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有一张酷似他母亲的、顶漂亮的脸蛋,他鼻梁挺拔,嘴唇温润,唇线十分柔和,只有那双眼睛像他父亲,长而丽,然而一旦犀利地看人时,这份“丽”便化成了“利”,即便是上挑的眼尾也不能柔和他的视线……他的视线太过于透彻。
苏孚忽然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在看她,或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这样坦荡赤诚的眼神,让她发自内心地觉得:白秀十分在乎她。
然而,这份在乎有多重,她不敢揣测。人心向来最难猜测。
苏孚笑眯眯地手肘撑上棋盘,手掌托住腮,把脸凑过去,以一种软绵绵又强硬的、非得得到一个答案的语调问:“殿下为何半夜不休息,独自下棋啊?”
白秀指间尚拈有一枚白子未落,然而棋盘之上已被苏孚手肘打乱局面,他表情看不出喜怒,安静抬手将棋子一粒一粒纳入棋笥之中,动作不急不缓。
“不下了?”
“不下了。”
“嗯,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苏孚偏偏不想让他如意,她伸手轻轻压在白秀骨节分明的手背之上,止住他的动作,依旧含着笑意:“殿下为何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踏出一步啊?”
她满头长发仍带潮意,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一缕搭上他的手腕,发丝冰凉,他的手却是温暖的,热意顺着她的手心传过来,让她忍不住指尖摩挲了一下,有些贪恋。
白秀的手骤然僵住了。
苏孚另一只手则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她嘴角含笑,那只眼里却无半点笑意,她忽然举手摘掉了松松覆在左眼之上的那道白绫,继而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丁点表情变化。
白秀猝然睁大了双眼。
他道:“你……”
仅仅一个字便带了颤音,手中棋笥滑落,毫无半点冷静端庄可言。
她有点高兴了。
苏孚那只眼睛,眼窝微陷,并非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瞳孔未成,相反,她眼珠完整,眼神明亮,有着十分漂亮的形状,然而却不是正常漂亮的眼珠——一片漆黑之中的一点金色瞳孔,熠熠生辉,妖冶至极。
“你见过这样的眼睛吗?”苏孚的声音异常冷静,她语气甚至谈得上款款温柔,那只手依旧亲密地抚摸着他白皙的下巴,仿佛对待珍宝般爱不释手。
“……见过的。”白秀喉头上下滚动一轮,嗓音微哑,低声道:“从前,在怀沉殿下的寝殿……”
“噗……哈哈哈哈哈!”苏孚一下子松开手,两只手往后撑住地面,仰头笑得似乎开心极了,白秀被她这猝不及防的笑声弄得一愣,继而忍不住弯了弯眉角,叹息道:“你笑什么?”
苏孚捂住眼睛,笑得眼角泛泪,半晌,她好容易止住笑声,却依旧捂着眼睛,慢慢开口:“我笑什么?你问我笑什么?”
“我笑你被我逗了这么久,竟也不生气。
“我笑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笑你……”她擦了擦眼角,放下手来,用那双冰冷的异瞳幽幽地盯着他,笑眯眯地:“竟然如此尊敬地叫他‘怀沉殿下’?我可听说,他是一尊穷凶极恶的邪神。”
白秀与她四目相对,不言不语,思索片刻,继而按顺序回答她的问题:“第一,你没有恶意,我没必要生气;第二,我虽不能确定你是谁,但猜测也八|九不离十;第三,”他认认真真地同她道:“怀沉殿下,并非邪神。”
“哦?”苏孚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慢条斯理地道:“那你告诉我,他为何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白秀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
不是无法辩解,只是不知从何辩解。
这个故事,太长,也太累。
苏孚吐出一口浊气,支起一腿,一条胳膊搭在上面,疲倦涌上眉间,懒洋洋道:“来,别收棋,再下一盘,咱俩聊聊天。”
她执了白子,不管什么黑先白后,自顾自先着一手,挑眉道:“到你了。”
白秀默默也落一子。
苏孚边随意落子边道:“先说说,为何夜间不去休息或者静修,跑来下棋?”
白秀道:“等你。”
“那再说说,”苏孚另一只空闲的手撑在太阳穴边上,慢慢道:“把我关你殿里准备怎么处置。”
白秀面不改色,稳稳落子:“先关着,等你想说,不说也不会将你如何,保你安宁罢了。”
苏孚哼哼笑了两手,她弈棋弈得乱七八糟,随口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再说说,我这眼睛如何。”
“很美。”白秀吃她一片棋子,垂眸道:“第一次在怀沉殿里见到时,我就觉得,这眼睛美极了,蕴万物之灵气。”
“可它的主人死了,一只眼睛毁了,一只落到我眼中,连眼白都黑漆漆的。你还觉得美?”
“是。”
“猜到我是谁了?”
“……是。”
“苏翎光,你的‘怀沉殿下?’还是苏明明?”苏孚冷笑一声,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之上一洒,一掌压下:“还是苍元山山神长虹君?”
“……”棋局尚未过半,便被苏孚毁了,白秀默默整理棋盘,将她落在棋盘上的长发拨到一边,轻轻移开她细骨伶仃的手。
苏孚身体前倾,双目眯起,左眼露出诡异的金光:“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仔细想想,四百年前,是谁设计害了苏明明?是谁开头,将苏翎光打作十恶不赦的公敌?又是谁捣了他的怀沉殿,炼了他至交好友的魂魄,毁了他的家?”
苏孚字字句句,语气缱绻得仿佛在说缠绵的情话,却又毫不留情地剖开他的肺腑,她动作怜惜地拂落他肩头的油桐花瓣,柔肠百结地道:“你当真不恨吗?”
他扪心自问:当真不恨吗?
白秀指尖颤抖起来,玄色衣袍衬得他此刻脸色格外苍白,银发如月华洗练般干净皎洁。
他怎么可能不恨?
但是恨谁?恨先祖留下苍元山?恨整个灵修界?恨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妥协的姿态哑声道:“你欲如何?”
苏孚猛然拉近他的衣襟,盯住他的眼睛,面无表情道:“我要——‘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