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
结束为期两周的魔鬼军训,赵晓亮一回到学校就狠狠地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自然醒,他去食堂草草吃了午饭,就神清气爽地跑去找顾燃。
上海体育学院离复旦不远,有直达公交,六站路。
报到的那天,赵晓亮跟着顾燃一家来过他的宿舍。
顾燃在宿舍被安排在一楼,环境一般,但好在有独立卫生间。学生们洗完的衣服被一溜溜地晾在走道里,每一层的楼尽头都有两个水箱提供饮用热水。
宿舍内原本可放置四个组合床,下面是书桌,上面是床铺。但这种床顾燃根本就上不去,学校为了照顾他,原本的四人间宿舍只安排住了三个学生。
顾家早就订做好了一个木制上下床。顾燃住下铺,上铺可以摆放一些舍友的杂物,空出来的床位摆放着顾燃的书床和衣柜。
征得学校同意,顾正平夫妇忙活了几天,给顾燃的宿舍装了饮水机、洗衣机,在顾所、浴室的位置都安装了无障碍扶手和防滑地砖。
同宿舍的两个男孩,见宿舍装了洗衣机饮水机,都高兴坏了。
他们一早就知道顾燃的身体情况,见顾燃的父母担心他的起居生活,便热心地表示会帮助顾燃。
谢梅见同宿舍的两个孩子都挺斯文老实,也放下心来。
赵晓亮到的时候,宿舍只有顾燃一个人。
宿舍门没上锁,他推开门,就看见顾燃坐在桌边,桌上放的一个笔记本上满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桌子的另一边是一盒冒着热气的方便面。
赵晓亮皱了皱眉,“都一点了,你才吃饭?刘靖宇呢?”
刘靖宇是平时给顾燃打饭的那个宿友,本地人。另外一个舍友汪子洋,是东北人,家境贫寒,一有空就去兼职打工基本上见不着人影。
“他们社团这几天有活动,在外边吃饭。”
顾燃的目光仍旧落在笔记本屏幕上,他的头发长了许多,留海垂在眼睛上。他没参加学校军训,却看起来比军训回来的人还瘦得厉害。
赵晓亮了解他的脾气,让他开口求别人帮忙打饭,他宁愿天天吃泡面。
“你这几天不会天天吃方便面吧?”
顾燃看他一眼,“没,舍管阿姨给我送饭。”
顾燃吃完,赵晓亮帮他把桌子收拾好,便嚷嚷着要去他学校看看。顾燃合上电脑,带着他在校园里闲晃。
上海的夏天比江城闷热,绕着学校走了一圈,两人都有些汗流夹背。
他们在操场一旁的阶梯台阶上找了个阴影处坐下来休息,赵晓亮口渴,跑去附近的小卖铺买了两罐冰饮料。
回来时,他远远看到顾燃正勾着腰、垂着脑袋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支在左腿膝盖上手夹着一根点燃的烟。
操场的绿地上,几个穿着球衣的年轻男孩,正顶着烈日飞奔在草地上踢球。他们步履矫健,球衣外发达的肌肉上挂满了汗水,青春整人。
整个看台上,只有顾燃一个人坐在那儿,阳光下,他身侧两支银色拐杖显得特别扎眼。
赵晓亮步子一顿,。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回顾燃身边,递给他一瓶冰镇柠檬茶。
顾燃接过,搁在一边。他抬起头,深吸一口烟,微微张开嘴,浓浓的烟雾从苍白的薄唇中逸出。他侧脸没有任何表情,可是隔着一团雾气,赵晓亮却觉得这张英俊的脸是那样的迷茫、忧伤。
赵晓亮拿起顾燃搁在一边的那包烟——红色软包云烟。
他拿出一根夹在唇里,点燃,烟草气息渐渐在口中漾开,他舔舔牙,“没味儿!”
顾燃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赵晓亮就着日光打量了一番顾燃,他的脸似乎又消瘦了一些,脸色很差,长长的眼帘下青黑一片。
赵晓亮不禁皱眉,“没睡好?”
顾燃无神地盯着球场上的人,默了一会,缓缓开口,“睡眠有点乱……”
赵晓亮心里一紧,“开的药,没继续吃?”
顾燃摇摇头,“副作用太大。我自己慢慢调吧。”
“你别硬扛,实再难受还是得吃药!”
“我知道.”
