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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街”东段铁行的胡二黑子,乃是老胡家中排行第二的壮实小子,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然而近日在“太平赌坊”内的名声,却是渐有水涨船高之势。
有人说这家伙是因为迷上东街“一条道”上买豆腐的西施“肥嫂”,正所谓美人香、噬骨毒,听说那胡二黑子已是暗暗立下了誓言,定要超越宋员外成为“十三街”上最有钱的男人,等日后用大红轿子将“一条道”上的西施“肥嫂”,抬回自家铁匠铺中作暖床娇娘!
恋爱中的男人都是可怕的,所以胡二黑子卯足了尽头三天两头地就“太平赌坊”里跑,只可惜“天道酬勤”,连两天半的时间都没挨到,便已是将多年打铁积攒下来的两贯多铜钱,全都充做学费给一文不剩地输了出去。
可偏偏胡二黑子却还是个一根筋的,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便已是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宝贝”家伙,又重新出现在了“太平赌坊”的四方赌桌前。
......
“来来来来!开局了开局了啊!押大押小,买定离手啊!......”
熟悉的嘈杂人声,一样的热闹氛围,虽然只隔了短短一天时间,但再重新置身这座赌坊时候,却已经像是过了一辈子那般漫长了。
赵隐小心翼翼地将身子藏在宽大布袍下,他今日来时特地做了一些伪装,行事也是尽可能地含蓄低调,以防止被一些眼见的赌客或者荷官认出其童子真身。
“朱爷,您看着要不要?”
赌坊三层的隔间暗室内,一名劲装衣束的年轻男子,正单膝跪地地向着座上之人恭谨请示道。
方才“太平赌坊”内竟是混进了一个未及舞象的小童,虽然这家伙已是雍熙内地将全身都做了严密遮掩,只不过那拙劣的伪装手段,却是没有办法骗过自己的一双火眼金星!
“那个孩子你暂时不用管,着人看紧了大厅里的那些泼皮无赖,谁要是敢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乱嚼舌根,我想应该不用我教,你自然会把所有事情都办得漂漂亮亮,叫人满意。”
“谨遵朱爷吩咐。”
劲服男子一丝不苟地朝座上那人深鞠了个躬,然而转身之时,嘴角不自觉微噙起的一抹骄傲笑意,却是一丝不落地,全都被收进了高座之上的朱富贵眼中。
......
“还好还好,看来这趟应该是没有被赌坊的人发现身份。”
小小童子不禁如释重负地抚了抚胸口,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自己这次可算是把伪装都进行到头发丝里了,想来就算叔叔和哑叔站在面前,怕也会很难认出自己这位至亲之人呢。
单薄身子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过分宽大的长布袍下,脸上也是被涂抹之物遮得认不出五官容颜,再配上两撇用碎发仔细粘上的假胡须,以及后背处高高隆起的大块疙瘩——
绝对完美的伪装!
耳旁喧闹依旧,盅中骰子不停打转的声音,桌上铜板叮当洒落的声音,还有周围赌客吵闹推搡的声音......
一切与自己初来时候一般无二,然而物是人非,今日却是要换做自己,为了赚去那几文饱腹钱财,迈进这凶险赌场了。
小小童子不禁忐忑地捏了捏手中玉佩,这已经是自己身上剩下的唯一值钱东西了,虽说人命比物贵,但倘若这次的赌坊之行没法赚回本来,他却也是没脸再去面对三令五申过的叔叔了。
肚子忽然感觉好痛!
赵隐强忍住想要冲进溷轩的冲动,悲壮地将脑袋往下用力一低,便小心翼翼地迈步登上了前方不远之处的那座“关扑”木台。
只希望怀里的这册《石林祕录》果真不负赌坛至宝名号,可千万不要误人子弟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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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有“交涉”、“参与”之意,而“扑”则可特指“赌博”一道。
所以“关扑”连合成词即含有角逐赌物之喻,乃是时下大宋朝极为盛行的一种民间营生以及娱乐方式。
将“关扑”归为一类已成规模的盈利性产业其实不算夸大,虽然赌物之法自古有之,但似关扑这种以物谋财之举,却真还是国朝定鼎以来方始盛行开的。
尤其在市井巷陌,可以说是百步之内必能见得关扑之人,盖因这种博赌方式的参与条件极其宽松,并未硬性规定必须以钱资入局,故而凡是能被双方判定值得些许市价的物品,即便是寻常如布匹、米粮、牲畜、衣物一类,均可以被当作关扑博赌的物资。
因是之故,大宋朝的寻常百姓往往将关扑视作首选的娱乐项目,平日里小赌怡情,逢至节假则是举国皆“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尤其市集里聚集的那些扑买扑卖之人,简直就像是大河决堤一般,一派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壮观景象。
所以许多国朝久困贫寒者都将关扑视作解其倒悬的唯一出路,压上身家性命者绝非少数,而倾家荡产之人则更是不可尽数。
虽然只有极少数扑来了车马地宅,但这不仅没有叫人知难而退,却反是刺激了众人的投机心理,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前仆后继地投身于此。
正所谓——
一朝富贵险中求,敢叫日月换新天!
