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墨先生应约而至,面向西南方向摆了香案烛台。一切收拾好后,他望向了夫妻俩,问:“怎么样,留下哪个?一会我求情也好有个说法。”
“先生,您……您……还是不要让我们选了,菩萨愿意留下哪个,就留下吧……”白嘉诚低声说,他的鼻音很重,似乎是在强忍悲伤,“哪个都是我们的儿子,留下的就是有缘。我们不强求了……”
“我要小星……”妻子却忽然说,她颤抖着抓住墨先生的袖口,似乎那根紧张的神经已经绷到极限,“我要我大儿子白翌星……”
墨先生任她捉着袖子哀哭,低垂眼帘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别胡闹,小辰就不是我们的儿子了吗?”白嘉诚抱住妻子,让她放手。
“我要小星,小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我就要他……”
对于一个经历了几次生养的母亲来说,白翌星这样一个几乎自出生就没给她添过什么麻烦的孩子,简直是做梦都不敢去想的。眼看最后的机会到来,偏爱令她失去了母亲那份应有的公平。
“我明白了。”墨先生淡然说,“不过,令郎也有自己的想法,已经跟我讲过,我也会一同传达过去。到时候如何选择,就看上天安排了。”
“那,那怎么行!不就成了让菩萨选吗!又何来我们求?”白妻激动地说,“小星这孩子总说什么他该走之类的傻话,他病糊涂了不能当真!”
“事关他们的生死,我自然要问他们本人意思。”墨先生此时的表情冷冷的,看起来似乎有一丝冷笑,又似乎是厌恶鄙夷,如同换了个人般。他猛然抽出袖口,对白嘉诚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嘉诚将妻子扶到一边,怔怔看着墨先生开始施法。
墨先生只点着一根长命香,足有普通蜡烛那样粗细,插在香炉正中。香炉面前,摆了七盏酒杯,盛满清酒。
只见他捻起毛笔,舔满朱砂红。纤细的长指将不成比例的粗大笔杆轻巧的转了个圈,红色染料裹挟劲风,桌上一叠整齐的符纸骤然摊开,整齐排列着,竟然每张纸上都点着一抹血红痕迹。
他又将大笔一挥,符咒被笔风卷起,凌空飞舞,随即相互粘合起来,变成一整张巨大的画卷。画面上,血红斑斑。墨先生将中间杯盏中的清酒泼洒上去,红痕逐渐散开,向下流淌着,如同渗出道道鲜血。
他不停手的一杯接一杯泼酒上去,不知道为何,那薄薄的黄纸竟然可以禁受住水的坠力,依然悬在空中,不见有酒水滴落,只能看到红色的痕迹在纸面上流淌着,不断化开。
七杯酒尽数用完,只见符纸组成的画卷上,朱砂痕迹有疏有密,色调有深有浅,晕染出各种形状,有的似是高山流水,有的则像是数团大大小小盛开的花朵。
白嘉诚眯着眼睛看了良久,才猛然看出来,那画面上竟然隐约是一个置身于莲花中当中,被靠山水的菩萨像,只见他微微躬身,双膝盘坐,手捏佛指。仔细看,甚至能看出那微合的清秀眉目,以及带笑的唇角。
他不禁暗自惊奇,若说上次凭空燃符就足够让他惊愕,那这次酒化朱砂而成的菩萨像,就更令他平添了一份拜服。他不禁悄悄双手合十,对着菩萨像拜了拜。
墨先生放下笔,装模作样叩拜一番,随后站起身,转回头看着两个同样跟在身后悄悄膜拜的主人。
“结束了。”见两人闭着眼睛,很投入的样子,他便出声提醒。
“呃?”白嘉诚忙爬起来,他没想到速度那么快,而菩萨挂像依然在,香也点燃着,这样就算完了吗?
“那,那菩萨怎么说?”
他忙不迭问。
“求下来了,不过不好说是谁。”
墨先生将桌上多余的符纸朱砂等物收拾起来,放进小包里,又取了外衣穿上,白嘉诚和妻子就跟在他身后,在房间里转着圈的走来走去。
他走到门前,转身对着可怜巴巴的夫妻俩说:“看着香,约么半个时辰之后,菩萨神位离去。若香头倒向西南,既是要带走星,倒向东北,则带走辰,若屹立不倒直至烧尽,那就是一个也不带走,都给你们留下。”
白嘉诚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喜得是老天开眼,总算是给白家留了一条根脉,忧的是,依然会有一个孩子会死。
三年半的时间,比起之前只会呀呀学语的婴孩,白翌星兄弟已经算是大孩子了,他们盘绕在父母膝边玩耍撒娇,对他们的依恋更为深刻,直入骨髓。
若少了一个,那么生命只怕也残缺了一半,再也无法愈合了。
白嘉诚忽然拉住了墨先生的胳膊,将他从门口拖住,仿佛不甘心就这样让他离开。墨先生被拽个了趔趄,但并不恼火,他只是平静转过头,望着眼前这个神情复杂的男人。
“请,请别走……”
白嘉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是出于本能而死死拉住墨先生的手臂,仿佛一放手,整个世界的希望就会迅速熄灭,则有无尽的绝望将他们吞噬殆荆
“还有什么事?”
