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忙碌的工作,陈久安每个周末会买一些菜去徐邵生郊外的别墅看望杨秀莲,顺便按照她的口味给她做上一顿晚餐。
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记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规律。
有几次周末加班,陈久安忙得忘记了,老人的电话就会准点过来。带着点埋怨和小心翼翼,‘久安,你今天怎么不过来?我在这里闷得慌,就等着你来陪我说说话呢……今天我来掌勺,你什么活都不用干,我的手艺还在的。’
年纪大了,人往往就会变得孤独、脆弱。
对于杨秀莲来说,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救过她的命,又阴错阳差的救过他儿子的命。这么多年来,杨秀莲早已经把陈久安当成了亲人。
十三年前的那个黄昏,杨秀莲像往常一样去买菜。胸口突然出现一阵窒息般的抽痛,痛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模糊的视线是纷乱的脚步,它们经过却没有停留。她想伸手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身体变得又麻又沉,与她的意识渐渐抽离。她绝望地想,自己可能是要走了。可是儿子怎么办呐……
眼前的事物极速陷入黑暗之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她的人中。一个女孩清澈、镇定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里,“婆婆!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医院!”
杨秀莲纠着的一颗心瞬间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出院回家,再次见到这个姑娘时,她已经成了建鑫的员工。
当时杨秀莲还纳闷,一向公私分明、最厌恶把亲戚安插进公司的儿子,怎么会破例把这么小的孩子招进来。不过她想着,好歹这姑娘也算救过自己的命,这也是一件好事。
细看之下,这个叫陈久安的姑娘长相清俊,却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身上该有的鲜活。整个人看起来沉静内向,人也憔悴清瘦得过分。
她刚出院,手术后身体一直不好,需要人照看,徐邵生找了几个保姆都不如意。那时候,陈久安刚进公司也帮不上什么忙,徐邵生干脆就把就她安排来家里照顾母亲,直到找到满意的保姆接替她。
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杨秀莲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她话不多,但做事情尽心尽力,从不像之前的保姆那样偷奸耍滑。小小年纪,干得一手家务活,又能吃苦,太难得了。
最重要的是,她救过自己的命!
或许是因为救命之恩,或许是久安这孩子倔强又坚强的性子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杨秀莲与她十分投缘。
知道她无父无母一个人来深圳打工,还要赚钱寄给家里生病的亲戚。杨秀莲对陈久安又多了几份怜爱。后来请到了保姆,陈久安重新回到徐邵生的公司上班,杨秀莲也常常让她上家里来。需要去医院检查,上街去买衣服,杨秀莲也喜欢叫陈久安陪着。天长日久,两人倒是生出几分母女之情来。
杨秀莲是个命苦的女人,老公在儿子还小的时候就抛弃了她去了香港,听说后来在那边也成了家。
村里人对她指指点点,徐邵生从小就受尽欺负,个性刚烈的她并没有带着儿子去香港找那个负心人。而是一气之下卖掉了村里的宅基地,牵着儿子的小手离开了那个海边渔村,来到城里谋生计。
她没有什么文化,除了能吃苦,做得一手好菜之外,没有其它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个老乡见她可怜,给她指了个门路。她咬咬牙把手头卖地的钱盘下了一个档口,做起了宵夜生意。
为了省下请工人的钱,她白天抱着孩子去菜市场拉菜,回来忙着备菜,晚上哄孩子睡了,她支起摊子,炒茶端盘子招呼客户人忙到凌晨两点,还要洗上一个多小时的碗碟才能休息,回到房间沾上床就能睡着。
人生地不熟,孤儿寡母的,做点小生意,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些,她都能扛,可是遇到难事,连连忙出主意说个心里的话的人都没有。
青春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耗尽。
苦难的生活特别磨人,四十岁出头,杨秀莲的背却早早地弯了,头发灰白了半边。满脸风霜,看着就像个老太太。
徐邵生就在这一间满是油污的小小阁楼里长大了,每当他回忆童年,鼻尖仿佛都能闻到楼下呛人油烟味。
杨秀莲原本以为孩子大了,她的苦日子也算熬出了头。
可是渐渐的,她发现了一个更为惊心的问题。社会低层恶劣的生存环境、亲情的缺失、从小遭受的嘲笑与轻视,让徐邵生从一个原本乖巧聪明的孩子变成了叛逆、自卑又极其暴躁的少年。当她意识孩子出了问题,想要去教育他时,却发现儿子已经是个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的大小伙子了。
他逃学、打架、早恋、斗殴、拉帮结派、早早学会了抽烟……开家长会变成了她最头疼的事情。
杨秀莲一个女人,既当爹又当妈,能给孩子赚上学费,把他养大成人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实再是没有更多的精力和能力去教育他。她从没管过他学习,也没想过要抽时间跟孩子聊聊天。她想,只要不打孩子,给口饱饭吃就可以了。她们那一代人不就是这么长大的吗?
