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婴儿车走进小区大门,南方庆幸自己戴着帽子口罩,爸妈没在楼下遛弯聊八卦,也没遇到老邻居。要不然没等被家人质疑,熟悉的婶婶阿姨就要一路轮番追问。
回到家,小侄女知雅围着婴儿车,看看弟弟,又看看摩根,对车子里的小黑弟弟讲起英文:“嗨!哈喽!知雅唛内木,北鼻你伐木立?”
嫂子赶紧过来抱起摩根:“呀!还真是个小黑孩儿!过年好呀小奶娃!”
未满一岁的小侄子从里屋手脚并用赶来围观,多了一个小孩子,家里瞬间忙活起来。南方从摩根的小车里摸出红包拿给嫂子:“嫂子,他家里的一点小心意。吃的用的还有小衣服,也都带来了……”
清点好阿姨为摩根带的奶粉和日用品,嫂子让三个小孩在软垫上玩玩具,把南方叫到一边:“方,你们领导大过年的把孩子扔给你,外国人可心真大,啧啧啧,不像话。”
“不是外国人,嫂子。”南方想,这个问题,怕是严家要用一生去面对、解答。
“外国媳妇?”嫂子拆开现金丰厚的红包,仔细数了数收好。
“不是。”
“啊?那这……”
绕不开的身世,南方简单解释摩根是严总太太的小孩,失踪期间生育,至于其他细节,本人已经部分失忆,记不起。
“唉,老那么听说这种事,新闻上也看过,没想到真的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那这小孩太可怜了,身份这么特殊往后可怎么办?敢情户口还有这么个上法儿,严,叫严什么?”嫂子看看躺在地上被姐弟俩围观的摩根。
“户口本儿上是严嘉安,平时就叫摩根。”南方看看时间,准备哄睡摩根,去做些自己的事。
和嫂子一起哄睡家里三个小朋友,南方找到小区外新开的自习室,1小时10元,比麦当劳和咖啡馆安静,什么时候起,家附近那些熟悉的小饭店减少,美容院搬离,为孩子开的特长班、补习班、课后托管班增多。
“热水在休息区,卫生间是直走最里面,这是您的15号储物柜。”
前台小姑娘指导南方充值成为会员,单次充值100元或倍数享受8折。充好100块,南方算了算,春节假期每天来看两三个小时书,上班前能用完。
《墨绿与美玉》的成功卖掉没有为南方带来自信,许老师的作家班课程结束,吸收学习后,想转化为独立思考写出作品,真正的艰难开始了。
小森名为留作业,实则鼓励的短篇故事写完,也仅仅是因为小森这个原型人物够丰富。南方身边唯一在写作上信心与行动力兼具的朋友,只有十七。
像十七一样勇敢吧。铺开空白记事本,写下第三个故事《私密事务所》。
嚓嚓嚓……
一小时过去,只有偶尔纸张翻页声,五个主要人物完成建立。
南方合上本子装进包里,心里想着放一放,稳住放一放。当时写下的故事,等到情绪不激动的隔天、或放久一些更平静时再看,会更好看。除了能检查出错别字,找找逻辑漏洞,还会感到——这个人写得真是很不错!
收拾好背包往外走,临近晚饭时间,天黑得早。
“哥给你买糖葫芦了,早点回家吃饭。”来自南方哥哥的消息。
哈哈!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哥哥这么多年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全家人一起吃饭,喜欢热闹带来的安全感。
“好的,哥,我马上回来。”南方回复,加上可爱点头表情。
晚饭,焦溜丸子、素烩、糖醋炒藕片、麻酱黄瓜和生吃番茄。嫂子切一盘熟食卤味,南方调好醋蒜汁,一家人坐下吃饭,话题围绕摩根。
“有钱人一天到晚瞎搞,搞出个孩子这下怎么办……”南方妈妈很快吃好,把碗放到水槽里,洗了手去照顾亲孙子。
嫂子也很快吃好,去沙发上抱起小摩根。
“姑姑,摩根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了吗?”小侄女知雅慢慢扒着米饭。
“没有,他爸爸妈妈回老家办事,不方便带他,放我们家玩几天。”南方捏起小侄女脸上的两粒米饭,给她喂回去。
晚饭后,挨个哄睡孩子们。南方和嫂子收拾客厅里散乱的玩具。
“方,妈让我问你,你和这小孩儿爸爸……”嫂子忍不住小声问起。
南方迟疑,不愿意谈起这段关系里的复杂:“我妈哪儿来的闲工夫操心我,嫂子,累一天了,您先睡吧,我收拾好这些也去睡。”
“那好吧,我把摩根抱过来,你一会儿也早睡。”
哥嫂带小摩根睡,南方和小侄女知雅睡一个房间,南爸南妈带自己亲孙子睡。
躺在熟睡的小侄女身边,南方翻看手机消息,有哥哥发来的简短一句话:“别听爸妈那些老观念,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哥支持你。”
特意把严总发来的消息留到最后看,南方点开这条晚安表情,晚安的上一条对话,似在认真发问:“我真的挺自私吗?让你帮忙带摩根。”
不然呢?谁还不是个自私的人。回复完晚安,告诉严总这里一切都好,摩根也乖,不哭闹。南方放下手机,觉得生活的公平性在于,没有谁可以一切都好,但每个人都有机会活得独特又美好。
没有回复哥哥的消息,想着明天一早,亲手煮碗哥哥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把感激一点点煮进浓郁面汤里。
天还没亮透时,哐哐哐!哐哐哐!
