

初九一曲歌罢,掌声雷动。

后台又一声喝道:“有请花满楼八位头牌佳丽!”

八个姑娘顺次登场,胸前挂着木牌,刻着:牡丹、芍药、芙蓉、水仙、春梅、夏竹、秋兰、冬菊。一时间姹紫嫣红,夺人耳目。老妈子抬琴,初九退到一侧抚琴伴奏,琴声欢快,似有若无。

花梨大声说:“今晚的规矩和往日有所不同。花满楼八位头牌齐聚在此,每位的一夜底价二十两,诸位可以往上喊,每个喊价我只问三声,三声之内,无人加价,即是花落此家。”

八位头牌站在大堂中间,搔首弄姿花枝乱颤,花梨逐次叫名,大堂里的叫价声此起彼伏。这个新奇的择妓方式让花满楼里的银子仅仅变成一个数字,显然更多人都是有备而来,他们甚至不在乎有没有座位,他们的银子要花在刀刃上。

周小铁和曹云鹏坐在最前面,错过了花梨无数次期望的眼神。八位头牌已被买走五个,周小铁和曹云鹏只顾饮酒,没喊过一次价。

周小铁坐在这里,酒一杯一杯上了头。他时而扭头往邻座的桌上望去,万喜年的公子和他一样,只是在慢慢饮酒,眼睛看着台上,眼神一片虚空。

此时,花梨已经点到了第八位头牌,这位头牌一夜的价格很快涨到了一百两。花梨大声喊道:“一百两,第一次,一百两,第二次……”就听见后排一声大喊:“一千两。”

花梨的眼睛一亮,她顺着声音,用无限喜悦的眼神在台下努力搜寻这位阔绰的主顾。

众人的目光彼此打量,寻找声音传出的地方。花梨和众人很快看到两条大汉分开左右,走到台下。这两条大汉抬起头,一个对花梨说:“我出一千两银子,但我不买这个姑娘,我买你。”

另一个说:“我也出一千两,我也不买这个姑娘,我买那个奏琴的初九。”

花梨脸白了一白,笑容马上回来。她笑着说:“两位客官酒喝得不少。两位恐是来得迟,没有听明白这里的规矩。”

当前那个汉子说:“不要啰唆,我们哥俩儿听得明明白白。你这一台子的人都得花银子买,我花银子,要买谁就买谁。”

花梨笑着说:“今晚喊价的是花满楼八位头牌,花梨站在这儿,是为了众位高兴,初九姑娘献琴也是助兴。两位要花银子,只能花在这八位姑娘身上。”

两条大汉大声说:“我要买,你就得卖。你不卖,我们答应,我们后面的兄弟们也不答应。”

两条大汉扭过头来,身后有几条汉子齐声大喊:“有买就得卖。”有一个借着酒兴扯开了衣裳,露出胸膛上刺青大熊。

曹云鹏看了一眼,低下头小声对周小铁说:“屠熊会。”

花梨还没有说话,台下的万玉城手拿酒壶站了起来,他先喝了一大口,笑着对台前两个男人说:“爷在这儿酒喝得正高兴,谁的裤裆开了,露出了你们两个扫兴的玩意儿?”

两条大汉看着万玉城,慢慢说:“你算哪棵葱?”

万玉城说:“我是谁,你们也没有资格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爷心情好,不愿意扫了这满楼的雅兴。给你们个机会——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赶明儿,别让爷在都城里看见你们,算你们捡了条命。”

两条大汉互相看了看,扭脸对万玉城说:“行,这一千两银子你不让我们花出去,你给我们哥俩一人一千两银子,我们哥俩扭头就走。”

万玉城身后几条汉子伸手要拔腰里的刀,万玉城摆手拦住,回身又坐了下来。他不抬头,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把刀,拔刀出鞘,放在桌上。刀仅半尺,刀身刀把通体一块铁打造,似刀非刀,乌黑无光,莫辨刃背,刀鞘似有鳞纹若隐若现,时间久远,色泽斑斓。

曹云鹏一见此刀吃了一惊,扭头低声问周小铁:“你的刀是不是丢了?”

