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人皆云,大夏贤君颇得圣宠,若非膝下无女,这几年来仅出一子,这太女的位子花落谁家都未可知。
夏雍帝一生风流,后宫男子不计其数,也算是游遍花丛的主,可偏生在风初雪身上失了心。
她初见他时,他笑得活泼天真,却不失大家族闺中男子的矜持,举手投足见让夏凛不觉看呆了去。
她当时就在想,这般活泼而又不失本性的男子,岂是她三宫六院里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庸俗脂粉比得上的。
后来他入了宫。
入宫当晚他就被传召侍寝,她抛却帝王平日端着的架子,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在和心仪已久的男子成亲之时般急色,把他羞得无地自容。
她迫不及待地将他压在身下,御塌上的流彩暗花云锦被被她的动作摩挲得窸窣作响,片刻后便将他腰间系着的菊纹宫绦粗暴地扯下,前戏还未做足就将他纳入了体内。
去他爹的冷静自持。
去他爹的帝王威严。
她现在只知道她是她的妻主,而他是她的夫。
他情难自禁地叫到“陛下”,却被她打断,她说,叫妻主。
他搂住她的脖颈,压抑住感动的泪,笑着说道,妻主。
诶。
妻主。
我在。
妻主。
怎么了?
我好喜欢你。
笨蛋。我爱你。
第二天早晨,夏雍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罢朝。同时,他被封为贤君,一时风光无两。
自此,后宫之人,除了贤君风初雪,无一人得到夏雍帝宠信。声势之大得让前朝众臣都以为,陛下要改立凤后。
风言风语很快传遍了前朝后宫,凤后急得在殿中成日盘算着怎么勾回陛下的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
贤君虽然风光直压凤后,却从不惹是生非,只一心安静贤淑地服侍着夏雍帝夏凛,没有给嫉妒他的人留下任何把柄。
当然,在夏凛的庇护下,尽管世人皆说那贤君狐媚惑主,却从未有人敢来找他的麻烦,于是他难得地保持着纯洁和天真。
他在她怀中依偎时总是在想,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该有多好。
直到有一日他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奴。老奴已经不复是他少时见到那般英姿飒爽的倜傥女子,她只对贤君说了一个词语。
“阮四郎。”
他面色惨白。
直到老奴走后,他还久久未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是夜。
她一如既往地批阅完奏折来到他的寝宫,正准备就寝时却听见他说,妻主,我想再喝一次合卺酒。
我想,再重温一次当年的洞房花烛。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于是只是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笑得温柔得像个孩子,初雪既然想,那为妻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酒液顺着喉头滑下,她却看见他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于是她彻底慌了神。
妻主。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我本来是阮家收养的孩子,后来阮家被妻主冤枉而遭受灭门之灾后,我被秘密送到了世交风家。
而当年唯一幸存的仆人提议,让我入宫得到你的信任,然后杀了你为阮家报仇,可是,妻主,我爱你,我舍不得你死。
可是不杀了你我愧对阮家养育之恩,杀了你我于心不忍。那么就让我代替妻主去死吧。
从此以后,妻主忘我却我,伴妻主的雕栏玉砌、美人在怀,好好生活,我红尘打滚一身负累,就此终结一生,可好?
她的“不好”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闭眼而去。
堂堂八尺女儿,天下至尊帝王,在那一刻泪流满面。
自此,夏雍帝不理朝政,整日饮酒作乐,声色犬马。
她的文辞极好,自他故去之后,她封笔不再做赋——唯有一类特定的词。
那词牌名叫,阮郎归。
夏凛的不理朝政很快给了虎视眈眈的各大世家绝妙的可乘之机——终于有一日,七大世家联合叛乱,天下分崩离析为七国,大夏,自此亡国。
而夏凛,也死在了叛乱之中。
“你毕生功德已满,本可直接为仙,不老不死。你真当要返回离乱世间去沾染红尘?”
夏凛长跪在地,久久不起。
“前世为儿女私情弃置万民于不顾,凛悔恨不已。自己当初造的孽,应当由我一人承担,了结了其中因果。我愿意放弃仙籍,只求重回红尘,只是不知道初雪他……”
那人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吧。你那相好,也会重新投胎。只不过投胎后你们都没了前世的记忆,能不能遇上,就看造化喽。你,可想好了?”
