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劲山趁乱沿着树洞密道向山下跑去。他常年在此处生活,熟悉地形,不到一会,便已经跑出了七八里地。
薛劲山一路七拐八拐,东躲西藏,尽挑一些小路偏道,意图尽早甩开黑衣人的追踪。此时正值夜半,四下寂静幽暗,只听得到零星的蛙鸣虫叫。薛劲山想到这夜晚人少,若要赶回家中必须得走大路,那群黑衣人定然会在路口把手,反而会泄露踪迹。不如就在附近寻一处隐蔽地方藏起来,等天亮后再做打算也不迟。想到这里,薛劲山便四处张望,见不远处有道一丈宽的深沟,两侧是地势陡峭,林草茂密,沟底原本是处河道,现下早就干涸,乱石丛生。
薛劲山沿着河沟一侧往沟底爬去,想要顺着沟底找一处隐蔽的落脚地。奈何人还未动,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听一人低声说道:“大哥,那人就在这附近。”
旁边另一人说道:“贺老四,你可闻仔细了,咱们时间不多了,若再让那小子跑了,寨主定不会轻饶。”
那叫贺老四的人拍着胸脯说道:“放心吧,大哥,这小子身上一股鱼腥气,便是窜出十里地,咱也能闻到。”
两人边说边朝着河沟沟底走去。二人脚力极快,动作十分敏捷,不一会便离着薛劲山不到百步距离。
薛劲山顿是心提到嗓子眼,未曾料到那伙黑衣人竟然能这么快追来。眼见危在旦夕,薛劲山也顾不得多想,一咬牙,顺着水沟两侧山坡变向沟底滚了下去。那二人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了响动,皆大声呼道:“那小子就在前面。”说完施展魂力,纵身飞奔,直追薛劲山身后。
薛劲山一路滚下沟底,浑身摔的青一块紫一块。却见那两个黑衣人动作极快,并非落下多远。薛劲山心中大骇,沿着沟底狂奔,那河沟底部乱石丛生,极难躲避,那两个黑衣人虽然仗着魂力能堪堪躲避,但是速度却慢了不少。
那深沟本是旧河道,不远处通着清水河,薛劲山一路向着清水河方向跑去。他自幼精熟水性,能在水中闭气几个时辰,若能躲入水中,尚有一线生机。眼见离河面只有不到十步之遥,薛劲山使出全身力气,猛然纵身向河中跃去,不料眼前闪出一黑影,拦在他前冲道路之上,双掌一推,硬是将薛劲山挡了回去。
“小兄弟,东西还在你手里,还想一走了之。”叶惊鸿瞧着薛劲山,冷冷笑道。
薛劲山见识过叶惊鸿的手段,知道今夜自己便是插翅也难飞。只是他受白衣教士重托,如何也不能把这宝物交个对方。一时无奈,便从怀里掏出石盒,打开盒子高声说道:“你们说的可是此物。”
叶惊鸿仔细一瞧,见只那石盒之中一只拇指大小,通体赤红的蝉虫正躺在中间,顿是眉头一皱,飞身便要去抢。薛劲山见他来夺,拿起禅虫,便塞进嘴中咽了下去。他自幼被父亲逼着吃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早就习惯,只觉得喉咙见略微生出一股热意,便再无其他感觉。
叶惊鸿身法再快,也来不及阻止,眼见那小子竟然敢生吞炽火蝉,一时停在原地,又惊又怒。
“好一个不怕死的小子,今日看我开肠破肚,把炽火蝉取出来。”
说完,叶惊鸿举刀便砍,薛劲山心中必有一死,也不挣扎,双眼一闭,只想着此生便再也见不到洛三娘和腹中孩子。
“刀剑无眼,阁下还是收起为安。”
薛劲山睁眼瞧去,见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正立在自己身前,身后背着一个三尺多长的油布包裹,左手拄着一个木拐,右手二指将叶惊鸿的长刀夹在中间。叶惊鸿脸色煞白,一时竟被中年男子逼得动弹不得,等男子松开手指,这才抽回长刀。