周小铁心里一紧,摇了摇头。他端起酒壶,大喝一口,没有说话。

接着,万玉城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放在桌上刀旁,慢慢说:“我给花楼主面子,今天晚上不麻烦别人。你们两个要银子,我身上没带那么多。这块翡翠玉佩价值百两黄金。你们要有本事,尽管过来拿。”

当前一个汉子说:“你说百两黄金就百两黄金啊,爷得先看一看。”说着伸手过去拿起玉佩。

万玉城拿起桌上的刀,顺手一挥,玉佩削为两半,一半留在那汉子手里,另一半掉在桌上,这一半玉佩上,捏着汉子的三根手指。

万玉城说:“那半块也够两千两了。拿着滚吧。”

旁边汉子拔出腰刀往万玉城头上剁去,万玉城挥起手中短刀,汉子的刀断为两截。万玉城身后众人拔出刀来,要砍那汉子。万玉城说:“让他们滚,花满楼不是流血的地儿。”

说完,万玉城冲着台上花梨说:“花楼主,脏了场子,对不住了。”

那两人领着后排几条汉子冲出花满楼。台上初九琴声一动,喊价声再次响起。

7

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城的大街上都挤满了人。各种生意都好了起来,产生了两种结果:有的东西便宜促销,有的东西价格翻了几倍。

大王颁布了“五不许五必须”的政令:鉴于天冷会即将召开,国之大喜,尤其此后,外国人士陆续抵达,为扬我大罗国礼仪之邦国风,即日起,都城上下,不许乞讨,不许卖艺,不许打架,不许骂娘,不许衣冠不整;必须保持笑容,必须见面问好,必须洗脸出门,必须到厕所出恭,必须说自己过得特别好。凡违背者,初次口头警告,二次杖责三十,三次坐牢五年,四次砍头,五次灭九族。

政令一下,都城一片祥和景象。就连酒馆赌场妓院之中都是阵阵礼貌之风。输了钱的笑眯眯地说,我输光了,下次再还,赢钱的也不着急,笑容满面地说,没关系,还不了,等这阵风过去,杀你全家。嫖客进了妓院房间,先施一礼,说,小姐请脱吧;小姐躺在床上,也会说,客官请便吧。总之,大罗国的国民素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

穷人不敢言穷,饿了也得说饱,有气千万别生,没辙总要挺着。时间一长,大家似乎真觉得自己过得都不错。

不祥和的声音当然也有。屠熊会的人在那晚花满楼闹事以后,又制造了几次麻烦。大王紧急召见左右丞相张福堂、赵海城,以及大帅万喜年,他们一致决定将都城的安全守卫级别从白羊级升至最高的黑虎级。

都城各个紧要路口设立卡哨,本都城居民每人交十个铜钱,办理“都城居住木牌”,外地来都城人口,每人交二十个铜钱,办理“都城暂居木牌”,三天以内办理完毕,凡经过卡哨者一概检查。任何平民上街不准携带刀剑铁器,发现者一律没收,杖责二十。

有证据说明,屠熊会人人胸前刺青大熊。所以,凡外地来都或者面目不善者,不论男女,一律解开胸襟检查。一次检查后,可领木牌,上刻“胸无文刺”。后来,发现有人多次排队领牌,只为偷看女人当街解衣,遂另单设女人检查领牌处。

自此,每天均有屠熊会会众被抓,一旦被抓,不问缘由,即刻拖走问斩。

这天,周小铁和曹云鹏走出门去,看见大街上人人走来走去,莫不笑逐颜开,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店主跑了过来,先施了一礼,笑嘻嘻地说:“两位客官好!你们还不知道都城的新法令吧,你们还敢绷着脸?赶紧笑起来,小心你们俩的脑袋。”说完笑着走了。

两人只好撑起笑容,走到城墙下面,看完了告示。刚看完,两人赶忙跑回客栈,把刀藏好。再走出门去,跟在笑眯眯的长队后面,排了两个时辰,扯开衣裳,办理了“都城暂居”和“胸无文刺”两块木牌。

回到客栈,曹云鹏把木牌往床上一扔,说:“他奶奶的。”刚说完,马上捂嘴,往窗外看看。四下无人,长出口气,抹了把脸,继续说:“还以为来的是个机会,结果他娘的是要开个大会,这倒好,别说杀人了,骂人都要被杀。老子就没有这么笑过,脸都麻了。”

周小铁的脸也笑得疼。

两人怕笑,不敢再出门。买了两大坛子高粱酒,每晚借着昏昏烛火面对面坐着喝。

几碗下肚,曹云鹏的话多了起来:“小铁,你知道哥哥我是怎么当了土匪吗?”