墨先生翻起眼睛,显得有几分不耐烦。
“我……”
他张口结舌,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墨先生沉声道,“白先生,此次之后请不要再找我了。为了您家这事,我损耗太多,需要一段时间闭关修养……短时间内恐怕您不会再见到我,至于今后如何……呵呵,再说吧。望您珍重……”
白嘉诚尽管还有千万不乐意,但是话已至此。这位年轻的墨先生看着很是憔悴,似乎自从请神之后,他就一直如此,不知道他这样修为造诣的人,究竟遇上过什么,竟然对白家的事讳莫如深。
他唯有放手,除了感激,没有其他选择。
妻子坐在桌案前面,不错眼珠的盯着菩萨画像,她双手合十,喃喃着:“菩萨大慈大悲,留下我家小星吧……”
香一点一点缩短着,仿佛时间就是一只无形的虎,将它的生命不断舔去。
一个小时过后,只见那张画像颤抖起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夫妻俩吓了一跳,抱在一起,紧张的看着那画。画像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有无数张纸相互拥挤摩擦,忽然只听哗啦一声,那些符咒满屋飘散开来,纷纷扬扬如同一场红色的鹅毛大雪。
当他们从惶恐中回过神来,香炉中那根已经烧得只剩下手指长短的一小截香头,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倒下了,一缕青烟从香炉中缓缓冒出,蜿蜒成一小缕青丝飞散。
他们站起身,一起看向它所倒得方向。
那截香头,已经在倒下后,在厚厚的香灰上跌成数段,如同一个断断续续的箭头,直直的指向了西南。
话到如此,母亲停住了话头,似乎是伤心到极点,她再也讲不下去了。
白翌辰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抚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虽然某些细节母亲也说得断断续续,含糊不清,显然也不是太知道内情。
不过白翌辰已经大致明白了,他还没想过,过去自己家的情况这样复杂,和那姓墨的老不死有如此深的渊源。
那也难怪姓墨的让他来问母亲,原来他还敢以是自己家恩人自居吗?
不过,后来那个侍灯童子的故事明显是放屁,自己明明是腾根,不然他开过天门的时候怎么会被吓成那个样子?
咦,好像有些不对。
他是看到哥哥才害怕来着?
白翌辰暗自思量,却又总想不出哪里不对。
这个故事太长,琐碎的地方又太多,反而有些抓不住重点。
他想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问题来:“妈妈,咱家老宅在哪呀?”
“哦那个……宣武门烂漫胡同南……68号大院。”
白翌辰猛然一惊:白氏大院,鬼宅!那竟然是我过去的老家?
“那,那当初咱们这宅子卖给谁了?”
“碍…”母亲似乎还没从伤感中回过神来,“当时,当时就交给街道部门代办这些事,我们也不知道……”
白翌辰点点头,又暗自琢磨,那时候的墨重九还很年轻,而且听妈妈描述,也是个穷酸教书匠的样子,估计也买不起那栋大房子,这样说来,布置房子的另有其人?
他正埋头想着,母亲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问:“小辰,你恨不恨妈妈?”
“……我,我怎么会……”
白翌辰一楞,他没想到母亲竟会问出这种问题,顿时脸上一热。
母亲有些浑浊的眸子望着他,仿佛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他不禁垂下眼帘,不去接触母亲的目光。
“真是好孩子……”母亲说着,伸出手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白翌辰身子一紧,跟母亲撒娇,被拥抱的感觉几乎都遗忘了,忽然被这样亲昵的对待,很不习惯。
不,简直太不习惯了!
他甚至感到,鸡皮疙瘩顺着肩膀被碰触的地方起了一层。
其实这么久了,母亲还是把那个超凡脱俗的哥哥放在心里第一位吧?我到底算什么?我只是那个差点就被当成没有出生过的弟弟而已啊!
他缩着肩膀,像一只感到危险的小动物似的向后退去。
可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让他无法下定决心离开。
自己是在恨吗?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尽管她更为偏爱哥哥,可是接连失去孩子的痛苦与惶恐,实在让自己恨不起来。
不恨吗?想起小时被忽略,被当成哥哥替代的时候,心如刀绞。尤其每次命令自己去烧纸时,都提醒着:“你的命是哥哥换来的。”
难道哥哥自己愿意离开,就要说成是为了我吗?怎么不说是为了你们呢!
白翌辰咬住嘴唇,将心中各种冒出的伤心与厌恶都深深埋下,再踏上一只脚。
这个家经历过太多苦痛后,终于破碎了,那么自己,就来代哥哥行孝吧……
他只是诺诺安慰母亲,竭力让脸上显得轻松。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可母亲现在的状态似乎无法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