看完一场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阳光渐渐柔和。赵晓亮拉着顾燃去了学校的理发店,军训归来,理发店生意繁忙,店里坐了不少来弄头发的女学生。
赵晓亮练了这么多年体育,一身腱子肉,加上了一米八三的大个头。一张脸虽谈不上多好看,但有自有股子粗野勾人的味道。顾燃更不必说,架着一双拐杖本来就引人注意,再加上他长得确实好看,轮廓英挺刚毅又带着点儿忧郁。恰好是小女生最迷的那种长相。
自打两人进来,就有许多双目光偷偷在他们身上流连。
剪短了头发,两人一身清爽地走出来。
赵晓亮打趣道,“脑子好使的女生果然不一样,忒胆大了。看得我个大老爷们都快不好意思了。顾燃你以后可得小心,这可比江城的女生彪悍……”
顾燃笑了笑,没理他。正值饭点,学校这的小吃街上满是出来觅食的学生,“想吃什么,请你吃饭。”
赵晓亮磨磨牙,被军训的伙食摧残了这么久,现在看见什么都想吃。正说着,一股子花椒麻辣的味道钻入鼻中,他用下巴指了指小街尽头,“火锅!”
顾燃闻言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好。”
进了店点好菜,一个巨大的鸳鸯锅底被端了上来,锅里的热汤热气腾腾地冒着泡。
两人点了一桌子菜,就着啤酒边吃边聊,大部分时间都是赵晓亮在说,顾燃听着偶尔答上两句。他心里有事,吃得不多,酒却没少喝。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最后连眼睛都满是红丝。
赵晓亮知道他仍困在那些事里还没缓过来。他让他喝,喝醉了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的强。
结帐的时候,顾燃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赵晓亮见过各种酒品,有破口大骂的、有哭爹喊娘的、有一直絮叨话多到你想一拳打晕他的……顾燃这样闷声不哼,一头栽倒的,他也是打头一回见!
赵晓亮瞪着顾燃的后脑勺无语至极,“你倒是把账结了再睡呀……”
结完账,赵晓亮背着顾燃走出了火锅店。
喝得烂醉送回宿舍,怕影响不好,赵晓亮便在学校附近的连锁酒店开了一间标间。
把顾燃放在床上,自己跑去浴室冲个了澡。
刚关掉水,赵晓亮就听到房内传来的呕吐声。
他穿了个裤衩就跑了出去,顾燃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下来,抱着个垃圾桶吐得撕心裂肺。
赵晓亮蹲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顾燃吐完一截,虚脱一般地缓了缓,又继续地吐。连番几回,把胆汁都给吐出来了,人这才舒服一点。
他抹了把嘴,“帮我拿一下拐杖。”
“你要干嘛?”
“洗澡……”
赵晓亮也是无语了,一个男人这么爱干净也是没谁了。
他把拐杖拿过来,扶着顾燃站起来。在房间找了把椅子搁在花洒底下。顾燃架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在里忙活了好半天,才裹着着浴袍走出来。
赵晓亮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旁边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你说……如果她没有遇见我,是不是就不会出事,现在也可某个学校上大学。”
赵晓亮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转头望向顾燃。
顾燃整个人还有些懵懂,一双眼睛晶亮又通红,盛着幽幽的月亮,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赵晓亮揪了一整天的心终于炸开了。
他从床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顾燃的床边。语气急躁又无奈,“顾燃,你不能这么想!每个都有自己的命数!谁也改变不了!就像我,就像你!向晓北在的每一天,你没都有亏待过她!她如果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
晓北、晓北。
多久没有亲耳听到这个名字了,尽管它在他心里默念了无数遍。
顾燃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的不甘、愤恨哽咽地从牙缝里挤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受那么多苦,再给她一个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让我成了残疾,还要让我失去她……谁定的命!!!”
顾燃咬着牙根,紧抿着嘴。右手攥成拳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床板!