周小铁说:“大王不让成婚生孩子,不让六十岁以上的人活之后,当土匪的挺多,你那么早当土匪是为什么?”

“他们都是官逼民反,我是自己逼着自己。哥哥今年三十九,当土匪二十多年了。一言难尽,都是因为女人。十八岁那年,我看上村里一个女人,名字叫草红。她也看上我了。我家里穷,她长得模样好,我不敢提亲。他爹把她许给了村里一个财主家儿子。成婚前一天夜里,她跑到了我家,要把她自己给了我。第二天嫁过去,第三天让赶了出来,说因为她头天晚上没落红。全村都知道是我干的。那个财主找人打我,我被逼得没了办法,拖了把菜刀,杀了他们一家四口。跑到边城云雾山上落草劫道。后来,周围四里八乡的倒霉小伙居然都跟了上来,人马越来越多,云雾山有了一号。”

说到这儿,曹云鹏的眼睛红了。

他说:“哥一个字也不识,就知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本来,这辈子这样过完也就算了,过完今天没明天,反正都他娘的扯淡。男人杀过不少,我不杀他他就杀我。女人有过无数,闭了眼睛摸着都一个样。穷时候举着刀子抢酒喝,有银子的时候几十个兄弟跟着我混酒喝。活到现在,女人一个没有,兄弟死的死,走的走。我一个人上山揭了竿子,到头来下山还是一个人。提起来伤心啊——我这半辈子就是一场噩梦。”

“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反正迷迷瞪瞪过着。到了灾最重的那年秋天,就剩下三个兄弟。四个人穷得见天大眼瞪小眼。下山劫道,劫了六天劫不上一顿饱饭,不下更不行。趁着马还有点力气,还是得下山。那天晌午,我领着三个兄弟下了山。两个时辰过去,大道上连只鸟都没有。又过了两个时辰,远远来了一堆人。我们正高兴,走近一看,又是一帮难民。看到我们,齐齐跪在地下磕头,说行行好,给口吃的。我一看,跪在最前面的就是草红。衣裳烂得左一块右一块,瘦得没人样了。她认不出我,我能认出她。她跪在我马前,梆梆磕响头。旁边一个兄弟说,这娘们儿看着还有点人样,不如拉到山上解解渴。草红听见,晃着站起来,扯开衣裳,白白嫩嫩的奶子掉在外面,抹着一道一道黑。她说,有吃的,让我干啥就干啥。兄弟你知道,那一对奶子我只摸过一回,可多少年过去了,我再没摸过更好的。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一天会再看见。那天晌午,我又看见了。”

“我兄弟伸手过去摸,草红挺着胸膛往前迎。我拔出刀来,砍了我兄弟。另外两个兄弟骑着马跑了,没再跟我上山。”

“那天以后,哥哥我是彻底瘫了。就琢磨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为了我,草红毁了一辈子,为了她,我也落到这般田地。可到最后,扛不过一口吃的。我躺了五天五夜,想不明白活着有个啥?意思。我琢磨,就这么饿死算了。有天早上,推门进来一个和尚,问我能不能化点缘。我躺在炕上,没力气起来。我说,你看我能不能吃,要能吃,你把我吃了吧。和尚凑过来看了看我,说,施主你是不是烦恼。看你是外面粗里面细,你有慧根。三十九岁以后你要大变,你是要做件大事情的人,不要烦恼,烦恼起来没有尽头。心里苦不怕,怕不能在苦里头作乐。苦海无边,回头太难,你要学会回头。说完走了。”

“他走了,我起来想了想,我还活着,还有力气,靠这把子力气也能挣口饭吃。死了比活着容易,既然活着,就干点事,哪怕干一件事。可我就是不知道要干件什么事。到后来,我想,既然不知道,就使劲往大里想,什么事最大?天下人的事。天下人想干什么?把这个混蛋大王干掉。我当时就有了理想,只等三十九。结果,今年春天,就遇到了你。”

“我一想到我杀了大王,天下大乱是因为我,天下就这样变好了也是因为我,我这胸膛里面热腾腾的。到时候,我站在这都城城楼上,提着大王的脑袋,对天下人喊,我曹云鹏杀了大王,死千万遍也值了。”

可酒醒后,曹云鹏又说:“出门带不了刀,不但带不了刀,还得他娘的一直笑,老和尚恐怕是实在没有料到这个烦恼。”

8

还是晚上,两人又喝了一坛子酒。

曹云鹏说:“兄弟,你不说,我也没问过你,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杀万喜年?”

