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女对视一眼,这个主子确实与宫里的闺秀女官不同,看那裙摆飘摇,分明是浮在空中,脚不沾地的,若非是她长得明艳动人,当真要人疑心是地狱来的怨魂了。
能浮着行走的人在她们工作的皇宫并不少,但敢于浮着,且敢于在太子的行宫里浮着的人却屈指可数。
“嗯,二位怎么称呼?”
姜何就这样幽幽的飘了过来,仔细打量两个侍女,发现身段相貌皆是不错,身量竟也相差不多,似是精心挑选的服务人员,虽然比不得龙宫里的莺莺燕燕,但也是清秀可人。
裙摆飘摇中,那鱼尾便露了出来,一个侍女忍不住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巴,另一个侍女虽然惊讶,但还是勉强镇定的扯了扯她的衣袖,答道:
“婢子名叫无言。”
惊讶的侍女也回了神,道:
“婢子宁央。”
注意到二人的神情,姜何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鱼尾,颇为尴尬,道:
“我叫姜何,你们能不能跟你们太子殿下说一下,我不是储倾雪,更不是你们说的那位飞升的娘娘……”
无言和宁央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娘子饶命,奴婢只是听信传言,随意说说的!”
“是啊,娘子,奴婢们绝不是有意提起这些无端的传言!”
姜何吓了一跳,立刻把二人扶了起来,道:
“你们说啥呢,这聊天有这么严重吗?我就是想叫你们跟太子解释一下……唉算了算了,下次我亲自跟他说。”
宁央几乎吓哭了,颤抖着说道:
“这宫里的传言,是不许下人们偷偷说的,面儿上是说会因为传谣信谣被解除侍契,可背地里……可能会被灭口的!娘子,奴婢们真的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您饶了婢子吧!”
“唉,都怪我耳朵太好使,你们别害怕,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没人可以告诉啊……这样吧,我不告诉别人,但你们要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这个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此人莫不是修仙太久,竟不知岁月几何?侍女目瞪口呆的回答了姜何的问题,让姜何目瞪口呆。
她们所描绘的,是一个唐明皇从未死亡的时代,是由帝王开始,从上到下的修仙世界。贞观一千三百九十二年,算下来就是姜何曾经那个世界的2019年,分毫不差。
她想起一个段子,说要是当年唐三藏取经,唐明皇吃掉他长生不老,那我们现在还是贞观盛世,科技世界领先,不会有闭关锁国,也不会落后挨打,现在正是地球一哥呢……
现如今,科技没有姜何那个世界发达,但人们借助于修行的能力,生活反而更加便利,劳动力得到了更彻底的解放——没有机械,却有墨家的机关法术;没有杂交水稻,却有木修者和木修者培植粮食仙草;没有枪炮火箭,金修者的金气和火修者的焰火同样破坏力惊人;每天不用吃苹果,吃姜,吃茄子,只要苦练功法打通血脉,就能无病无患;甚至,在发现西方人具有的特殊天赋之后,有了专门培养牧羊的狼人的外交机构……
人们,生来只有一个目标,便是长生,所以辛勤劳动换取功法秘籍,所以各自发挥所长签订与皇室的侍契,所以争斗,明抢暗夺,所以翻山越岭,寻觅仙药,所以拜入仙山,苦修岁月……
基本上,这里的人追求长生成仙,就犹如姜何那个世界的人追求金钱一样,为了一页秘籍,可以抛妻弃子,骨肉相残,可以背信弃义,口蜜腹剑,然而更甚的是,追求金钱少有性命之忧,但争夺更强的力量是更容易出人命的,所以虽有唐明皇坐镇天下,人间实则还是混乱的,这么多年了,人口似乎还没姜何那个世界一半多。
“贞观第二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哪里冒出来的仙山大泽,来教人们修行的?”
姜何万分好奇地追问道。
侍女们一番表述,感觉这个时不时插嘴的娘子并没有那么可怕,便早已不复先前的拘谨,笑道:
“婢子也不过一甲子年岁,哪里知道古时候的事情啊!”
“啥?真厉害,阿姨,不是,姐姐,保养的真好!”
姜何感慨,虽然知道修仙寿命长,想不到还有驻颜的效果,两个侍女活脱脱十六岁少女的模样,哪里像是六十岁呢。
“以仙术延寿,便是如此,我们自十三岁签了侍契,不仅能学到宫廷的功法,还能得到每月一次的灵气灌顶,以此来保证功行不辍,方能以年轻的面目来伺候贵人们呐。”
姜何略微有点走神,真是哪里的人活的都不容易,那一边有人为财,有人为名利,拼搏奋斗,这里有人为长生不老,为人奴婢,无欲则刚啊,有欲就要被所思所想牵着脖子走,纵然自己都当了神仙,还是要为避免被抽筋剥皮的命运而挣扎。
侍女们似乎会错了意,以为姜何替她们不值,是啊,这样的大人物必然天资卓著,从不以修行为难,怎能知道根骨平凡,日日年年积攒的法力尚不能延命一息的苦楚呢。
“奴婢们天资愚笨,能以区区贱体换来修为精进,本就是大幸,何况签了侍契,官府也能庇护我和我的家人安全。”
了解到年龄以后,姜何越发感觉无言虽然是少女的面貌心性,却独有一份饱经沧桑的见识,此刻对姜何,竟是掏心掏肺,大约是觉得在自己这样的“精怪”,并没有什么心机吧。
宁央则更加单纯一些,她是真的十六岁,刚刚签了侍契不久,心直口快:
“是啊,我们还担心百年侍契不够长久呢,但能服侍您,我们定有出头之日!”