赵晓亮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命运的残酷如此真切地在他最好的朋友身上上演,他无能无为。他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和深深的无力……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那一夜,顾燃终于睡着了。
之后的日子,顾燃像是在折磨自己一般,拼了命地学习。
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上课,他不是在翻文献就是在写代码。早早把系里的课程修完,又开始跟着老师做研究生的课题项目。
他的专业成绩很棒,能主动义务来帮忙,老师自然是求之不得。
小长假、寒暑假,他从不回家。
江城,似乎是他心里永远也不愿意去触及的痛。
谢梅和顾正平不逼他,顾燃能挺过那一关,现在能正常的生活学习,他们已经谢天谢地了他不想回江城,他们就多来上海陪他,做点好吃的。后来,顾正平去了省城,顾燃才渐渐开始回了家。
在人才济济的大学,顾燃很快成了知名人物。
软件工程学院没有谁不知道,系里头有个身残志艰的励志人物。每一年的最高奖学金都非他莫属,专业比赛只要他去了就没有拿第二的时候。
只是这人也是个怪人,个性孤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不参加社会,不和朋友玩,不谈恋爱,平日里也几乎见不着他的人影。
大家虽然羡慕的好成绩,但也有人不免在背后里醉醉地议论,‘从早到晚地死读书,没一点个人爱好,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谁花那个工夫都能拿奖学金。’
‘人家是残疾人、跟我们不一样,不拼命多积累点资本以后怎么找工作?!’
‘大学还是要享受生活、享受爱情的,谁爱拿第一谁拿去。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可比奖学金有意义多了!’
大三时,顾燃被系里选派,与其它几个高年纪的优秀学生组队去波兰参加了国际信息技术竞赛。破天荒地拿了个二等奖回来。这可是这一奖项中国学生获得的最高荣誉。这一下子,不仅轰动整个学校,在专业领域里复旦大学的几位参赛学生也是声名大噪。成了许多优秀企业的关注对象。
升入大四,顾燃面临毕业找单位实习的阶段,国内著名的几家互联网公司就找上了门来。不仅同意他在重点科研部门实习,还承诺只等他毕业就可以高薪聘请。顾燃经过一番了解,选择了其中一家公司,毕业后直接进入了这家大型网络公司担任高级工程师。
两年时间,他在公司里没日没夜地干。
他像一块海绵,迅速地吸收着这个行业里最顶尖的技术与信息。他与整个团队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们做出的搜索引擎速度占领市场,建立的门户网点击量节节攀升,带领公司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时期。
这时,在一个项目上,顾燃想做的事情与公司的发展方向出现了分歧。
他意识到未来是移动PC时候,他非常看好具有个性化的社交网络、便携式网络游戏等产品。在与管理部门无法达成共识后,顾燃婉拒了公司的挽留,毅然辞职。
这几年,除了在莫晨风身上花的钱,顾燃自己基本没花过钱。
手上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他在这个行业积攒的口碑与人脉也派上用场。很快,他就招集了几个有想法的年轻人,创立了自己的公司——B&G[Be Good科技]。
公司创立初期,困难不小。一个公司的运营需要大量的资金,顾燃不得不在研发自己产品的同时,接一些其它公司项目制作来苦苦支撑着。
当了老板顾燃才意识到,一个公司不仅需要一个优秀的业务团队,还必须具备一个精干的行政团队。顾燃精力有限,行动上又很不方便。他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产品与业务中,其他的事务他需要一个信任的人来帮他打理。
彼时,赵晓亮正在上海的一所公立学校当一个清闲的体育老师了,过着他梦寐以求的小日子。这是毕业后,顾家主动帮忙联系的。
顾燃来找他,他对赵晓亮说,“我太累了,过来帮我吧。”
第二天,赵晓亮就去学校把工作给辞了,成了B&G的后勤主管。
行政、人力、财务……顾燃把一切与技术无关的杂事通通都交给他。
赵晓亮这种大老粗面对这一切简直要崩溃了,他把温雅婷也拉过来救急。小两口硬着头皮研究财务管理、国家政策,拼了命地帮顾燃省着每一分钱。每天忙得脚下生风、沾床就睡,赶鸭子上赶也慢慢地也上了手。
而顾燃终于可以一心一意地负责技术开发了。他的团队都一群有梦想的年轻人。有的人刚从大学毕业,有的人是顾燃之前的同事辞职跟着他一块儿干。大家干劲十足,业务拔尖,又十分热爱这个行业。头两年,他们拼了命地演算、测试。许多产品反响平平,通过不断地改进、不断地市场调研。终于,他们设计的一款交友软件由于操作简单、功能强大,很快就在年轻人中风靡起来。有了软件平台,他迅速地推出同款用户免费加载的游戏。大获成功。
巨大的用户群体,源源不断的广告收入。这突出其来的财富,让这群年轻人都懵了。当看到公司账户里的数字越累越多,大家才终于相信,自己成功了!