周小铁拿刀过来,说:“你看我这把刀有什么不同之处?”

曹云鹏说:“我没见过比你这把更快的刀了。那夜在花满楼,万喜年他儿子的刀和你的一模一样。我琢磨你这里面肯定有事。”

周小铁说:“那把刀和我这把是一块铁打的。我记事起,没见过我娘,这把刀就是我娘。我拿着这把刀,杀过猪马牛羊,我不应该。这把刀只能用来干一件事,就是杀掉万喜年。原因,有一天会告诉你。但我这把刀,哥哥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第二天晌午,周小铁睁开眼,发现曹云鹏不在炕上。

傍晚,曹云鹏回来,领着一个人。

曹云鹏进门好久,脸上还带着笑,两手搓了许久,把笑容搓掉,说:“兄弟,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屠熊会的左昭阳左堂主。我和左堂主一见如故。今晚,屠熊会有大事情,我们一起去。”

左昭阳声音尖厉:“事情紧急,不能多述。屠熊会本在乡下。万喜年出兵征讨,差点全会覆灭。我会兄弟壮志未酬,到了都城,又接二连三遇害。尽管如此,屠熊会替天行道之心不死。现正联络天下英豪,重振旗鼓,共襄盛举。听曹兄说,周义士英武盖世。今晚屠熊盟师大会,故来相请。”

周小铁说:“屠熊会也罢,屠龙会也罢,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是什么义士。你们忙你们的,找我做什么。”

左昭阳挺直胸膛说:“英雄不问出身,豪杰在你心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务必联手抗争。别看左某是个读书人,不胜武力。但左某不仅知道妙手著文章,更知道铁肩担道义。世道艰难皆因王者无道,屠熊会起事顺天应时。如今成败,皆此一举,周义士岂能隔岸观火?”

曹云鹏听完,看着周小铁讪讪地笑。

周小铁说:“你说了一大堆,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们要动手了?”

左昭阳说:“不瞒两位侠客,朝里兵士,也有咱们兄弟,出门路线我已打点好,这条路上,今夜无人醒着。屠熊会上下云集,召开此次盟誓大会,两位英雄岂容错过?今夜丑时,能不能来?”

周小铁说:“好了,别说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也行。离丑时还早,坐下来喝点吧。”

9

丑时将到,三人一同出门。

此时月朗星稀,乌鹊还巢。都城大街上看不到第四条人影。左昭阳前面带路,周小铁、曹云鹏紧随其后。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巷口,左昭阳两手掬到嘴前,细利一声呼哨,巷子里奔出一辆马车,黑马黑车黑篷,赶马人一袭黑衣。

左昭阳伸手从怀中拽出两块黑布,说:“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两位勿怪,自古防人之心……”

曹云鹏说:“要把眼蒙上是吧,这个我懂。快点吧兄弟。”

两人坐上马车,蒙好眼睛,从此一片漆黑。只听得风吹过耳,马蹄声作。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停。左昭阳出了车篷,外面有人喊:“什么人?”

左昭阳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虽然财是身外之物,但此身非彼身……”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左堂主,知道是你了。今晚兄弟一人当班,在此等候多时。左堂主速过。”

左昭阳回到车里,马蹄踩着石头路面,嗒嗒响起,过了很久,声音不再清脆,显是踩在了泥土上。又不知多久,车再次停下,左昭阳说:“凡路皆有尽头,我们到了。”

周、曹二人解下黑布,好半天眼前一团黑块。二人随着左昭阳走上山路,走着走着渐渐看到群山环抱,火光从山间隐隐透出。又绕过不知多少个山腰,山谷中闪出好大一片空地,数百人或坐或站,一支支火把,火光映天。

人群围着一块巨石,巨石上冷冷端放一把木椅。

周、曹二人走入人群,左昭阳吩咐:“两位随意找地方坐,我先告辞一下。”说完扭头走了。

两人盘腿坐在了地上,听着人群的声音乱成一团,突然一记锣响,满山谷的人声被这一记锣音收得干干净净。众人抬头,看见巨石上站出了八条壮汉,一边四个,人人手持火把。另有一人手持巨大铜锣,站在巨石正中。周小铁眯眼一看,正是左昭阳。

左昭阳左手持锣,右手持槌,抬手又一敲。山谷里连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是屠熊会军师兼水月堂堂主左昭阳。”他大声说道。“只因星月无光,故此风云际会。此时的山谷里,英雄林立,豪杰云集。今晚到会的,既有屠熊会的好汉,也有首次相逢的英雄。在这里,我首先代表唐慕天会主谢各位兄弟了。”

左昭阳说完,抬手又一锣。满山谷的人齐声大喊:“屠熊屠熊,天地英雄!”