“我?我除了腿不好用,有啥特别的吗?”
姜何自嘲。
无言拉了拉宁央,宁央却无动于衷,接着道:
“是的,似您这样的仙子,应该会很高深的水修功法吧?而人间不似海洋,这里没有品质足够高的水修功法,不管是仙山山门,还是吾皇麾下,水灵天赋异禀之人也没有能精进修行之处,若非得您传授,永无出头之日。”
姜何恍然大悟,人间的仙山大泽,恐怕都是本源之神收集信仰的工具,但海洋比人间广阔数倍,海族的数量可能也远超人间,海神当然没必要来人间争夺信仰,只可惜了那些水修之人,空有水修的资质,报国无门不说,自保也只能靠为人奴仆,修习一些下乘的功法,增寿的幅度不如别人,进境比别人慢,功法的威力也比别人差的太多…
就犹如面前的宁央一般,她是天赋异禀的水灵修者,根骨清奇,却只能作为一个每三年选一次的女官的侍女。而同样天赋的火、土、金、木修者,却被宫廷和仙山争夺培养,手握重权。
姜何表示理解,并承诺指点宁央的功法进行修炼。功法本是每个唐人性命攸关的至宝,交出功法不仅等于把安身立命之本与人共享,更是把自身的弱点完全暴露给人看,但宁央对姜何死心塌地的信任,竟原原本本的把功法都呈现在姜何眼前,她知道,这是她身为水修唯一一次能够跻身上流的机会。
“这功法粗浅,甚至有些想当然了,对水的理解并不透彻,但也有它的独到之处,宁央,你修习的功法,从何而来啊?”
半日的光景,待到星光灿烂,无言来多掌了几盏明珠,宁央才把功法展现完成,姜何也从站着改成了斜靠在贵妃榻上,但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宁央周身的浅蓝色光点,已经把这套功法原原本本的看了个透彻。
“是宫里发给我们水修女官的功法,据说是吾皇太宗感天命所兆,研习传授的。”
宁央提起太宗皇帝,满眼都是星光,可见唐国之人对于太宗的崇拜之情,简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然而她看向姜何的目光,此时更胜方才,因为姜何的指点比那份来自太宗的功法更为精妙,她半日之内的收获,也许比掌教嬷嬷的百年修行来的更多。
缓缓收功,宁央改变姿势,从盘坐变为跪拜,伏地久久不起身:
“谢娘子指点,宁央此生愿追随娘子,效犬马之劳。”
“啊哈,犬马之劳嘛,那就…”
姜何站着刚好能看到宁央饱满的胸口,感慨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胸襟,将来必成大器,必成大器…
无言的情况比较特殊。她的周身经脉通透,本是上上之姿,五行却竟然只有水木。
常人五行平衡的,天资自然平常,有一项突出,如宁央这般,便是可造之材,五行缺一的,便已经是多病多灾,需靠些风水秘术来填补,若是缺了三项,多难活过及笄之年。
是以,出生在颇有名望的大族的无言,不得不辗转臣服于皇室,以多年为奴的代价,换一枚风火石贴身佩戴以保命。
条条大路通罗马,修道本是殊途同归,姜何不仅能指导无言在水方面的修行,还帮助她建立了水与木平衡的体系,不必再依赖外物生活,至于那水木相济的法门,她还要多花一些时日领悟。
如果说对宁央,姜何是师恩难忘,对无言,那基本上就是救命之恩了,两人的忠诚进度条立刻百分之百。
关于是否传御水诀在人间,姜何是有过思量的,然而她很快发现,御水诀的传承绝对离不开那块石头,表面的字只是皮毛,它所衍生的那些信息量极大,却不可言传的东西,想要量产修为精妙的水修者,还是天方夜谭。
“起来吧宁央,还有无言,那块风火石护身符你可以扔了。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旁人。好了,你们先去消化一下,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姜何一副耗神过度,要休息的样子,二人便退了出去。
仔细想想,“招募”女官的时候别人都应该是抢着上,而自己甫一出龙泉便被五花大绑,还被安排了两个天资卓著的水行女修做侍女,事情本就不寻常,往前推一下,或许遇到褚瑶箐同行人间的事情也是被刻意安排的。
姜何想想那个要娶她打杂的海神,颇为气恼,墨亭降了一些,正走在云端,此刻姜何情绪一变动,周围的云竟翻涌不息。
云从龙。
龙魂在空中舒展,渴望着窗外的云层。
姜何按呐不住从窗里跃了出去,霎时舒适的几乎呻吟出声,这就是龙在空中的感觉,天地之间,自由翱翔。
失去的力量被极速补满,功力也大大加强,刚才的传授也帮助姜何梳理温习了一些东西,这种温故知新的锻炼,提高了她的修为,也增多了对于御水诀的领悟。
在无主沉浮的世上,她终于有了两枚棋子,也是她自己的势力,她的部下,虽然那只是极其弱小的两枚棋子,但只要引导正确,谁说星星之火不能燎原呢?
