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只留了一盏落地灯。
陈久安立在阳台,静静地凝视着小区门口。她的指尖闪着一点火光。
终于,一束灯光打在了小区的铁门上,她长长呼出一团浓烈的青烟。
陈久安端起烟灰缸,把里头满满的烟蒂倒进了垃圾桶里,烟灰缸被冲洗干净后,沉甸甸的水晶闪着光泽,焕然一新
打开餐灯,她把早已凉透的饭菜端去厨房加热。
开门的声音比往常迟了许久才响起。
陈久安把饭菜布好,迎到门口时,顾燃正低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换鞋。
看到他,陈久安愣了几秒钟。
她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替他解开鞋带,脱下鞋,松软的右脚从鞋口垂落,微微晃动。陈久安心中微微一痛。
她帮他把左腿的拖鞋穿好,扶着他站起身。
顾燃垂着头,没有看她的眼睛,他似乎什么也不想说。
陈久安快速判断了一个他的伤口,静默片刻,咽下了一肚子的疑问。
她帮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先吃饭吧。”
“嗯。”
顾燃去洗手间洗个手,又拧了把毛巾擦脸。
他表情一抽,这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眼角青紫一片,高高肿起,嘴角裂开了个口子。
他苦笑,一定把她吓坏了……
顾燃回到餐厅,陈久安已经给他盛好了汤。
两人各怀心思草草吃完了晚餐,陈久安对顾燃说,“你去洗个澡,我一会替你上药。”
“嗯。”
顾燃拿着换洗衣服走进浴室后,陈久安便裹了件风衣跑下了楼
小区对面有间药店,老板懂点医。
她把顾燃的情况简单描述后,药店老板确定是皮外伤没必要去医院,就给她推荐了一些消肿化淤的外伤药。
顾燃洗完澡,换了套居家服,头发湿漉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陈久安正在客厅的灯下,研究着手里的说明书。
顾燃朝她走去。
他瘫痪的右脚下垂得厉害,穿不住拖鞋,深圳的天气不太冷他也懒得去穿束口的布拖鞋。走动时右脚不免随着身体的起伏,无意地晃动着蹭过地板,再悬在身侧。他的脚对这一切有感觉,却无力去控制。
走到她身边,顾燃松开拐,右胯一使劲,右腿轻晃着带动着脚背搭在了左脚的拖鞋上。他撑着拐杖卸力坐在沙发上,转身放拐杖时,右脚却被牵扯着跌落在地。
他短暂地看了一眼自己一那只异于常人的右脚。
由于发育不良,苍白细嫩的皮肤下透着细小的青筋,只有三十六码大小,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脚。弯曲的脚趾神经萎缩无法伸直,参差不平地向后交叠着,由于长大不曾走路,脚后路韧带萎缩脚背高高……
顾燃只看了想就移开了视线。
他的身体有一半,都是这样丑态病态的……
顾燃的情绪在这一刻沮丧到了极点。
陈久安放下说明书拧开药瓶,托起他的脸。
伤口在灯光下清晰可怖,她把药水轻轻地喷洒上去,顾燃的睫毛颤了颤。
清理好伤口,陈久安让顾燃把头仰在自己的腿上,他顺从地躺下静静地看着她。
陈久安低下头给他的伤口敷冰袋。
昏黄的灯光下,顾燃眼眸低垂、半张脸在光下半张脸在阴暗里看不分明,陈久安看见他伸展的脖子上喉结时而会滚动一下。
她的心中柔情涌动,低头亲了亲他的喉节。
顾燃被她弄得有些痒,低笑着动了动,搂着她的腰,让她贴向自己。
陈久安抚摸着他的下颌,轻声问,“顾燃,谁干的?”
顾燃沉默,没有回答。
今天发生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她知道。
陈久安试探着问,“生意上得罪了人吗?”
顾燃不想骗她,“事情解决了,你别担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陈久安停下动作,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的脸。
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很亲密,无话不说,彼此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可他现在很明显,有事在瞒着她。
陈久安忽然意识到,她与顾燃之间有着十几年的空白……
陈久安的失神让顾燃有些不安。
他撑起身体,把冰袋从她的手中拿出,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陈久安一脸素净、目光沉静。
她的脸小小的,线条柔美。但细细去看,脸颊上有被阳光侵蚀留下的小雀斑,长期睡眠的不规律让她眼下有一些黑眼圈。
生活在大都市的女人都爱装扮自己,尤其是时尚之都的上海。顾燃想起了公司里无不是妆容精致、穿搭时髦、散发着各色香水气味的女职工们。
她们踩着高跟鞋摇曳的身影,是都市中最五彩斑斓的那抹颜色。
而他的女人……
她不去酒吧、不去会所,不曾光顾过美容院,似乎连眉毛都没有修理过。
她总是一袭风衣,配着牛仔裤平跟鞋,来去匆匆地奔走于各个工地之间,跟工人们一起戴着安全帽捧着饭盒坐在满是尘土的台阶上吃快餐。
顾燃眼睛有些涩,他低下头。
看到了她的手,小小的,有些粗糙,中指指节上有焦油熏出的微黄。
白天徐邵生的话再一次响在顾燃的耳边,他的手有些抖了。
“顾燃?”