曹云鹏捂着耳朵,对周小铁说:“白天笑得嘴疼,晚上听得耳朵疼。”

周小铁笑笑,巨石上左昭阳又说话了:“今晚,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团聚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必然。在坐在站的,哪一位不是眼里饱含着滚烫的泪水,心里涌动着刻骨的仇恨?有的兄弟,老父老母不到六十,就被赶到天通院活活饿死,有的兄弟,儿女尚自年幼,无人照看,给狗狼当了吃食。谁没有姊妹做了妓女?谁没有弟兄挖坑埋了自己?现如今,天灾虽尽,人祸不绝,短短几月,又有多少兄弟只因不畏权贵,惨死刀下。”

说到这里,左昭阳的声音几度哽咽。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下,山谷里人人脸上泪光闪闪。

左昭阳举起握着锣槌的右手,拿袖子擦了把泪。声音恢复了坚定:“今晚,屠熊会在这里召开盟誓大会,只因为我们再也忍不下去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忍一时,风更紧浪更急,退一步,海更深天更黑。豺狼当道,人神共愤!你我屠熊,就是要替天行道!”

一声锣响,众人大喊:“屠熊屠熊,天地英雄!”

停顿了好久,左昭阳大声喊道:“现在有请屠熊会会主唐慕天!”

刚刚冷静的山谷再次沸腾。一人缓缓走上巨石,身材瘦小,走路一瘸一拐,左腿长,右腿短。

左昭阳频频敲锣,唐慕天在锣声中朝四方抱拳,有人哭着喊着朝巨石爬去,想亲一亲唐慕天的脚,被巨石下的屠熊会兄弟拉下,好言相劝,回到人群。

唐慕天抱拳完毕,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该说的话,刚才左堂主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再赘述。左堂主,你说一下今晚大会的流程吧。”

左昭阳再次走上前去,扫视一圈石下四众,说:“今晚的盟誓大会,有三个仪式。今晚来的,都是要替天行道的兄弟。旧入会的兄弟不说,新晋要来入会的不少。首先,就是为这些新来兄弟举行的入会仪式。入会仪式又有三项。下面进行第一项:面向唐会主宣读加入屠熊会誓言。请现有屠熊会的兄弟们闪到东边,给新来的兄弟让一让。”

左昭阳说完,山谷里的人迅速移动,不一会儿,大堆人挤到东边,只剩几十条汉子留在西边。

宣誓开始,左昭阳大声说:“兄弟们,握紧你的拳头,举起你的右手。随我宣誓!”

这几十人面对巨石,齐齐握拳举起右手,周、曹二人也只好随众。

左昭阳说:“吾虽一介草民。”

几十人通喊:“吾虽一介草民!”

左昭阳说:“但知众生平等。”

几十人喊:“但知众生平等!”

左昭阳一字一顿,众人一顿一字:“而今大罗无道,吾自甘愿屠熊。昨日已死,今日方生。既然生不如死,不啻视死如归。救人始于救己,救己方能救人。盟死效忠唐慕天,不破大罗誓不还!”

左昭阳把最后两句连喊两遍,众人的脸喊红,嗓子快喊破了。周小铁举着拳头,看着曹云鹏,两人对面苦笑。

左昭阳说:“宣誓完毕。现在进入第二项,刺青仪式。在这里,我先交代几句。我屠熊会会众以往皆胸刺大熊,然大王无道,万喜年助纣为虐。消息走漏,折了无数兄弟。唐会主英明,鉴于敌方诡诈,刺青当需隐秘。新晋会众,左臀文‘者’字,右臀文‘能’字,取‘屠熊’二字去尸去火、能者多劳之双重美意。鉴于此项仪式的重要性,我们请到本国第一刺青师赵大先生,妙手飞针,瞬间成字。”