功成,沸腾的云团终于散开去,露出天边晚霞。没了云的龙轻盈坠落,姜何享受着,怀念着这种失重的感觉,满脑子都是在游乐园跟沈乐之蹦极的经历。
偏偏有人不识趣,打扰了她,在衣袂翻飞中揽她在怀里,带了一腔愤怒问:
“你是宁死都不愿与我一起?”
说罢身形上升,二人从云层中跳进了墨亭。
张开双眼,仿佛刚来这里一样,大床,纱幔,抱她在怀的男子。
这次姜何啥也没说,当先挥手打破了门边一枚花瓶,燥热的火焰与男子擦身而过,未造成伤亡,威力不大,但见多识广的太子大人分明惊住了。
为了巩固这个效果,姜何轻抬玉手,捏住了下一枚火球,这次它只有小指头肚儿大小,然而能量凝聚其中,太子大人看得清,其中的火焰分明能把整个墨亭瞬间炸得四分五裂。
“看到了吧,我不是褚倾雪,我,是火修姜何,若是你觉得我像谁,那你去跟她讲,莫要拦我的路。”
两人的眉眼相距不过二十公分,太子承乾定定的看着她,姜何也毫不心虚的看了回去,好一会儿,他垂了眼帘,叹一句天意弄人。
姜何心里暗暗得意,打量着太子握住自己双肩的修长双手,那双手握着百万条生命,握着一人之下的权势,握着似锦前程,却渐渐握不住那个人了,或说,从未能握住过…
此时此刻,睥睨苍生的太子承乾缓缓垂下双手,怅然若失。
姜何看到了他的颓然,竟然有些想沈乐之,天下有情人,总是有些共情的,一时间,她的那点得意烟消云散,胸口闷的难受。
许是此刻她的表情像,极了多愁善感的褚倾雪,承乾的眼里忽而精光一闪,倏然起身,俯首捏住姜何的下巴,道:
“好啊,你若不是她便更好,我就不会在乎你的感受。你生出她的样子,我乐意随时过来欣赏,你不愿与我相认,我便把你收作我的侍女,时时调教你,来人呐!”
他向门外喝道。
一时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多了几对随侍,从门外鱼贯而入,姜何能感觉到,躲在门外的两个侍女见到他们是惴惴不安的。
“看住她。”
留了三个字,承乾拂袖而去。
几个侍卫相视点头,不发一语,只对着姜何行了一礼,迈出门槛便关上了门,此刻夕阳落尽,廊上掌了灯,那些人的影子便映在门上。
那门甫一合上,姜何便从大床上弹了起来,径直飘到窗前,将藏在袖里的一枚手镯丢了出去,那手镯刚一离手,便散发出刺骨的寒气,一边解体,一边直直向地面落去。
把一片水分成热极的火和寒极的冰,火焰刚才被打出去给太子看,冰当然就凝成了手镯,被她小心隐藏在袖里。
两个侍卫经过窗前的时候,只觉得寒风略过,不由打了个寒噤,暗道空中值守果然是冷些,并没有发觉异样,立在窗里的女子神色淡漠,她的异域风情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姜何心里暗暗得意,想着这群乡巴佬,果然没见过水修这寒热分离的手段,却见他们对视一眼,双手结印将一缕内力注入了房间的外缘,夜明珠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姜何重重的落在了铺了软缎的地毯上。
“哎哟!”
她惊呼,只觉得维持自己漂浮的力量烟消云散,被绑缚的双腿落地一时间没有站稳,便倒在地上了。
仅剩的保命本领被剥夺,姜何心里慌的一匹,她顾不得脚腕疼痛,伸手向空中抓去,往常如臂使指的水分子此刻稳稳的固定在空气里,丝毫不为所动,刚刚突破的御水诀,就这么不能用了。
“长安大阵”四个字立刻从她脑海里闪现出来。这就是小型的长安大阵,是使用者的绝对领域。
大阵由太宗所创,有三百多种变化组合,能实现“凝时”,“蔽日”,“封锁”,“防御”等变化,除非摧毁大部分阵基,否则只要供给足够的能量就不会停止运转。
布阵的代价当然很昂贵,但身为皇储,在自己的墨亭里总有一个小型的长安大阵似乎并不是问题,尤其是在富有且无敌的唐朝。
“套路啊…我刚才直接跑了好了呀…你们还是不是人啊…人怎么把神仙关起来了呢…?”
那个摔倒的人鱼就地一躺,成了咸鱼。没人在乎她在碎碎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