陈久安担心了,她想去看他的眼睛。
可下一秒却被顾燃紧紧地抱住。
他把头埋在她在的颈间,他的胸膛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着情绪,“晓北……我们结婚吧,和我结婚吧,好吗……”
陈久安感觉到脖子上有点湿润,她心里一惊。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抱住他,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白天的一切,让顾燃心力交瘁,他很早就睡着了。
陈久安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的男人,轻轻掩门走了出去。
她在手机里找出那天留下的电话,打给了吴青杰。
挂断电话后,陈久安走出阳台抽了支烟。
陈久安的假期结束了,她却迟迟没有来上班。
好在她的负责的B&G的项目已近尾声,细节方面便暂时由几个小助理盯着。
公司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徐邵生这几天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森,吼人的声音更是时不时从办公室里传出来,弄得人人自威,经过他办公室都想绕着走。
一周后,陈久安终于出现。
她径直走进了徐邵生的办公室,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徐邵生仰靠进椅背里,抬眼盯着她。
陈久安平静地把一张银行卡和一个信封放在了他的桌面。
“对不起,那天晚上你说的事我不能答应你。我欠你的钱都在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现在通通还给你。”
徐邵生冷冷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东西,最后又落到她的脸上。
她神色依旧淡然,却又那样坚定。
徐邵生一挥手扫掉了桌上的东西,他起身走向她,抓起她的手腕,不可思议地吼道,“这世上的男人是死光了吗?你跟谁不行偏找他!你是不是贱?!!他当初害得你命都没了,遭了那么多罪,你现在还赶着上去犯贱?!!你脑子被门夹了吗!!”
陈久安被他吼得一阵发蒙,他话里的内容更是让她云里雾里。
但很快,她就搞明白了。
难怪,会下手这么狠……
“不是他。”
陈久安轻轻的一句话,让徐邵生愣在那儿。
陈久安转过头看向落地窗外,“那个人不是他,你打错人了。”
徐邵生盯着陈久安的侧脸,审视了几秒。她并没有骗他。
他张了张嘴,问出了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那个混蛋到底是谁?”
陈久安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是谁,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他已经死了……”
徐邵生怔怔地看着陈久安清冷的侧脸,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松开了捏住她的手,垂下了头。
陈久安转过头,轻松地笑了笑,“我和顾燃在一起了。很多年前,我们就在一起的。他对我很好——”
“我呢?”徐邵生猛得抬眼,心有不甘地问。
陈久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可徐邵生多少是了解她的,他看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徐邵生,你真幼稚。’
他自嘲地苦笑道,“呵,我算是个屁!我对你确实不够好……”
“不,”,陈久安打断了他,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是从未有的柔和,“徐邵生,你对我很好。对不起,我欠你的,不能像你期待的那样还给你。”
徐邵生无法形容此刻他心中翻涌的情绪,就像看着珍爱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他却无能为力。
他握着陈久安的肩膀,目光中第一次有些卑微,他在求她,“久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安定下来,就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你不要那么快下决定,你再考虑考虑,他能够给你的我都可以!他不能够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
陈久安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再爱上别人的。”
徐邵生的手几乎要把她的肩膀捍碎,他咬着牙,眼睛通红,“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陈久安看着他的眼神流露出了一丝怜悯。
可拖泥带水从不是她处事的方式。
她挣开他的手,走到门口时却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
徐邵生正垂着手颓然地站在那儿,发间的几丝银白在阳光下特别显眼。
陈久安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三十岁来岁的成功男人,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仰着脖子带痞痞地笑。
十三年了。
陈久安低声说,“我走了,你保重。”
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的男人看着慢慢回弹合上的门,卸力般倒在了身后的墙上,他闭上眼,似乎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眼睛里掉落,只是他不肯承认。
顾燃这几天在家里休息,吴青杰每天都会上门送来要签字的文件,同时汇报一下公司的情况。两个业务骨干急于要跟他商量一些项目上的决策,也来过。当他们看到顾燃的脸,皆是一脸惊讶。
顾燃终于觉得自己在家办公的决定是明智的,顶着这样一张五颜六色的脸去公司不引起轰动才怪。
这天,他正在家里办公时,门铃声响了起来。
他抓起一边的拐杖,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的瞬间,顾燃和门外的人皆是一愣。
“小燃,你的脸怎么了?!”,谢梅因惊吓而拔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燃怔怔地说,“妈……你怎么来了?”