众人喝彩,新来的人迅速排成长队。两条大汉抬着一条长凳一条短凳置在当地,手举火把照得雪亮。另外四个大汉围着赵大先生走了过来,坐上短凳。新入会者鱼贯脱裤,趴上长凳,屁股一张张白惨惨亮闪闪。赵大先生右手捏一根七寸长银针,左手抓一支巨大羊毫,蘸满靛青。银针飞快刺过屁股,血刚渗出,羊毫飞快刷过,白惨惨的屁股上顿显青黑二字:者能。

曹云鹏排在最后,周小铁排在他的前面。赵大飞针走笔,几十人转眼排到尽头。刺好的众人提起裤子站在一旁,只等全队刺完。

周小铁看着前面一人白晃晃的屁股上一针一针出现青黑颜色两个字。此人刺完,跳下长凳,不像刚流了血,倒像刚打了鸡血,笑逐颜开,站到一边。

长队仅剩周、曹二人,满山谷的眼神盯在他俩身上。周小铁扭头便走,满场一片嘘声。有人高喊起来:“你为何不脱?”

周小铁朝着山谷口径直走去,曹云鹏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聚在山谷口,拦住周小铁的去路。

左昭阳站在大石上大声说:“周义士,你这是何意?”

周小铁手指左昭阳,大声说:“姓左的,我的屁股我做主。我要不要刺,你管得着吗?”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唐慕天叫过左昭阳耳语几句。左昭阳说:“屠熊会一切会制皆出自愿。刺亦可,不刺亦可。少安毋躁,我们进入今天大会的第三项。”

曹云鹏走到周小铁身边,人群分成了三拨,屠熊会旧会众、新会众以及周、曹二人。

左昭阳依旧一字一顿地说:“大罗国荒淫无道,屠熊会蓄势待发。数年来,不是不发,是时候未到。现如今,大罗国大王不顾天灾刚尽,沉冤未雪,一味蓄意膨胀,百姓怨声载道。大王嫁女,全民苦笑。举全国灾后血难之财,办天冷大会,士可忍,民不可忍。今晚盟师大会,明天血染都城!”

“自古,起事当须饮酒歃血。今夜,群情愤慨,酒则免矣,血不能免!自古歃血,皆取鸡血。屠熊会开风气之先,歃人血起事!”

“弟兄们不能忘记,就在几天前,我会几位弟兄为了踩盘子,到了都城第一妓院花满楼,不巧遇到了万喜年的大儿子万玉城。这几位弟兄虽有几分莽撞,但也是热血当头。他们闹事了,由此引来屠熊会灾祸连连。我们不怪他们,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看不惯!看不惯什么?看不惯民间百姓尸横遍野,都城权贵纸醉金迷。老百姓饭都吃不饱,他们居然以妓女的一夜为注,聚众豪赌。民间百姓一年耕种,节衣缩食,挣不到半两银子。可就在那晚,你们知道,一个当红妓女的一夜价值多少银子?”

石下大喊:“不知道!”

左昭阳悲愤地说:“一个妓女陪睡一夜,一千两银子!”

石下一片哗然。

“一千两啊!”左昭阳继续疾呼,“一千两银子,能让多少亩荒漠变成良田,能让多少个难民转死为生,能让多少位老人多活几年,多少个孩子手捧书本?不可理喻不可想象啊兄弟们!诚然,妓女也是我们的姐妹,她们也是受害者,如此这般,只因物欲横流,人欲污天。但是,一个妓女的一夜,无数百姓的一生,这平等吗?”

众人的血都热了,喊道:“不平等!”

“更让人感到不平的就是。”左昭阳继续说,“这些人渣把这荒淫的一夜当作顺理成章,把这登峰造极的堕落当作欢喜快乐的开始。花满楼的妓女衣不蔽体,台下的权贵魂不守舍。为了使这赤裸裸人肉交易的丑恶一幕变得冠冕堂皇,他们居然敢将那一夜取名叫‘英雄会红颜’,真是玷污了‘英雄’二字啊!在场的各位英雄,为了让靠我们可怜的姊妹出卖肉体从而坐收渔利的本质不那么昭然若揭,他们还请到所谓都城第一琴师抚琴唱歌助兴,淫词浪曲,不堪入耳。那几位兄弟实在看不下去,奋而起身,提出要拿一千两银子买这个抚琴作孽的淫娃,其意在于唤醒当晚也许有人尚存的良知。结果,不幸被万喜年儿子万玉城的妖刀所伤。”

