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以后，京城各处的青楼伎坊伴着迎春花的绽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华，百春楼自然在其中更胜一筹，据说她们的那位第一花魁冬日不幸落下了疾病，近数月都无法出面见客，楼中主人便有意着手下一轮的惹花宴，再选一位新花魁。
不必说，这件事绝对会引起京城众客的热情，但凡是男子多一些的地儿，关于“新花魁”的声音就更闹腾。
春宵河上的船舫很多，船外观挂着表明身份的彩色装饰与灯笼，里头是布置舒适的房间。
白日里浆声哗哗，船里坐、站着男女客，供有戏子艺伎鼓瑟吹笙，为他们散忧解闷。岸上行人会为他们驻足，而他们却从不将他们入眼。
黑夜里船便安静了，靠岸也好，悠悠的漂浮在河中央也罢，全都亮起柔和旖旎的灯笼，舱内的窗倒映舞女们的影子，河水荡漾着细碎的灯光，男男女女欢声笑语经久不绝，带着一贯的纸醉金迷。
岸上是熙攘的，青楼的宾客来往络绎不绝，相互推杯换盏，眉眼痴迷，一片的声色犬马之景。
穆斓被张尚卿拖着下到春宵河岸边，周围全是妓子与风流客的调笑暧昧，她坚持的盯着对方的侧脸，嘴上不停：“真的，我就只问这一个问题，你别闭口不谈啊，张尚卿？”
“还是别了，以你的性子来问这种问题，八成没好事对吧？”张尚卿唤来一只蓬船，一脚踏上去取了钱放在船家手里，转身攥住穆斓的手腕颇为无力的勾唇一笑，眼底灯火汇聚：“眼下酉时四刻，再过不久月亮就爬高了，你还是赶快回去。”
不想穆斓却猛地跨上船，空出来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仍旧不放弃，船家和船尾的两个艺伎面面相觑，最后撑着竹篙哗的离开岸边，张尚卿几乎要放弃思考，他像是抓娃娃一样抓住穆斓，将她安安全全的放在船头靠内处，拍了拍肩膀：“这么拗可不行，坐好，别跌下去了。”
艺伎们适时奏响琴与笛，这才让场面宁静下来，为了不打扰他们玩乐，船家不声不响的移到了船尾去，张尚卿一言不发的坐下来脱了鞋袜仰躺在船头靠边，一手垫着脑袋，一手放下去浸在水里，双腿叠翘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的发带微微散开了些，于是显得人很慵懒，偏脸上是一副沉思样，被两边岸上的灯光照亮了一些，浑身似乎在发光。颇有仙人的意境。
穆斓从靠舱的地方慢慢地走到他躺着的船头小台，跪坐下去，双手撑着下巴默默地盯着对方的侧脸，光辉在蓬船的漫游中不断地从二人的身上划过，忽明忽亮。
不久，张尚卿眸子一斜，瞥向她的脸，终于妥协了：“算了，你问。”
穆斓于是松了口气，笑起来，接着转回正题：“兵部侍郎余春冶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人情多，人脉广，阿谀奉承，野心勃勃，不是什么好鸟，但也正因为这样在京城官员圈儿很吃得开，没什么威胁性，却也不能小看。”
张尚卿抬起水中的手，盘腿坐起来，将手上的水随意的朝穆斓一洒，弯腰居高临下的打量她：“我想你是为了陈烟兰才来找我的，对吧？”
“嗯。”穆斓点点头，左右看了看，“你放心，我只是问问你，不会把你也牵扯进来。”
听完她这满是正直的语气，张尚卿像是听了小孩天真有趣的话一样，捂着下半张脸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是...穆小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这样严肃。”
“啧。”穆斓坐直了，给他一记猫猫拳，“我可是一定要帮陈烟兰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在这里难道算是小事？”
