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严冬后的娇嫩悄悄展露新芽。
丞相府前却已热闹如夏。
来自千里之外岐国的迎亲仪仗早已将丞相府门前的路塞的水泄不通。
礼官站在府门前高扯着嗓子呐喊道:吉时到
同一时,鼓乐齐天,震天动地。
京中百姓无人不知丞相爱女即将远嫁。
传言在隶国与岐国的交界处,岐国六王爷钟离恒,亲派了一支护卫队在此等候接驾。
车马队伍在穆月歌的亲人及城中百姓目送下,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隶国都城。
远嫁他国,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即将面临的是不舍,孤独,思念与忍气吞声。
就算是受了百般委屈,最疼爱她的人也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并保护她,许多的难过寂寥都将独自承受。
穆月歌不知为此哭了多少回,哭碎了父母的心,也哭破了她甜美的嗓音。
马车已摇摇晃晃走了许久,层层喜服下掩盖着的穆月歌终于忍不住自己揭开了盖头,偷偷撩开窗帘一角朝外眺望着,“我们到哪儿了?”
“小姐,已经出了黎阳城了。”
说话的,是穆月歌的陪嫁丫头南枝,个头比月歌还小,看起来也文弱的紧,可是却意外的很得丞相赏识。
月歌肆意将四肢以最舒适的姿势,在宽敞的喜车上伸展开来,一会儿捶捶肩一会儿揉揉腰,小嘴里还嘀里咕噜念叨着,“小南枝,此去一行需要多少时日?”
南枝仰头扳着手指算了算,“若是无阻,得需一月左右。”
“什么?一个月啊?”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喜车里大呼小叫。
才刚刚出城,小姐的替代品就失了态,身为监督与臂膀的南枝,揪起眉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岐国远在隶国千里之外,人、马儿都需歇息,又不是神仙可以飞,总得走走停停,耗去数日。”
“天呐!要是我知道这么难,就不会...”
不等她抱怨完,南枝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坏事儿的嘴,“你这是去成亲的,不是去送命的,再要乱说,仔细命不久矣。”
被死死捂住嘴的月歌乖巧的点了点头,然而一想到要坐上一个月的马车,就郁闷的捧着脸颊,连连唉声叹气,嘟囔着:“可是这也太累人了,骨头架子都快散掉了,给老板干活儿都比做这行轻松。”
南枝从身旁书本叠起的小山中随意翻出了一本诗词集递与她,“小姐若是嘴上闲得慌,正好可以趁这一个月的机会多看多学多念,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坏了两国大事。”
月歌无所谓的挥了挥手,一股子江湖气息从脚底氤氲而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放心吧,我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要模仿一个人还不信手拈来?”
月歌向南枝凑近了些,神神秘秘的挑了挑眉,“想不想听听那些年我经历的二三事啊?”
南枝一脸呆懵,真不敢相信,丞相那般心细谨慎之人怎会选这么一个粗犷的女子来替小姐出嫁,好像完全不明白此事的轻重急缓,一旦被人发现,轻则自己掉脑袋,重则全家掉脑袋。
他们才刚刚出了都城,她便总说些让人胆寒的话语,以后要是进了王府她也这般口无遮拦,丞相府上下全得陪葬。
南枝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她差点就快被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野丫头气到血脉喷张,南枝正了正坐姿,以良好语气态度警告她,“我不想听,只请你一定要清楚自己的身份立场,和答应过丞相的话,你要再敢乱说话,后果自负。”
“知道知道,我华...我呸!我穆月歌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答应过人家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她拍了拍胸脯,自信的夸下海口。
接过南枝递来的诗词集,开始逐字逐句的默背着,时而向南枝讨教起一些不懂的字句。
在南枝眼里,这个替代物虽然不怎么牢靠,但亲密相处的一个月以来,南枝的确有看到月歌认真背书的态度,月歌很有悟性,只教上三遍便大部分都记得了,有时候还能举一反三,本以为她会觉得枯燥,不过现在想想她竟然自己也乐在其中。
“没想到你竟然还识得许多字,从哪儿学的?”
“我姐教的,我姐可是个颇富文采的女人。”说到胡蝶,她总是露出一种得意之色,也许在她心里,胡蝶永远是她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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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迎亲的车马已进了岐国都城。
去往岐国的路也太崎岖了些,月歌不知在路上吐了多少回,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都又瘦了一圈,本来就没几两肉,这一来二去看起来就像被苛待了似的。
车马欢欢喜喜的停靠在了平岳王府门前。
钟离恒早早的穿好了婚服等候在门口。
不想,这所有婚嫁习俗,民间的,王室的,月歌都随着钟离恒历经了一遍,也不知是谁策划的,愣是整的月歌晕头转向,精疲力尽。
坐在床边的月歌意识模糊,天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与其说是在拜堂成亲,不如说是在故意消耗她的体力。
月歌的手指像游虫一般从宽大的衣袖里偷偷撩上了床,又软又暖和的大床,对于她太有吸引力了,恨不得立马就四仰八叉的躺上去,美美的睡上一觉。
就这么琢磨着,越想越心痒。
她终于忍不住掀开了盖头,见屋里并无他人,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倒下的身子,又立马翻身而起。
哇!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房间,比起真正的穆小姐所居住的闺房,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个少女的闺房。
月歌跳下床,带着不住的好奇与喜欢四处观望。
惊讶使她合不拢嘴,不断地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感叹声。
屋里的装潢摆设十分用心,大多以绸缎薄纱点饰,妆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盒子,只是路过也能感受到淡香扑鼻,月歌忍不住猛的吸上一口,那幽幽的檀香味,将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文房四宝,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无一遗漏。
月歌曾饿着肚子在破草堆上,做过一场摇身一变千金小姐的美梦。
只是梦境虽美,仍敌不过现实的贫瘠。
还记得那晚的寒风如同有力的大耳刮子,生生的拍在她如痴如醉的笑脸上。
现在不同了,梦境中的东西都近在咫尺,不会再寒风刮脸,饥肠辘辘了。
月歌的手指一一拂过那些可想不可求的东西,不想自己真的会有这一天,一时不知先笑还是先哭。
再度一览整个屋内陈设,可见平岳王有多么重视真正的穆小姐,想来这应该是一件幸事,她又为何临阵脱逃呢?