“现在,我们请那晚那位勇敢的带头兄弟上来讲话。”

众人一片喝彩,一人走到巨石前方。

他说:“左堂主说我勇敢,我很惭愧。那天晚上,我很失败。”说完他举起右手,众人看见,此人右手只剩最末两指。

他说:“几天前,我这只手还和各位的一样,五指俱全。现在只剩下两根没用的指头。那三根被人砍了,是被万喜年的大儿子用妖刀所伤!我不要他的翡翠玉佩,我要争一口气。”

这时,左昭阳凑到此人耳边小声说:“关于这些细节,不必多讲了,说重点。”

那人会意,继续说:“那晚,花满楼真是妖魔乱舞。妖人妖女妖刀,我们想杀妖人,就借买妖女的口,结果被妖刀所伤。我会兄弟,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妖刀所逼之下奋力抗争,不幸的是,那几位兄弟刚出花满楼,就惨死在万玉城士兵的刀下,只有我一人逃了性命。”

“我想,那晚之事怎么能就此了结?我的手指事小,屠熊会的颜面事大!得知今晚大会盟师,我们巧用计谋,抓获了那晚花满楼抚琴助兴的妖女。左堂主说了,盟师必定歃血,歃鸡血不足以表民愤。我认为,我们不如就在此刻,杀了这个妖女,用她的血来祭奠死去的兄弟。”

石下众人齐喊:“杀了她!杀了她!”

左昭阳示意此人退下。他接着说:“这妖女名叫初九,年龄无考,号称都城第一琴师,每日穷奢极欲,只为权贵饮酒时抚琴作乐。前晚,她在花满楼抚琴助客淫兴,夜半吃包子路中,被我兄弟抓来。我们轮番审讯,这个妖女居然死不开口。她平日里,为权贵抚琴,今日,她须为我屠熊会的兄弟们抚琴作歌一首,我们再杀之取其血,为我屠熊会英雄壮行!把初九带上来!”

左昭阳话音刚落,左右押着初九上来。初九藕色布衣拖地,脏污不堪,缓缓地像一片污水中的荷叶涌到大石前面。脸上隐现几道伤痕,看去仍是眉目如画。墨一样的长发披散下来,眼睛抬起来,又低了下去,就只这一瞥,似乎万种神情如波浪涌出,湿到山谷中每个人心上。

一个壮汉抱着一张桌子放在初九身前,又一壮汉抱着初九的琴放在了桌子上。琴身是一段古木雕成,古木一端似被烧焦。木色斑驳,火把之下,隐隐闪着五色光芒。

众人无语,左昭阳断喝一声:“妖女初九,你为这满山谷真正的英雄最后唱一首曲子吧!”

初九笑了一笑,轻声说:“我站着弹不了琴。”

左昭阳左右看看,大声说:“妖女,这满山谷的英雄,让你站着,是抬举你。你若不唱,现在就杀了你。”

初九说:“你杀了我吧。”

石下一片安静,左昭阳再次左右看看,目光和唐慕天对接。唐慕天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说:“妖女可憎,无端生事。可我屠熊大会不能因此停顿。左堂主,为了大会仪式完备,让她坐着我的椅子唱。”

唐慕天一个眼神,身旁汉子把他的椅子抬起,放在初九身后。

左昭阳咬着牙说:“妖女,会主的椅子给了你,还不快唱?”

初九一笑,坐上木椅,抚琴而歌:

初见君来泪如雨,再见君来雨欲晴。君心似铁弦似剑,英雄如刀琴如虹。江山一骑绝无尘,美人万古泣有声。纵使天地迸裂处,犹记花月满都城。

这琴声歌声盘旋反复在山谷,继而入云见月。山谷虽大,遍布琴音,月色火光,不掩歌声。

一曲歌罢,山谷里寂静半晌。初九站立起身,大石上只有左昭阳头脑还清醒。

他说:“诸位英雄听明白了,她就是用这样的淫词浪曲迷惑众生。这个只为权贵而歌的妖女,在最后时刻,能为我们苦难的兄弟们唱一曲,是她的福分。来人,押下去斩了,用她的血为我屠熊会的兄弟们壮行!”

左昭阳的声音比平日更加尖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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