“在下叶氏山叶惊鸿,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捋须瞧着叶惊鸿说道:“你就是叶游龙的二小子,叶游龙活着的时候便爱慕虚荣,一味投机取巧,现下害得自己的儿子本事也稀松平常。”
叶惊鸿平日最是自负,虽然修为不及父亲,但是在同辈之中,也是出类拔萃。听到中年男子出言嘲讽亡父和自己,脸色一变,阴沉说道:“阁下到底何人,敢瞧不起我叶氏一族。”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传闻叶家善刀,每名叶家子弟都要在前代的基础上独创适合自己的刀法,以免叶家子弟故步自封,因循守旧。这规矩倒是也算聪明,只是这叶家人未免都太爱装腔作势,这刀法练来练去,都是些不入流的下乘功夫,只是虚有招式,少了刀意贯通。你父亲叶游龙是这个毛病,现如今传到你这里,也是这样。”
叶惊鸿听这斗笠男子把自家刀法说成是下乘不入流的功夫,气闷难忍,又拔出长刀,怒斥道:“好,在下倒要跟阁下讨教讨教,看到底是我叶家的刀法不入流,还是阁下牛皮吹的太响。”
长须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举起手中拐棍,说道:“你且把全部招式施展出来,如能碰得到我这拐棍一下,便算你赢。”
叶惊鸿最是清高自负,如何受得了这气,举刀便砍,那中年男子也不躲避,拐棍一戳,口中喊道:“颤中!”便刺中叶惊鸿的胸口颤中穴。
叶惊鸿举刀又砍胸前拐棍,不料那拐棍滑入游蛇,竟然避开叶惊鸿的快刀。
“中庭”!男子又说道。
叶惊鸿此番受了教训,不敢贸然进攻,挥刀防守自己的右肋,那拐棍又好似长眼一般,巧妙躲过长刀,刺中右肋下的中庭穴。
连续几个回合,中年男子的拐棍指哪打哪,叶惊鸿举刀抵挡,却总是被他巧妙化解,破于无形。
叶惊鸿越打越惊,招式渐渐凌乱,中年男子猛然长啸一声,手中拐棍化成道道残影,连连点向叶惊鸿周身大穴,叶惊鸿每出一招,便有一处穴道被点中,连斗三十余招,叶惊鸿终于泄气,败下阵来。
“前辈功法超绝,在下佩服。”叶惊鸿抱拳拜道。
斗笠男子收起拐棍,挺身而立,笑说道:“小子,你父亲可没你这等胸怀,当年我同样是以此法败他,他却厚颜狡辩,说我是凭魂力取胜,饶是不肯服气。”
叶惊鸿一惊,这斗笠人竟然还赢过父亲。想到自己父子二人连对方兵器都摸不到,还自诩刀法精湛,不觉有些羞赧,抱拳说道:“家父当年此举却实有失磊落,在下替他老人家向前辈赔罪。只是这小兄弟与我叶家有仇,我必须带走,还望前辈成全。”
斗笠男子如何能肯,眼中寒光闪过,冷冷说道:“我若不肯,你又能如何?”
叶惊鸿神色为难,踌躇半天说道:“此事非我叶家一家之事,乃尊者旨意,叶某虽然不才,但既然事关苍生正道,便也不再惜身。”
斗笠男子讥讽说道:“小子,你莫不是真觉得那莱达罕就代表着神教正朔。可我却瞧着,他跟半月禅不过是一丘之貉。”
叶惊鸿听他把尊者与那半月禅相提并论,如何能忍,恼怒说道:“尊者自然才是这天帝在中洲的真正使者,否则他如何能请的动神谕。”
斗笠男子不屑说道:“那可未必,你怎敢确保那半月禅就请不了神谕呢,你们的这位天帝可没说自己在中洲就一位使者。”
叶惊鸿一愣,被男子一番话驳的哑口无言。
男子继续说道:“叶家小子,这圣教之争的水极深,你一个不入流的体修,怕是只有给别人做棋子、炮灰的份,我劝你还是早点罢手。”
叶惊鸿心中不服,但转念这火炽蝉自己虽未得手,但也被这小子吞入肚子,并未落入圣教手中,回去也算有个交代,瞧见今晚之事已难有回旋余地,便无奈低声应道:“山水相逢,来人在与前辈讨教。”又朝着薛劲山一拱手,“小兄弟方才多有得罪,日后定当补偿。”说罢带着一众手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薛劲山痴痴看着中年斗笠男子,讶然说道:“我见过你,你不是前夜在酒肆听书的越老爹吗?”
