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生哑然,倒是还晓得讪讪推出房,不忘将那房门一并阖上了。人却还是愣,及至房内人唤了两三声了这才回了神,忙不迭再度进房。这会光景,那人已经收拾妥当坐在了桌边,手里还擎着一坛佳酿作势摇晃。
“既然来了,索性一并坐下喝一杯。这坛酒,我可是留了许久,本想等着尘埃落定后再开,你好生有光。”
“是呢。”
这会,裴生也不推辞了,索性一并坐到桌前举了杯待那人反手来斟。
“当初便该想到,平舟,平舟,总脱不开平居的关联。那人起了座平居的书庐,你又唤作平舟,可不是要告与众人,你是平居里的子嗣?”
明明是说着惊天的秘密,裴生却还能持着一缕浅淡笑。难得平舟也是好定性,斟酒的掌不偏不沉,滴酒未洒。
“起个平舟的名,不过是因着义父唤作鬼手平一川,与那平居,呵,倒真是半点瓜葛都没有。”
言及间,一杯将溢未溢的酒就呈到了裴生跟前。对上那人云淡风轻的眉眼,裴生眉头本就忍不住生了皱,念及背上烂了泰半还能面不改色,也不知那人该有多大的定力,皱起的眉不觉就深了几分。再想,如今这生的一切事端,说不定早就写在那人手间谱上,微皱的眉就拧成了川。
“我到底该唤你一声云先生,亦或者平舟,还是,沈云昇?”
“竟是怕我在这酒中下毒不成?”
自顾曲解了裴生不肯接酒的意图,平舟莞尔叹,索性转了手送杯至唇间,却也是笃定不肯解了裴生的惑了。
“幼时去了南疆,日子苦得很。稍大些了,又被师傅当做药人日日泡在毒物中,生不如死。没过几年,收到沈家那个女人的信函,私下里与她相认,却也被视若敝履。苟活多载,回来了,你鼎力相助,却也教我生了惑,总也猜不透你这般心思是为何故。垓下素卿一番真心,普华山后沈念慈临终遗言,倒终究教我辨了真伪。”
堪堪转了颈子瞥向窗棂,瞧见只寻食的鸟儿误入房中,翅扑棱,却总脱不开去。
“也才明白,原来,我这平白背负了十数载的家仇,不过是旁人的担。就如同这可笑身份,也不过是夺了旁人名头。沈云昇,当年你布下这盘棋时,不过还是个青葱小儿。我想不透,这世间,怎会生出你这种心思狠绝又缜密到无懈可击的魔物?”
平舟只是笑,笑得意味深长。
“若我说,你面前坐着的,不过是一具现世的皮囊,里面塞了缕游魂,你可是信?”
“信,为何不信?”裴生又黯然。“但看你玩弄我与素卿于股掌,不,乃至天下人于股掌十数载不生纰漏,我早已信了。”
怎能不信?
“我倒是好奇,既是知晓自个不过无物,怎的就还乐意随着我的局继续行进?就不怕最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平舟挑眉,再度举了杯。“好酒。”
“她毕生的心愿,我曾经活着的藉口,总该有个了断。”裴生慢慢垂了首,声几难辨。“儿时,她那般的喜爱你……”
“你若不来,我尚且要去寻你,如今,倒是省了力气。”
平舟抚掌轻笑,却也再度拂去了裴生难辨的数语。
“走罢。你倒言无错,是该了断的。”
晌午时分,一行人回了沈家府邸前。
略带疲色的裴生,白纱覆了脸的平舟,甚至,还有终年不曾踏出过无由居半步的细柳。初始离了那居时,细柳还不曾现身的,倒是等两人走了一箭之地了,随身背着个简单包袱的人儿横刺里就杵在了两人面前。
“总该有个相熟的人伺候先生才是。”
垂了手立在面前的小人,谦卑着,眉眼里却有撵不走的坚持。
“随她去。”
平舟甩一把云袖,自顾前行。裴生虽不说有异议,经过细柳身侧时却也还是禁不住多瞧了一眼。倒是个衷心的奴才呢,却不是自己的奴才。免不得又生了几分黯然,同样都是奴才,怎的向来都是别人家的奴才好呢?
及至真个到了沈家府邸外,眼瞧着洞开的府门却不见半个人影时,裴生又愣。
“不过离了这府邸几个时辰,怎的就腾空了?”
“总该要进去走一遭。”
平舟在身后轻言。
想来觉得平舟说得也在理,裴生索性压了心间不适,起脚先一步踏进沈府。进了府,心底那点不适便成了惑。往日里热闹的府邸,如今竟是静得恍若入了隔世。纵是再大的变故,怎的说也不该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教偌大一座府邸成了空宅。
更何况,又有何种变数能出自个儿掀起的变故左右?
就在裴生呆愣的光景,平舟驻足静听许久,隔着面纱后的俊颜上就生了些似笑非笑。
“人皆数在闻冬阁。”
“那个女人的阁子里?”裴生不解。“跑去那边做什么?”
“去了便知。”
说罢,平舟竟是折了身便走。看他前行的方向,约莫是要去当初沈素卿住着的应春阁。错身而过时,一声耳语却也分毫不差落进了裴生的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完,就走了。
自家主子移步,做奴才的自然没有不从的理。紧走几步追上主子的细柳,频频回首时,素净小脸上隐约浮上一丝忧色。
不明不白一番话,却教裴生如坠云雾里。平白怔了半晌,总算回了神,想着呆立也不过费功夫,索性亲自前去一探究竟。真正去到那闻冬阁时,果真如平舟所言,整座府邸的人大约都聚在了阁子里,吵吵嚷嚷的,说是热闹,倒不如说乱成一团更甚。
随手扯住个匆匆走过的奴才,裴生脸色难看得很了。
“出什么事了?”
“姑爷,您就饶了小的罢。再不去寻那救命的大夫,小的也没命候着了。”
急嚷着说完,那奴才居然也挣了开跑了。
平白被个奴才冷落,裴生还不等生火的,眼瞧着阁子里往来各人尽数面色难看,那一腔火气倒也只能悉数咽回腹中。拨开几个碍事的主到了厢房前,不曾进去的,便先瞧见个端着铜盆出来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