当阁楼小小的床板再也装不下徐邵生迅速窜高的身体时。他在一天早上跟母亲说,他不想浪费时间去念书了,他要去打工赚钱。
贫穷的少年咬着牙,眼神愤愤,“妈,你信我!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让任何人瞧不起咱们!”
就这样,高三才上了一学期,徐邵生就离开了学校。
他做过服务员、干过工厂、当过别人的保镖、替人看铺子……
几年过去了,徐邵生依旧在各个低微的行业中混际,看不到出头的希望。他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焦虑。
终于,在老板的女儿痴迷的目光中,他看到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这个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
年轻时的徐邵生,有着南方人鲜有的高大身材。他的五官并不算特别英俊,但组合在分明的轮廓里,却有股子特别的味道。他的身上总是有种不羁的痞气,眉眼里的闪动着不安分的锋芒。男人有野心,又有点蔫儿坏,特招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陈老板的独生女儿吃得死死的。
但杨秀莲对这门婚事却一直惴惴不安。她见过那个女孩,敦厚贤惠,长相平庸,年纪比徐邵生还要大上几岁。她看得出来,儿子并不是真心喜欢她。这种门不当户不对,又没有感情基础的结合很难幸福。
同样,她的亲家更是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最终,他们拗不过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儿。在几次寻死觅活之后,他们终于妥协了。只提出一个条件,徐邵生必须入赘陈家!孩子也要跟娘家姓陈。
徐邵生很爽快地同意了。
可杨秀莲却愈加忧心。她只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平庸一些,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可这个孩子像极了他的父亲了,聪明、多疑、心高气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后面的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成为别人的上门女婿,徐邵生的性格更加阴郁。
公司里的人明里暗里的嘲讽,生意伙伴目光里的不屑,老丈人当着众人面指着他的鼻子像训狗一样训他,还有那些亲戚们肆无忌惮的羞辱……恨意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发誓要让这些看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狼,等待着绝地反击的机会。
很快,在老丈人的公司陷入危机时,他联合着老对手设下计谋,一把篡夺了公司的控制权。
把老丈人护送回老家颐养天年后,他把陈家的一众亲戚通通扫地出门!他用自己方式把生意越做越大,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现在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说话!
可是,这种报复带来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
有了钱的徐邵生,却觉得越来越寂寞,越来越不快乐。
尤其是回到家,面对着那个女人畏惧的目光,徐邵生尚存的那一丝内疚让他更加想要逃离。
他的妻子长得并不好看,愚钝粗笨,他一天都没有爱过她。但当他卑微时,这个懦弱的女人为了他曾与整个家族为敌,如今她落得众叛亲离,抑郁成疾的下场,他多少是有些内疚的。
除了爱情,她要的徐邵生都尽量满足。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永远作她的徐太太。
徐邵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当初是她自己死活要嫁给他的,谁也没逼他!他的老丈人没有头脑判断失误断送了公司的前程,他徐邵生只不过是耍了些手段,却拯救了这家濒临倒闭的老铺子!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做这家公司的主人!
他没有错!
徐邵生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帮子人,可他却知道,只要他徐邵生一落魄,这些人一个都留不住。他有过数不清的女人,环肥燕瘦,他在她们身上寻找身体上的满·ZU,可是高·CHAO过后,他常常会忘记她们的脸。
人家都以为她徐邵生是个孝子,把老妈接在身边同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经是空的,只装得下这一个亲人了。
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女儿对他心怀怨愤负气远走,身边尽是一张张心怀叵测的嘴脸。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只有这一个老妈,还惦记着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心里是不是不痛快。在他孤单的时候能陪他说上几句心里话。
徐邵生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这样度过。
他不相信自己还能够信任谁,更不相信自己还会再爱上一个女人。
直到,陈久安的出现。
或许是年纪大了,徐邵生身上的戾气渐渐淡去一些,暴烈的脾气偶尔也会变得柔软。
最近,他总喜欢回忆一些旧事。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湛蓝的天空漂着绵密的细雨。
丽江小镇的坡顶处,那座古朴的客栈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陈久安。
那一天,徐邵生跑遍了整个镇子都找不到一处空房。当得知高上最后的这家客栈也住满了,他心下已经作好打算,要结束这一次突发其想的云南之行,搭乘明天最早一搬昆明飞印尼的航班,去谈一个木材收购的生意。
正当他要转身离开之际,木质楼板被人踩得咯吱作响,一个满身泥泞的女孩从楼梯上快步走下。
那个女孩给他让出了一间房,让他错过了一班失事的飞机,捡回了一条命!