长须男子微微一笑,“小兄弟咱们又见面了,你家娘子可是好威风啊,我怕心里怕他,便先躲一步了。”
薛劲山想起自己在酒肆里的丑态,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憨笑说道:“让越老爹见笑了,我家娘子脾气是有些坏,但心底却极好。”
长须男子哈哈大笑,点头说道:“小兄弟你能去伪存真,明白是非,日后定然会有一番作为。”
薛劲山听男子夸奖自己,更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这清水河上的渔夫,比不得你们这些修行的师父们,哪里能有什么作为。”
男子摇摇头反驳道:“此言诧异,这世间万物尚无高地贵贱,这人与人之间又如何能分别出三六九等。小兄弟我看你倒是道缘深厚,来日必然能在这修行之路上闯出一番作为。”
薛劲山已经二十多岁,早就过了修真入门的年纪,那男子却断定薛劲山来日定然会有一番作为,薛劲山只觉他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也不搭话,转而说道:“师父救命之恩,终身难报,师父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喝上两杯。”
那中年男子听到喝酒,顿是眼睛一亮,只是瞧着夜色已深,酒肆早已打烊关门,如何能有酒喝。
薛劲山瞧出男子心思,说道:“师父莫忧,我自有办法弄到酒来。”
说完带着男子朝着河边走去,那清水河畔散落着几十个零星的渡口,是用来停泊渔船之类的小船所用。薛劲山是渔帮的二当家,在清水河上管着七八个渡口。二人走了半个时辰,便找见一个渡口,上了一条停泊在渡口旁的乌篷船。那船前后约莫有一丈多长,是专门用来拉网的大号渔船,薛劲山在乌篷中翻找片刻,便弄出一坛子酒来,又从船板做饭的地方拿了两个碗,摆在中年男子面前,笑着说道:“师父莫见怪,渔家生活清苦,怠慢师父了。”
男子抚须一笑,说道:“不打紧,你我相逢即是有缘,无需客气,叫我越老爹便是,老夫听着亲切。”
薛劲山听了高兴,说道:“那便依师父,哈哈,不,应该是叫越老爹。”
明月映江,江风鱼晚,二人在这乌篷船上对饮谈心。
薛劲山问道:“老爹来咱们这青州城作何,是探亲还是访友?”
长须男子端起酒碗,看着那清辉皎洁的明月,淡淡说道:“此番我只是路过此地,顺便寻一个旧友罢了。”
“可否寻到?若是难寻,明日我带人替您打听。”薛劲山他自幼生长在青州城,寻人自是不在话下。
男子眼中闪出一丝伤感之情,哀声道:“其实也不难寻,只是见面之时,却已是孤坟老冢,阴阳两隔。”
薛劲山见越老爹难过,宽言安慰,“老爹也不必伤心,我爹曾说过这世上万物难免都有一死,那些追逐所谓永生不灭的,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
男子点点头,笑道:“你父亲能说出这种话,也算是见识不凡,不知高姓大名?”
薛劲山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俺爹叫薛大江,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打鱼的,哪里有什么见识。”
“薛大江!大江滔滔,霸气十足啊,好名字,好名字。”男子忽的仰天抚须大笑,一连赞了两个好字。
“我那朋友若是早能想到这般霸气的名字,也不至于终日郁郁寡欢,不许人叫他名讳。”
“老爹的是在说笑吧,世上哪有这种气量狭小的人。”薛劲山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竟然有人会因为自己的名字生气。
“小兄弟说的不错,我这位朋友确实性子偏执,气量狭小。
他原本是中洲大宗的管事人之一,地位尊崇,生有二子,其中次子乃千年难遇的五行之体,能融汇五行之力,只是可惜五行之体虽然修行上限极高,但偏偏封印三魂的七道魄锁坚如磐石,极难松动,若非经历生死之劫,极难突破魄锁,踏入灵修一途。”
男子端起酒杯,意味深长望了一眼薛劲山。
“只是他妻子爱子心切,不忍幼子涉险,但我这位旧友却是极其执拗,便瞒着妻子,偷偷带幼子出走,想要寻机为孩子破开桎梏,助他踏上修行大道。然而世上父母哪个不是舐犊情深,他虽下定决心,但每临动手之时,偏偏又心软,以至于余生都在纠结反复之中。”
男子说完,目光灼灼看着一身粗麻短褐的薛劲山,见他正望着悠悠清水出神,心下顿时了然。
“若是你,又会作何选择。”
“若是我,我也不知。若是未遇到三娘之前,也许会赌上性命,但三娘有了身孕,为了他们母子,我便该好好活着。人生活着,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薛劲山喃喃自语。
男子听了薛劲山的话,不再多言,默默望着远方即白的天际,水天连接的远方,一轮红日正缓缓越出水面。
男子见此壮丽景色,忽得会心一笑,心中暗念,“薛溪水,你儿子比你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