......
“来来来!开局了!开局了!这尊玉光夜壶乃是前朝旧物,造型别致、纹理清晰、色泽喜人,市值二十五两银钱,今日只需二十五枚‘太平通宝’,便可扑得,先入局者先得,后入局者没份!走过路过,诸位同仁可是千万不要错过哪!......”
赌坊大厅的中心位置,正醒目地立着一座两人来高的方木台子,木台四围边宽大概有十丈,样制则与常见的戏班台子有些相似,都是下头立柱,上头行人。
无论站在大厅的那个位置,这座占地堪称“广袤”的关扑台子都可谓分外引人注目。
哪怕是以赵隐的挑剔眼光来看,这座布满了琳琅物什的木台,亦是很难挑出多少错处。
大概是考虑到关扑与其他博赌项目大有不同,乃是以博物为主,因此“太平赌坊”在五年前初建时候,便特地造了这么一个硕大台子,以方便赌坊每一层的赌客,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正在进行的关扑活动。
可谓是将娱乐行业“顾客是爹”的贴心宗旨,践行到极致了。
小小童子有意将单薄身子隐藏在宽大布衣之下,自己这趟入赌坊乃是为了赚钱,可不想要再像上次那样,又被迫当众“露脸”了。
脚下这座方木台上密密麻麻摆放的全都是赌客们带来的各种关扑物品,既有易砸易碎的瓷瓶瓦罐,也有皮糙耐摔的槌拍香鼓,而至于一些大众喜欢的果脯饮食与四时玩具,便更是数目繁多、不胜枚举了。
乍一看去似乎杂乱无章,然而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其中隐藏着的一些规律。
譬如金环玉钗之类的衣物饰品,全都集中摆放在木台的东北一角。
而那些类似熝肉灌藕的新鲜吃食,则是统一被放置在了距离门口最近的西南一角。
另外还有一些多用精铁打造的日常器具,以及屏风笼杖之类的较大用品,却是被醒目地归置在了木台的正中心区域。
赵隐甚至还在此处见到了一头背上长着两块肉瘤的毛绒怪兽,听那扑卖之人介绍说,这巨兽乃是从胡商处之花重金购得,买家扑得之后,就算是一月不给水食,也能照常工作。
虽是奇谈,不过却是分外地吸引人眼球呢。
类似这种自己叫不出名字的陌生物品,木台之上其实还有许多,因为来此关扑的赌客大半都是手有余钱之人,所以寻常市井皆可见得的东西,在这里倒是不常见到,这也是赵隐选择来此处扑卖随身玉佩的一个重要原因。
必须要低调!
小小童子脑里想着事情,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谨慎寻了个不太引人注意但也不是不引人关注的地方老实蹲好,并在玉佩前放上用碳棍写好扑卖价钱的木牌,然后便耐心地等待有意之人上前扑买了。
《石林祕录》上说“关扑”的掷钱之术亦有门道可循,即凡以两面铜钱作扑博物的,则钱币数量越大,便越难掷出全为背面的“浑纯”。
正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以若是能选择四九倍数为扑卖钱数,则扑卖一方的胜率,必将会在此冥冥天数的庇佑之下,得到极大的提升!
也不晓得这祕录里介绍的方法究竟有用没用,不过那石林居士乃是名震赌坛的一代宗师,应该不至于会在自己写的祕录上面扯谎诓人吧?
只希望自己不要撞上祕录里说的万中无一之局,到时玉佩肉馒头打狗了,可却是哭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哭去。
“这位郎君,请问你手里的这枚玉佩,作价几钱扑卖?”
小小童子刚刚才将屁股朝方木台上谨慎坐下,身前便立即响起了一道好听的询问声音。
音色悦耳,但却甜而不腻,仿佛黄鹂鸣春,悠悠传入耳中,可真是难得的舒适享受。
没想到自己今日的运气居然如此之好,两瓣屁股都还没坐稳实呢,就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扑买赌客。
而且刚刚问价钱的这人!
听声音,
却居然——
还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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