“嗯，对啊。”张尚卿冷静下来，咳嗽一声，目光落在春宵河的水面上，灯火相映，波光粼粼，那下面仿佛还存在另一个世界，却比这里更加梦幻如仙境。
他又说：“陈烟兰母亲偏心家中小儿，父亲冷眼旁观，如今为了以后的繁荣富贵将她卖了，也丝毫不令人惊讶。不过我本来以为她会逆来顺受，没想到她还是会反抗的嘛。”
“被关在笼子里供人戏耍的动物尚会为自由一死，何况人类。”穆斓脑袋歪向一旁，抬眼默默地望着张尚卿那春光氲氤的双眸，“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除非他想做提线木偶，虽不费气力，但虚度一生。”
“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一套一套的，跟个姑子似的。”张尚卿在她脑门儿上一弹，胳膊肘放在腿上，十指交叉，“你若实在想帮助陈烟兰，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出谋划策。”
“说来听听。”
“你可知道百春楼第一花魁染病的事儿？”张尚卿眯眼一笑。
穆斓点点头，认真地听着。
对方声音又小了些：“她染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病，那你又知道是因为谁染的吗？”
这意思生的明显，穆斓几乎是瞬间理解了他要说的，眉头一蹙：“只能是余春冶了，他怎么搭上的花魁？”
“大小都是记录在册的官员，且不说人脉，就光是他的钱财恐怕也够青楼鸨母破例多次了，至于什么第一花魁？只是名头而已，你觉得她敢有什么不满吗？”
话题稍微有些沉重了，张尚卿自觉失言，眸子一转，即刻灿烂的笑起来，遥遥望着船舱那头的两个艺伎，她们对他颔首微笑，乐声不曾停下，不知为何却显得寂寥很多。
穆斓拍拍他的膝盖，挪了挪屁股靠在船边，随便抓了一把水丢过去：“好了好了，继续说余春冶，我们该怎样让他跟陈烟兰解除婚约？”
“接下来的话，你不要太过明白，咳，”言归正传，张尚卿正经起来，脸色稍微有变化，“...嗯，他私下生活很乱，本身就带有病，我认识的花街姑娘们都不待见他，也不愿与之有关系，可你也知道，她们反抗不了。”
穆斓挠了挠手背，奇怪的看他一眼：“过了五月我就十五岁，有些话你也不用遮遮掩掩，怕我学坏了，直说就是，反正我哥不在。”
“好，”张尚卿放心了一些，“自从余春冶当上兵部侍郎后，常常在花街来往，强迫过很多艺伎歌女委身于他，就我所认识的姑娘中，因他死去的不在少数，大多都是不堪病痛折磨，一根白绫了却残生。”
“这样的事情李兰风不管？”
艺伎们的乐声戛然而止，隔了几秒再次奏起另一首稍活泼的乐曲，穆斓想起仅有数次见面的李兰风，这个人看上去端庄严肃，根据穆槿的小情报来言，他洁身自好，只有一位正妻，也算是一位能才。而余春冶如今的地位跟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张尚卿摇摇头：“余春冶每每去花街都是乔装，低调行事，纵然李兰风不喜骄奢淫逸的家伙，但只要余春冶不闯到明面上来，一切相安无事，况且...”
他没有再说下去，似乎是不想提，穆斓点点头，站起来坐到他身旁：“既然如此，事情很好办了，只要余春冶身败名裂，一切就万事大吉，你说呢？”
“你认真的？”张尚卿眉头微微蹙着，心里有些震惊，他以为小姑娘只是利用这件事让余春冶吃些苦头，自行解除婚约，谁知道她心思却是这样惊人，不过很快他也就接受了，毕竟也只是身败名裂，这对余春冶来说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结局了。
穆斓无聊的晃着脑袋，仰望天空上的月：“一劳、永逸。”
船靠岸了，乐声寂静，她独自跳下船，对身后的张尚卿摆摆手：“回去了，你也别逗留太久啊，拜拜。”
“路上小心点。”
“知道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