只听闻六王爷近年来身子骨大有不好,但也没什么大毛病呀?
莫不是这王爷有隐疾?怪癖?残暴不仁?花天酒地?
不会吧,穆月歌可是丞相的爱女,丞相就是拿命换,也不会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一个变态吧!
不明,不懂,不知...
毕竟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千金,像她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又怎能明白富贵人家的心思呢?
罢了,无论这王爷是何样貌,反正她答应过丞相老头儿,在这个府邸待上三年,三年之后南枝便会协助她离开这里。
三年,只要安安分分的,眨眼便过了。
“奴婢南枝,给王爷请安。”南枝故意扬了声音暗示屋内的月歌,俯身于地向前来的钟离恒行礼。
还沉浸在问海中的月歌一下被她惊醒,来不及多想,她一个箭步回到了床边,迅速将盖头套回头上,在确认衣袖中的迷魂香还在,便安心的端坐在床边。
“南枝?穆月歌的陪嫁丫头?”钟离恒半垂着眼,道:“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南枝很是懂规矩,小心翼翼的半抬起头来,眼睛仍然看着地面不敢直视王族。
“正是奴婢。”
“既然你们已经入了王府,就是本王的人,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比你们在丞相府那么随意,徐姑是本王派来教你们规矩的姑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得听从她的教导,不得有任何异议。”
钟离恒身后带来的中年女子端着手走了上来,“南枝姑娘,请随我来。”
月歌竖着耳朵监听着对话。
一听要把南枝安排走,心中顿时一凉,南枝是老头儿安排在她身边的助手,她作为穆月歌的一举一动全得靠着南枝在旁应策,现在把南枝带走,岂不是釜底抽薪?
外面怎么没声儿了?
月歌又挪了挪坐姿,伸长了脖子,尽可能的监听着。
但那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听到南枝越来越远的声音。
完了!
怎么办?要不现在就逃吧,等六王爷进来再想逃就来不及了....
正当她起身打算脚底抹油开溜,脑海中又记起自己对丞相老头儿和南枝的承诺。
尚且不说失信,胡蝶姐还得仰仗丞相替她找来的神医医治,无论如何就算死也得死在这里才是。
房门突然被推开。
月歌一屁墩儿的赶紧坐了回去。
也不知怎么的,身体丝毫不受控制,刚坐下的身子又突然弹了起来,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实在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没有南枝在,心里完全没底。
即使不断的安慰自己,可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堵的她喘不过气来。
一万个后悔在脑子里如走马灯似的旋转着,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容易。
老头儿说只要南枝在就没有问题,但现在问题大就大在南枝不在了,人家上来将了她的军,卸了她的武器,让她赤手空拳如何应付。
“你干什么?”
穆月歌的突然耸立,钟离恒竟吓退了半步。
“没…没什么…我就是…有些紧张…”她的确是万分紧张,两片唇慌张的哆嗦着。
“呆头呆脑。”钟离恒叹了口气,倒是无所谓的走到茶桌前坐下,为自己斟上了一杯热茶,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你不必紧张,把盖头拿下来吧。”
一切都十分平静,好像他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媳妇儿,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丫鬟。
月歌挠了挠嗡嗡作响的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本王让你把盖头拿下来。”
“哦!”月歌老实巴交的将盖头摘了下来,可仔细一想又觉着有些不大对。
那丞相府的姑姑不是说,这盖头得由王爷亲自揭下吗?该不会是在试探她吧?
伴着极度的犹豫与忐忑,月歌半信半疑的斜视着钟离恒,将盖头小心翼翼的又盖了回去。
正要饮茶的钟离恒,此时杯子已愕然停在了唇边,“本王让你把盖头摘下来,你又搭回去作甚?”
“府上姑姑说,这盖头得让王爷亲手揭下,我自己来揭不合规矩。”
听她这解释,钟离恒猛地噗嗤一笑,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无碍,你与本王不过政治联姻,本就没有感情,是否是本王揭开的,都不重要,本王不会碰你,你也休想靠近本王。”
啥?
这王爷来的是哪一出?不是说挺重视这亲事的吗?
什么情况呀?
月歌琢磨着将盖头又缓缓抓了下来,捂在口鼻前,只留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望着这个匪夷所思的男人。
说好的只需一板一眼应对就好了?
可板子是有,眼在哪儿啊?完全对不上之前所准备的一条一例。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眼下她是弱势,只能暂且顺着这王爷,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待与南枝见面再另寻应对之策。
月歌习惯性的随手将手中的盖头扔在了床上,“成,王爷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