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手握玉笛坐在船头的木柱上,轻轻地吹奏着。绿萝对面而坐,脚轻触着海面,子简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船边上一群群的鲨鱼在追逐着鱼群,有的就在绿萝的脚下,子简找了根长棍,敲打着游近的鲨鱼的脊背。那些被打中的鲨鱼像一只只受了惊的小狗,摆着尾巴逃走了。
“别打它们——它们不会咬我的。”绿萝说。
子简放下了棍子,眼望着又一排飞去的侯鸟,顺着它们的方向看到了坐在高处的妙音。
妙音并没有绿萝那么漂亮,但那种庄重,那种娴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位女神。头上挽着两个兔鬟,绾着一只琵琶形的玉簪——那簪子的琵琶面和柱身是活动的,两厢插在一起,便能绾住头发,子简见她梳过一次头,所以知道。两只明月耳铛本是两颗大珍珠制成,垂挂在耳下,不时反射出光彩。
身上是一件紧身绯红抹胸加粉色的霞帔,下身是绯色的石榴褶舞裙,一条丈许飘带拽在肩臂上,随风而动——更像是随她的笛声而舞。
与绿萝相比,看似服饰简单,却有一种重裳华服之感。如果说绿萝的服饰是轻装出行,妙音的便是舞会夜宴。
妙音轻轻地吹着曲子,绿萝在一旁轻哼着岭南熊家的《渚寒歌》,配上这样的曲子,更加的悲壮。子简仿佛又回到了那洪水涛天之中,看着洪水穿过渚寒如坝似屏的身体奔溢而出,看着渚寒的形象在天地间崩散碎裂。
仿佛一只精美的青瓷碎裂。
啊——子简大叫着,仿佛是自己在洪荒中毁灭了。
妙音和绿萝被他这一叫都息了笛声和歌声。
因为打断了她们,子简有点不好意思,退了几步,躬身作揖以示抱歉。
绿萝形容凝重在看着子简,“这也是你的结局。”
子简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好像她是在说别人一样。
绿萝又重复了一句。子简才知道是在说自己。他好奇地看着她,只用眼睛相问。绿萝也用眼睛相答,仿佛不是在和他交流,而是在和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人交流。
妙音的笛子还没有离开唇,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拿开,“大雁回家的时候,也是你该回去的时候了。”
子简又疑惑地来看她,“回哪?”
妙音似笑非笑地说,“你已经在巫的记忆里得到了最可宝贵的东西。”
子简伸开手,看着自己的身体,“我得到了渚寒的灵力——可我并不知道怎么用。”
妙音说,“这也是水巫们要得到的东西——他们的身上塞满了灵力、巫力和咒语,所以无法再得到更多的东西——却便宜了你。”
绿萝接着说,“你就像是一只没有装水的净瓶,这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负累——渚寒毁灭的命运将在你身上延续。”
子简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害怕。如果是像渚寒一样伟大的死去,那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可是你的毁灭不会被传唱。”妙音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记忆中寻找真相,“带着渚寒的灵力一起毁灭。”
绿萝立起身来,背身走开了,似乎有一滴什么溅落在草船上,化作了一朵洁白的莲花。她轻轻地走开,向着大海的深处,在她下方的海面上,一朵朵白莲花在水面上绽放,又凋落。
子简知道,她行过的地方,必然是青草蒙茸,花开蝶舞,或是藻长鱼集,珊瑚绚烂。那白莲花必是她落下的泪水。
“绿萝姐姐——你要去哪里?”子简边说边要跟过去。
妙音叫住了他,“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吧。”
“她怎么了?”子简问,“我真的会毁灭——不会被人传唱?”子简自语着。
妙音看着他的眼睛,而他却并没有感到有一种交流,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住在他心灵深处的人。
“她不是在说你——他说的你是指她自己,或者是我。”妙音吹起了一阵长长的笛音,像一段长长的思念。
子简恍然醒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渚寒大巫那样不朽的。”
妙音没有说话。吹完一曲,终于说,“你还小,不懂‘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渚寒不再是当日的渚寒,绿萝也不再是以前的绿萝。”
子简不算太笨,笑道,“我忘了,绿萝姐姐和渚寒大巫是三生三世的夫妻呢——我看惯了神像上年青的渚寒大巫,一点也想不出绿萝姐姐是和这么老的人谈恋爱。”
子简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但妙音却没那么开心,只是看着子简。
子简被看得怪怪的,“我倒底是明子简还是渚寒大巫呀?”他小声地说着,低下了头,两腮通红。
妙音说,“你当然是子简。正因为你是子简而不是渚寒,所以她才那样的忧伤。”
子简忽然说,“那我把渚大师的灵力退出来,让他——”
妙音过来抚摸着他的头,“剔取渚大师的灵力,重造渚寒,水巫们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意愿拼不过机缘。”
子简点点头,很真诚地说,“现在地磁已经稳定了,让他们拿走渚寒大巫的灵力吧。”
妙音摇了摇头,“渚寒说过一句话,‘与其生生世世地痛苦,不如从此了断因果。’还是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子简不解,“做巫很痛苦吗?可我怎么觉得做巫很自在呢。可以飞,可以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甚至可以撬起地球——”他想起了渚寒对他的开导,不禁哑声了——虽然他有些严厉,不近人情,不过他真的是个好巫。
妙音勉强笑着背过身去,最后变成了苦笑。她望向远方,“你还小,哪里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巫劫,而是一个情字。”
她继续说,“其实绿萝并不是现在的绿萝,她的前生是渚寒的妻子木棉。”
“啊——”子简惊道。
“木棉也像现在的渚寒一样,为了拯救人类而毁灭。她用舍体护灵法将核弹爆炸的威力化为最小。渚寒也是用那个净瓶收储着她的灵力和魂魄,让她在刚出世的绿萝身上重生——可是绿萝已记不得这一切。”
子简似乎又看到了如渚寒那样悲壮的一幕,“渚寒大巫没有告诉绿萝姐姐这些吗?”