顾燃是个慷慨的老板,他给一起创业的员工巨大回报,又高薪招揽各类人才,引进优秀的管理运营模式。让公司以更良性、规范的方式运转、壮大。
顾燃对钱并没有太大的欲望,有了钱之后依旧过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拼命工作是不过他的一种自救。
当幻觉开始让他变得精神恍惚,整夜整夜的失眠让他在抑郁与自厌中怀疑生命的意义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转移痛苦,成了他唯一想到了办法。除了学习、工作、项目,他不让自己有时间想任何人、任何事。
当他终于有自由开始做自己喜欢的项目,并在一个个游戏人物中感受到喜悦与刺激时。他才确定,自己总算逃过了那一劫。
有了钱,顾燃第一件想要买的东西就是瑞景花园的那个小家。
当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他空落落的心里终于感觉到了踏实。
尽管那个屋子他再也没去住过,可却总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个家。
业内人士渐渐注意到了这家风头正劲却又十分低调的新锐公司。
经多方打探,竞争对手这才知道这间公司的灵魂人物竟是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接触过顾燃的人说,这个天才式的人物,是个无趣的工作狂人。除了烟瘾比较大,他几乎没什么弱点。他没有女朋友、也不好女色、不讲究吃穿,不爱玩乐,更没有一些有钱人喜爱收藏艺术品这样附庸风雅的嗜好,家里什么背景也无人知晓……名利场里见不到他,交际圈里也见不到他,一些商业场合他也极少出席。
这一切都让B&G与它的主人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在各种传言中,顾燃的形象在业内渐渐清晰——才华横溢、长相英俊,很年轻,但为人老沉,个性冷淡又犀利,典型的工作狂人,总之是个怪人。
但真正和顾燃有过合作的人都不得不佩服他,他似乎对市场有着自己独特又极其敏锐的嗅觉,公司成立以来在大的战略决策上从未有过失误。工作上,他作风强硬、目标性极强。接连推出的几个产品皆是业内市场呼声最高的。
顾燃在报酬上从不苛待员工,但在工作上眼睛里却容不得一颗沙子,但凡有谁糊弄从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绝不会给情面。他算不上是一个亲和的老板,但他对待员工很公正,在这样一位领导手下工作只需要干好自己的份内事就有回报,更不需要去勾心斗角。再加上顾燃本身就是专业领域中大神级别的人物,员工们自然愿意追随。
公司自建立以来,一直有着清晰的定位。人才是公司最宝贵的资源,跟着顾燃创业的‘老人们’早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富人。顾燃一直坚持给员工开着同业最高的薪水,在加上项目利润分工的激励策略。B&G的福利之好让那些真正想要学东西、想靠本事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趋之若鹜。
一批又一批有才华、肯努力的年轻人,加入到了B&G。公司规模迅速扩大,接连推出的几款游戏备受玩家欢迎,与影视公司合作拍成了电视剧。B&G的触角顺利地从互联网扩展到了影视文化界行业。
公司成立快七年了,赵晓亮一直跟在顾燃身边,一点点看着他从一个不食烟火般的清逸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悲喜不形于色的市侩商人。
他不再画画、也从未见他再弹钢琴,他身上混和着松油味的清新气息被浓浓的烟味所替代。
少年时,顾燃的每一套衣物都是精心搭配,是他形容不来的好看。可现在,顾燃不再重视自己的外表,身上总是一成不变的灰黑色,永远都是一个款式。他从不逛街,需要买衣服了,他会列张单子给他,同一个品牌同一个款式,十件十件的买,采购一次又可以应付几年。
他的朋友看似很多,可赵晓亮知道,那年之后的顾燃把自己小心地藏了起来,没有人能再走进他的心里。
最令赵晓亮担心的是,顾燃对自己的健康都变得无所谓了。
他忙起来,一日三餐常常忘记吃,累了就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歇一会。要不是他腿不好,必须得靠上身的力量行走,赵晓亮敢断定他现在一定像许多油腻的程序员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这些年,他活得就个机器、活得像个假人。
偶然间看着顾燃被熏得微黄的手指、他青黑的眼眶,还有那发间窜出的几根白丝。
赵晓亮时常会恍惚,忍不住去回忆青春岁月中那个美好的男孩。
那个在舞台上帅气明朗、光芒万丈的钢琴少年,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