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耸峙间一道高高的堤坝,早已被藤蔓野草覆盖。在右边山崖上刻着斗大的“太平口”三字。“口”字依着山石上一石洞刻成。
一少年抓着山间手腕粗的藤条葛根,踩着突出的树根草蔸,向上攀爬着。
微黑的面容掩不住他的英气,由大强度的体力劳动“雕刻”的身体不是很完美,但却自然而恰到好处,粗壮的手臂肌肉配合着他的攀吊一张一弛。他熟练于此,也熟悉此地,不一会便爬到了“口”字下方的平台上。
站在那可以看到堤坝外的大江,江水漫漫汤汤,远处白帆片片,近处渔船三五成群。十几条连成长龙的货船上装着满满当当的芦苇,压得船舷几乎与水面相平,好像是十几堆芦苇在江面上漂过。前面的拖船冒着白烟,不时鸣着笛。
十几年前,江边的人们更习惯那长长的木排,听那排佬们粗野的歌声。它们顺着江水漂向凤都和其他的城市。现在这些芦苇可以顺着江水而上,转运到大宛国。
少年看了看江景,边整理衣裳,边大叫着,“婆——我来啦!”
他从腰带后取下为了攀援方便而系在后腰上的十几个箬叶棕子,提在手上。
他向着崖壁上的石阶奔去,来到了“口”字所在的洞口。
少年放下粽子,五体投地拜伏了下去。
他起来时,又说了句,“婆——我来啦!”
阳光刚好能射进洞来。洞不甚深,中间立着一个木头神像,披挂着红的绿的黄的缎带布条。也许是山风雾气的侵蚀,这些布条已褪却了原来的鲜艳,蒙上了岁月的尘垢。它与荒祠野庙不同的是,旁边坐着一个老巫婆。
满脸皱纹的老巫婆睁开眼来,有些不适应阳光的直射,眨了眨眼,半眯着眼笑着,“是小狗呀——”
少年拿起地上的粽子,半跪着快速挪到老巫面前,将粽子举过头顶。又叫了一声婆。
“起来——起来——”老巫接过粽子,站起身来,慢慢地移步到神像前,将粽子摆叠好,堆成一座小山模样,然后退后几步,很艰难地礼拜下去。
少年过去,跟着他礼拜神像,然后将她依旧扶回到原来的坐处。
少年说,“婆——劳您给我打一卦——我们今年能赢吗?”说着从石几上拿过一个卦筒。
老巫看着少年,高兴地说,“又大一岁啦。”
老巫闭目摇着卦筒,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她摇头晃脑像是中了邪一般。
少年谦恭地伏在地上。
老巫卦筒一斜,往地上滚落两个牛角,一连三次。
少年听得三次牛角落地,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老巫。
老巫拾起牛角,放回筒中,少年接过,放回原处。
老巫默了一会,“赢不了哟。”老巫肯定地说。
少年有些失望,“又是期思陂的龙舟第一吗?我们安丰塘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第一?”
少年从石头供几上拿来一个粽子,扯开箬叶,将粽肉举过头顶献与巫婆。
“婆——你再打两卦。”
老巫轻轻地咬了一口糯粽,笑着说,“再打也没有用的。”
少年放下卦筒,“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龙舟锦旗?才能解除父亲的诅咒?”
老巫的眼看着远方,“我已经看见你站在龙舟之上——大家喊着你的名字——巫觋为你祝福,民众跪伏在地,他们唤喊你的名,亲吻你的脚。”
少年听得两眼生光,“婆——他们都叫我什么名字?”
老巫的眼睛熠熠生光,她轻抚着他的头,“我的耳力不好,听不清楚——”
“那我父亲呢?”
老巫认真地看着天边很远的地方,“他也从十字架上下来,云梦的水清洗着他的秽身和恶名。”
少年虽然很欣慰于这样的前景,但还是有些不信,“这要等到哪年哪月呀?我已经长大了。”
老巫粗糙的手摸着少年的脸,取笑着,“小狗长大了,想要找老婆了。”
安小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找老婆生娃了,还是尊严的日益膨胀让他不能忍受别人叫他为“小狗”。他应该有一个哪怕是并不高贵的名字。
“婆——你是真的记不得我叫什么了吗?还是怕她?”
老巫摇着头,“傻孩子,我如果真的记的,我会悄悄地告诉你的。”
少年靠在老巫的腿边,老巫抚摩着他的头,阳光很自然地照在这一老一少身上。
“名字呀,其实就是个代号,是个称谓。”老巫安慰着他。
“可我为什么不能叫其他的名字,比如太平——安丰——或者叫小草、小鱼。”
“名字是别人叫的,由不得你呀。”老巫很自然地接着话,像是演员的台词。
堤坝内的太平垸里,灌满了水的稻田像一块块的明镜,已经有人在插秧。插秧的人们胡乱地说笑着。宽阔的田埂上十几个孩子时聚时散地放着纸鳶。
安丰塘的垸堤没有太平垸的高,只有过了端午后才能插秧,要不然,涨一场端午水,新插的禾苗都会被冲走。遇到大水年,垸子要行洪,人们便要搬到高处去,只能靠山丘上的薄田种一季稻子。年青人便划船走商,年纪大些的或在家的女人便会到邻近的村庄垸坝帮工。也有年老的出去乞讨的。
“婆——扒过龙舟,我就要去跟船了。”
“还是张玄通的船队?”
“嗯。”
“背纤过牛皮滩可要小心些。”婆取了身边的一张黄裱纸,用手指沾了口水在上面乱划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辞。一层层折好塞进了一个粗劣的绣花小荷包里,最后放到安小狗的手上。
“大家都说今年可能不去凤都——咱们归秦国了。”
老巫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找根结实的绳子拴在脖子上,能保你逢凶化吉。”
小狗接过塞进了裤兜里,又捏了捏。
小狗刚才的话似乎经过老巫耳部组织缓慢的传达到了脑中枢,“去哪都得小心——端午灾劫就要来啦!”