妙音说,“他想等到绿萝长大再告诉她一切。看着无忧无虑的绿萝,他又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她。人生最痛苦的不是青梅竹马不能厮守,而是爱人就在身边却无法言说。”
“他说,正因为我心里只有木棉,所以我才要拼尽全力一搏。他说,只要她无忧无虑地好好活着,就够了——与其生生世世地痛苦,不如从此了断因果。”妙音一点点地说着,仿佛回忆中也有她。
子简哪里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盘根错节,“绿萝姐姐现在知道了?”
“其实从渚寒舍体护灵时,就已经触动了她的记忆。地磁错动时,她封存的记忆也被完全释放出来。刚才我也跟她说了一切。我也知道这样只会增加她的痛苦,可是她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我的前世今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妙音似乎因此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子简怕她伤心,不便多问,妙音敛了敛愁容,又说,“我听说在茫茫的宇宙中,有一个与太阳系同源的星球,烛曜在那发现了三颗行星,分别以《道德经》三个字给它们命名,其中一颗古德星也有着地球一样的美丽。等这场巫劫过后,我便去那里开设道场,从此断去人间一切因果。”
“古德星——”子简惊道。
妙音最后说,“你走吧——免得绿萝见着你天天想起渚寒和那些陈年往事。”
子简“哦”了一声,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熊宵在草船上叫着子简,“快过来看我们的龙舟——”
子简回头一瞥,一只崭新的红杉木大龙舟搁在草船边上,高高的凤头昂首而立。在草船的另一些地方,其他的龙舟也已初步成型,有的是龙头,有的是虎头,也有马头,各种形制不一而足。
子简飞到熊宵的身边。
“真棒——”子简赞道,“为什么是凤头?”他不经意地问着,但很快就明白了——眼前这位将是楚国的第一代君王楚昭王熊宵。
“我见着几日前绿萝姐姐修行时,身后幻出的凤凰,又高傲又威武,所以便叫人刻成了船头。”熊宽高兴地抢着回答。
“如果你不是巫,我一定叫你来掌舵。”熊宵指着熊宽说,“我弟弟宽——是鼓手——”又指着另一个,“熊宇,我堂弟——舵手——”又点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龙头老大——”说完几人开心地笑着。
子简没有笑,轻声地说,“我要走了——”
熊宵开始没在意,后来恍悟,眼睛盯着他,“回到二千年后?”
子简点点头。熊宵没有再说话,像是很伤心地样子。
子简安慰他,“你一定能拿到渚寒的拐杖的,会成为天下最伟大的君王。”
熊宵有些不舍,强作高兴,“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带领岭南熊家努力的,如果我真的成为王,我一定好好地尊敬巫觋,爱护人民。”
子简不想让大家难过,如果只是熊宵一人,也许他们会抱在一起大哭一场。但听说子简要走了,熊家的族人已经围了过来,银铃挤上前来,“你要把渚寒大巫带走吗?”
子简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渚寒大巫在雪峰山上等着大家呢。”
子简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道别,把手按在熊宵头上,“我以渚寒大巫的名义,赐福与你——草船遗民的第一代王昭王——”熊宵不自主地半跪了下去。
熊宽以为他在开玩笑,上前来与哥哥并排跪下,“我也要赐福——我也要当王——”
子简便轻轻在用手也在他头上按了一下,轻声说,“穆王——”。
熊宵的泪滚了出来,“熊宵一定不负渚寒大巫的嘱托,建国立家,好好当王。”说着鼻涕眼泪已满面。
子简想让他高兴起来,学着他说话,“建立一个穷人的国家?”
熊宵知道他在取笑自己,破涕为笑,熊宽扼腕道,“对,建立一个穷人的国家,把方舟里的人都杀掉——”
熊宇马上纠正说,“是建立一个好人的国家——”
熊宵伸出了手,重复道,“好人的国家——巫的国家——”并和子简的手重重地拍在了一起。
妙音过来,说,“走吧。”
子简“嗯”了一声,对熊宵笑笑,转身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忽想起该往哪里去?便回头来问妙音。
妙音也不回答,短笛在手,一曲魔音直逼子简而来,似江潮涌动,滚入子简脑海,刺得他头晕脑胀。
子简叫道,“妙音姐姐,你这是——”还未等再说出来话,那撕天裂地的痛疼已让他惨叫不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