当他几天后在机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愕万分。
他努力去回想那个女孩的样子。那是个身材不错的年轻少女。他慢慢记起了她的脸,那张脸略带稚气,尽管形容狼狈,却难掩清丽。
徐邵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当时,他颇为遗憾地想,若是在古镇多留上一天,搞不好他还能和他的救命恩人来上一段露水情缘。
徐邵生不是信命的人,但当他第二次见到陈久安的时候,他不免开始怀疑,这是否是命运安排。
那天晚上,他寒着一张脸赶到手术室门口,一眼就瞧见了角落里那个纤瘦的女孩。
一年多不见,可他却很快就认出了她。
她瘦了一整圈,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
那张原本有些稚气的小脸瘦得只剩巴掌大小,让她看起显得更小了,像个初中生。可双修长的凤眼,冷淡凌厉,竟有几分苍凉。
老娘还在做手术,徐邵生没心思叙旧,他焦躁地在手术室外踱来踱去。
对面的女孩看了他几眼,见他完全没意思跟自己搭话,走到他跟前。
“你是那个婆婆的亲属吗?”
徐邵生掀起眼皮看向她,想起了医生的话,“是你救了我妈?”
那女孩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去了。你把我垫的医药费还给我吧。”
徐邵生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她,他觉得这小姑娘有点意思。他没说话,从牛皮手包里随意拿出一摞钞票递给她。
女孩接过后,把扎钞的带子解开,当着他的面一张一张地数着钱。
这个的举动让徐邵生不禁皱起眉来。
这个女孩毫不掩饰的市侩行径让他心生失望,年纪这么小却和外头那些披着漂亮外衣为金钱甘愿自作下贱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他有些厌恶地冲她嚷了句,“少不了你的!”
女孩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搭腔,继续又低下头取钱。
她数出一叠钱塞进了挎包,又在包里摸出一张单子。
然后,她把手里剩下的钞票和那张缴费单递给了徐邵生,“这是缴费单。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有钱,给素不相识的人付医药费。你看起来也不像是穷到付不起自己亲妈医药费的人。”
说完,她把东西塞给僵站在那里瞪眼睛的男人,转身就走。
“等等!”
看着女孩瘦削挺直的背影,徐邵生下意识地叫住了她。
女孩停下脚步转过头,微扬着下巴,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写着疑问。
徐邵生一下就笑了。
他大步走到她跟前,语气缓和了许多,“这是我的名片,我徐邵生欠你一个人情。以后遇到什么难事,随时给我电话!”
女孩接过他递过来的名片。
镶着烫金黑边的硬纸看起来很高档。这个人的名字后边跟着一堆她看不明白的头衔,不过看样子,似乎是个有点来头的人物。
女孩盯着名片看了半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缓缓抬头,“你能帮我弄个假身份证么?”
徐邵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身份证丢了,暂时回不了老家补办。办个假的先用一用。”
徐邵生目光审视又玩味地盯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小孩,他想,这女孩到底什么来路?是畏罪潜逃、还是离家出走。
眼前的人虽然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着、胆大,但却带着一股子学生气,人也有点单纯,还有刚刚还他钱的那份傲气……徐邵生直觉,这人干不出什么坏事。
“好。”
他欠她两条人命,她要的不过是一个身份而已,他给她就是。
见他答应,女孩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徐邵生。徐邵生摊开来看,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
向晓北,这是她的名字。
17岁,果然,还是个黄毛丫头!
“我想要换个名字。”
徐绍生再了次抬起头审视着她,女孩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什么名字?”
女孩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手术室亮着的灯上,轻轻地说,“陈久安。”
一周后,徐邵生带着一张新的身份证来到了那一间小小的培训中心。
徐邵生隔着玻璃门绕着兴味地看着那个瘦巴巴的女孩踩着并不专业的舞步在那儿‘误人子弟’。
课程结束,她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跑了过来。
徐邵生仿佛嗅到了属于少女身上才有的香甜气息。
“给你。”
她接过那张崭新的身份证,仔细打量,赞叹道,“你们这儿的技术真是可以呀,做得这么逼真!”
徐邵生没憋住笑,“你还真拿我当那些贴小广告的假证贩子!我把你户口挂我公司了,你现在也算是个深圳人了。”
徐邵生承认,自己这么做多少有些私心。这种类型的妞,他还真没尝过。
一个深圳的户口,是多少外地人的梦想!徐邵生想着自己也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谁知,那姑娘听完他的话,猛然抬头瞪着他。
眼里的震惊飞速地转变成了愤怒,随后,那怒火又被一种极度的失落、茫然所取代。
她怔怔地盯着那个身份证,默默转身离开,像丢了魂魄一般。
徐邵生站在原地,看着她就这样走了,气不打一处来,“靠!精神病!”
就这样,在向晓北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这个叫作徐邵生的男人,自作主张地替她彻底与过去做了彻底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