小狗迷信着老巫,身子又拜伏下去,算是表示感谢。
老巫的脑中枢想必也反应慢一拍,“咱们归秦国啦?”
小狗肯定地点着头,“定国公受了秦国的封,称云梦大公爵。”
“战没打起来?”
“没有——但又要打战了。”小狗说,“凤都派了明巫来征讨我们。”他说我们的时候很别扭,但还是说出了口,因为他不知道除了说“我们”还能说什么。
虽然他不觉得定国公李寒的做法是对的,但他也没有办法去证明那就一定是错的。更何况李家是绿萝大巫钦定的云梦之主,在水神庙没有说李寒错之前,谁又能说他错。
云梦人一直以来的有着一种优于其他城邦的高傲。他们供奉着洪荒中拯救苍生的渚寒大巫,每年春分日五湖四海的水巫都要到云梦的水神庙朝拜。供奉百巫之祖东皇太一的三星观也在云梦。
而民间还传说着“端午宿醉”和“豆箕孤儿”的故事,直指云梦城主李家就是楚昭王遗孤熊明太子之后。
人们不必去评判楚昭王和楚穆王这对兄弟的历史功绩,但却时常会质疑穆王后代的合法性,因为正宗谪传在这个民族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而一旦他们带领的国家走向衰弱,就会有更多不满的人质疑,并重新翻出那些陈年故事来。
这故事和已有的历史故事一样,虽然带着很多时人的隐晦和后人的猜测,但大体都会出现惊人的相似。只是转述的人不同而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
史书上说昭王与尚为臣子的弟弟穆王饮酒,欢度端午佳节。昭王不胜酒力,睡下后就再没有醒来。而民间的版本则多种多样,有说喝至半酣,两兄弟追逐打闹,穆王用玉斧砸死了哥哥。有的说是故意,有的说是无意。
另一种则更为凶险,穆王趁昭王醉卧龙床,将水银灌入哥哥的耳朵,而且还要霸占银铃夫人。昭王两个成年的儿子,一个恶疾而终,一个找叔父问父王死因,回来后竟自缢而亡。
银铃夫人带着尚在襁袍中的熊明,躲在粪车中逃出宫去。故事原本是说熊明被放在一只粪箕中躲过了检查,但人们觉得那东西太肮脏,便在传说中改成了豆箕。
时为城主的熊宇接纳了出逃的银铃夫人和太子熊明。穆王逼迫熊宇交出二人,熊宇无奈,用自己的幼子熊昭换下熊明。改换身份的熊明最终以熊昭的名义接掌云梦,并延嗣至今。
除非“脑髓有些异样的”云梦人,大多数更尊云梦城主。
更加之当时的封建制度,楚王分封城主,城主分封堡主,非楚王分封的王族士男并不直接听命于楚王,只效命于他的分封之君。民众亦如是。
是以,李寒叛楚,在云梦并无多少反对之声。
而就在这之前,民间又有人传出“昭王孤,云梦王”之言。
“端午灾劫就要到了——雨要下足四十八天,正应着渚寒生辰四十八年。大水漫到了天上,只有坐上船的人才能逃生。”相对于人祸,巫更关心天灾。
“婆说过好多次了。”小狗已经听老巫说过很多次这种预言,每年雨季涨水他都以为婆说的灾劫来了,可茫茫急雨和漫漫大水过后,安丰塘还是原来的安丰塘。
“芦苇成片地死去,鱼虾成批的逃逸,失去了信仰的人们填平了云梦泽。云梦不再是一个巫的世界,所有的精灵将退入地下和海中,鬼魂和邪恶将入侵。”
依然是老调重弹,但少年却认真地听着。
“一个少年从凤都而来,穿过洪荒的迷雾带来渚寒失落的灵力——”老巫嗫嚅着,太多的话或是太过于激动,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唇或者说思维。
有时小狗很希望那个少年就是自己,自己能像渚寒一样振救云梦苍生。但很快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连王族都不是。尽管双鱼变法后明巫提出“唯求佳技,不问出处”的思想,但凡人要想济身巫、王两界,只是凤毛麟角。
小狗如果想要跳出人界,除非神工馆认为划龙舟也算是“佳技”。
为了适应变法,巫学院也设了些巫术学堂,但只教些巫术礼仪或极简的巫术,如化水、点穴、请神。
小狗也想师从婆,但婆不是说他根基太差,就是给他描绘着那个未来的梦。
“端午灾劫就要来啦,是毁灭,也是重生。”婆闭上了眼,她说了太多的话,废了太多的心思,她手上拿着的半块粽子滚落到地上。
小狗轻轻说了句,“婆——我走啦。”
走到洞口台阶,又回头看了看歪在石椅上的老巫,眼紧闭着,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说“走好”。
小狗没有往垸里走,而是从石阶上下到了堤坝上,靠山边的坝上立着一个石柱,石柱顶上刻着一只蛤蟆,口中衔着一个石球,这在云梦的垸堤上很常见,人们叫它蛤蟆柱。垸堤行洪前,蛤蟆嘴里的石球会掉出来,蛤蟆嘴里便会发出“呱呱”的怪叫声,听到声音,垸子里的人都要往约定的高处跑,几个时辰后,江水就会漫堤而入。
太平垸的蛤蟆柱已湮没在藤树杂草中,只在树丛顶上露出两只大眼睛。
堤外水面无边无际。天气睛朗,依稀能看见天边云水之上的云梦大城,再过几日,小狗就要和安丰塘的队友们,不,是和云梦的一百多艘龙舟一起出现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