“南山爸?老南!南山媳妇?家有人吗?”
哐哐哐!门敲得急,南爸披了件衣服来开门,一看是楼下邻居:“这大清早——”
邻居大叔一下拽过南爸:“老南你在家啊?快!快点着!快跟我下去!”
楼道里冷风吹过,南爸裹紧外衣:“怎么了这是?”
冷风和警笛灌进清晨楼道,刺穿第一缕阳光。南方哥哥躺在楼下草坪里,面容苍白安宁,眉心一星血迹,没有丝毫破碎。横条纹睡衣干净完好,只有一对拖鞋各自坠散,一只落进树梢,一只掉在小路上。
业主群消息随着清晨刺耳警笛爆炸,对面楼的人探头观望,指点着南家敞着一扇窗的阳台。各家贴着春节福字和吊钱的窗玻璃后,站着一张张惊慌的脸。
“大过年的,最忌讳死人了。”
“可不咋地,也不知道是谁家,你看,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
“但凡想得开,也不至于挑这时候,怕是摊上大事儿过不下去吧……”
“你们别说了,出事的人家很快会找到。”
“就是的,都别说了,我就在楼下遛狗呢,刚有个大爷说认识死者,上楼叫人去了。”
业主群消息没有中断,依然在问是谁家、几号楼哪一户。警笛声呼啸而去,南爸跟车去往医院,一路上医护人员坚持抢救……
去往医院的路上,南爸摸一摸儿子的冰凉脚掌,掏出手机努力镇定,颤抖着打给南方。
“喂爸,怎么会?怎么会是我哥?”电话接通瞬间,南方无法接受这样的突然一击。一直以来,南家逃不开的基因,南方以为会是自己。
“闺女,你来吧,叫上你嫂子。把爸的钱包带上,爸在第四中心医院等你。”电话挂断,南爸从急救人员眼里读到心痛。
“妈,我爸钱包在——”
南方回头,一本旧书和钱包被南妈轻轻放到餐桌上。
“妈,这不是——”熟悉的旧书。
“对,都拿上。带着你嫂子去吧,妈在家带孩子。其实我和你爸都怕这一天,怕着怕着,也还是来了。方,赶紧去看看你哥吧。他嫂子!嚎什么嚎!哭能哭回你爷们儿吗?都给我好好活着!我们老家伙还在呢!”
南妈一把坐歪到椅子上,扒紧桌角坐正回来,没有摔下去。
去到医院时,抢救已结束。哥哥平静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南方甚至看到自己的脸躺在那里,曾经毫不怀疑如果家里有一个人会选择这样,必定会是自己。
嫂子跪下一遍遍求医生再试一次,再救救他,再救救两个孩子的爸爸,救救她男人……
哥哥平静极了,南方缩在门外偷偷看着,看一眼,别过头去默默掉眼泪,不敢和爸爸对视。南家往上三代,死于自杀的都是女性。
怎么不是我?应该是我的。
“方,钱包带来了?”南爸从椅子上起身,打了个晃才站稳。
抹一把眼泪,南方把钱包和旧书拿给爸,帮忙翻看书里夹了存折或银行卡之类。
“没有东西,这本书,爸一会儿告诉你们。方,你哥,你哥是姑姑的孩子。”
怎么会!你们大人都是自以为是的骗子!南方说不出话,眼前的一切都难以接受,手心剧烈疼痛传到上手臂,痛得往后退了几步,再次缩在门外,一点点偷看。
哥哥平静极了……
“救救他,求求您了,大夫您再救救他,我家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您再救救他……”
嫂子每一声哭喊,南方都觉得该死的那个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