陈久安从公司离开后,去看望了杨秀莲,杨秀莲看到她别提多高兴,往她手里塞了个厚厚的红包,说是过年利是。
她离开公司的事情没有告诉老人,以后来看望她的时间估计也不会像过去那么多了。所以陈久安今天陪她聊了许久,才告辞离开。杨秀莲仍是眼巴巴地送她到门口,目送她离开。
回到锦园花都,陈久安先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打个家门,几乎空了一半的客厅里放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
她放下包,慢慢地绕着整个房子走了一遍,停在阳台,给有些枯萎了的盆栽浇了点水。
陈久安抬起眼,视线正对着的那个阳台,还挂着她昨天洗过的衣服。她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敲门声响起。
一身制度的中介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陈姐,你真是个爽快人,能这么快交房,刘先生很感谢你。”
一周前,陈久安在小区附近找了一家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
小区虽旧,但却带了实验中学的学位,所以来看房的人很多。陈久安急于出售,定的价格比较实在,她运气不错遇到一个愿意付全款的买家。见面后,双方都是爽快人,商议好一些细节就把合同签了,昨天刚刚办了过户手续。
陈久安笑了笑,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交给小伙子,“麻烦你了,我走了。”
“好的,下回您有什么需要还可以联系我啊。”
“好。”
陈久安拖着两个最大号的行李箱,有些吃力地从A单元拖到C单元,又一路拖到了顾燃家的门口。
她掏出钥匙,用肩膀顶开门,把两个箱子一一提进门,已是满头大汗。
转过身看见屋内场面,她脑子轰地一声空白一片,僵立在当下。
似乎刚刚有什么不愉快发生,谢梅面色严肃地坐在沙发上,顾燃坐在另一端,表情也有些沉重。
顾燃见到陈久安,敛了敛神色。他目光疑惑扫过陈久安身侧的两个箱子,又抬眼看向她惊讶的脸。
她的脸上鲜少有这样惊愕无措的表情,顾燃一阵心疼,他朝她笑了笑,想要化解这一刻的尴尬,“晓北,过来坐。”
陈久安捏着箱子的手有些发白,她掐了掐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松开箱子缓缓走过去坐在了顾燃的身边,深吸一口气,抬眼正视对面的女人。
尽管与过去相比老态了不少,谢梅依旧打扮得端庄得体,气质优雅。
“阿姨,您好。”
谢梅看着向晓北的目光充满了冰冷的探究与审视,她又看了一眼儿子惨不忍睹的脸,回想起母子俩刚刚激烈的对话……谢梅绕是再有修养,现在连最基本的礼貌也都不想给这个女人了。
十几年前,她的儿子险些为了她丢了小命。
她若真死了,她还会感觉到一丝内疚遗憾……可她竟然没有死,而是躲在深圳过着自己的生活,任小燃和她的朋友在江城苦苦寻找!这是多么不负责的一个人啊!
十来年杳无音讯,当小燃好不容易开始了正常生活,事业上获得成功,也积累了一定的财富时,她却那么巧地突然出现了!
谢梅不得不怀疑这个女人的心机!
遗憾的是,他的儿子又一次像中了邪一般被同一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不仅被人打得不明不白,原本连恋爱都没兴趣谈突然提出要结婚,结婚对象的影子父母甚至都没见着。
更可笑的是,还提出婚后要做丁克!
谢梅不得不把顾燃的种种变化归结到这个女人身上。从小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小小年纪身上就沾了人命。更何况在社会上漂泊十几年……
谢梅越想越害怕。她的目光从陈久安的脸上移开,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
她疲惫地起身,目光看着前方,语气冷冷地对顾燃说,“你的事情还是和你父亲商量吧。顾家的大事,我做不了主。”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屋里的两人一阵静默。
顾燃握着陈久安的手,“对不起。”
陈久安笑了笑,这场面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比她预料的要早。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有件事我先斩后奏了。”
“什么?”
“我把房子给卖了。”
顾燃有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我当年读书借了徐邵生一些钱,我也不想再拖了,就还了。以后我也不在他那儿干……”
顾燃看着她平静地面孔,忽然抱住了她。
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顾燃知道,她做这一切是因为他。
过了好一阵了,顾燃才松开陈久安,对她说,“晓北,你等我一会。”
说完,他进了房间,很快又回来了。
坐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
陈久安狐疑地望着顾燃,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怎么了?”
顾燃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从裤兜里拿出一样东西。陈久安看到,那是一个深蓝色精致的丝绒小盒子。
陈久安呼吸一顿,蓦地抬眼看着他。
顾燃笑了笑,有些拘谨。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的戒指。
光洁的指环上镶着一颗圆形的钻石,在自然光的照射下,闪着细碎流转的光芒。
简洁的设计,更显钻石的完美切割。
“你不喜欢热闹……原本我想找一个安静、风景好的地方,可现在,我不想等了……我知道这有些仓促……”
顾燃忽然停下,他眼角仍是青紫的,却无法掩盖那双眼睛的炙热。他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晓北,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好吗?”
陈久安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她轻轻笑了。
她的目光温柔地扫过男人英俊的脸,再到他手中的钻戒。
她真的很羡慕那些在被求婚时能够感动得泪流满面,然后欣然接受这一切的女人……
可是,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轻易能够得到并且拥有的东西。
当一些美好的人或事物摆在眼前,比起惊喜与快乐,她更多的担忧与恐惧……
这美好的背后隐藏的种种危机。
她忽然想起徐邵生曾说的话,她这样理智的女人太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