“凛绝无悔意。”
堪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酬。
“既然如此,那么下一世,你的目标便是收拾旧山河,重建盛世。”顿了一下,那人又补充了一句,“遇到了,就好好珍惜他。以后你,就叫君凌吧。再次君临天下,壮志凌云。”
“谢过仙人。”
二
昭惠永和元年,当时只是诸侯的昭惠帝,集结大楚、大宇,三国兵力,攻入大夏皇宫,将在皇宫里的大夏皇族屠杀殆尽,以火焚之。
只是诸侯们没想到的是,大夏为了保全嫡系唯一的血脉,大夏衷心的大臣们将早已经战死的夏雍帝匆匆下葬后,以庶皇族为饵掩人耳目,设计牺牲她们以保全唯一的嫡子夏景。
火龙直冲云霄,一个夏皇族女子被绑着双手,一瘸一拐地走着。她走的无力,浑身上下尽是伤痕,都是战时留下的。这也许是她这个皇族最后的骄傲。她被身后的大昭士兵推了一把,脚步更加不稳。在押送下,踉跄地走进火中。
火中,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无数的俘虏在里面,捆着手脚。房屋里里回荡着怒吼,悲愤,大骂。火坑旁边,站着无数的昭军。那夏皇族女子看着这一切,眦目欲裂,两眼瞪的浑?圆,捆着身子的双手青筋暴起,手腕被绳子勒得通红。
很久,女子低下了头。她的身后,押送他的昭军把手压在了她的背上。
“你们,不得好死······”女子的声音不重,眦目欲裂极其压抑,如同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一样。女子死死的咬着牙,血丝从嘴角流下。
“不得好死······”
夏景站在远处的山顶上,眦目欲裂,最后大吼道,“二皇妹!!”声音传去很远,而回答他的,只有那一阵阵的空谷回音。
“大皇子,走吧。”贾文强忍着悲痛,“您是最后的希望了,要是您还不走,姐妹们的牺牲,全都白费了。”
“走!”我夏景只恨不生为女子,否则定要手刃敌寇。对了,无妨,我以后还有女儿,可以让她,替为父,报了这奇耻大辱。
三
“恭喜小主,是个皇女!”一群宫侍跪倒在地,齐齐贺喜。可只有他知道,自己不顾早年落下的病根,执意生下凌儿,命恐不久矣。
这些年来,他忍辱负重,改名换姓入大昭皇宫得昭惠帝荣宠,刚入宫就诞下了皇女——只有他的孩子成为七国中最强诸侯国大昭的皇女,参与夺嫡后方可光复大夏江山。
次日,贾文被秘密唤入宫内,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恐命不久矣。”
贾文大惊失色,“大皇子!”
“你可是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子证,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有了这个孩子,除了复国,夏景一生也算无憾了。子证,以后这个孩子十五岁行冠礼时,安排好给她取字为宸逸吧。”夏景虚弱的声音不乏坚定——大夏,是他一生的执念。
宸,皇帝代称;逸,潇洒于世不受束?缚。
“文敢不不辱使命,鞠躬尽瘁。”泪流满面的贾文,沉声应道。
半晌,夏景拿出一把白玉般无暇的宝剑,剑身晶莹剔透,从剑柄到剑尖的中心处,一条五爪金龙贯穿始终。
“此剑名为天下。”
大夏皇族祖制,天下剑为历代夏皇专用佩剑,是世上唯二的一把神兵。上一任帝王驾崩后,新帝会将自己的血滴在剑柄与剑身的凹槽处,此后天下剑只归帝王一人使用,若他人强行使用轻则手肘断裂,重则暴毙而亡。
可更令人称奇的是,天下剑自从夏太祖开国经历四十八任帝王近四百年从未认主——历代夏帝只有天下剑的使用权,并非其真正主人。
新血液被滴入天下剑后,一旦天下剑认主,陷阵玉佩——每个陷阵军将士的身份凭证,将会发出紫光;若未认主,则玉佩则发出红光。
陷阵玉佩,是天下剑的附庸神兵。一旦玉佩被滴血认主后,其主则拥有修习陷阵军专属内功心法——君子剑的权利,但玉佩主人必须效忠于天下剑使用者,若有反心,玉佩则会将其反噬,玉碎人亡——这也是历代陷阵军从未发生过背叛的原因。
此类皇室秘辛,只有历代帝王与陷阵军将士才有资格得知。
“等凌儿十三岁时,让天下剑有所归属吧。”夏景隐隐有些期待,“子证,万一凌儿真是天命之人,气运之女呢?”
“文也期待文的陷阵军上的玉佩发出紫光的那一天。”贾文看着夏景怀中睡得正熟的小君凌,“文早年曾涉猎看人的面相,小殿下的面相……”
“如何?”
“面部帝王紫气浓郁,若登位九五必成大业,若反之……”贾文沉吟半晌,“最可能被另一个同样身怀紫气的宿敌而害,大业未成便为他人做嫁衣,英年早逝。”
夏景神色淡淡,“能看出帝王紫气的人有多少?”
思虑片刻,贾文答到,“不合五指之数。”
“倘有一天遇到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凌儿所用,便杀了。”依然是那淡淡的神色,语气中却隐含杀意。
“是。”贾文面色一整,“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而此时的院外百花齐放,争相斗艳,宫外的侍人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三万丈高的碧空如洗下,倒映出了龙凤呈祥的盛世壮景。
仙界。
那名见过君凌的仙人见到眼前的景象此刻正面色发白,连话都说得吞吞吐吐,“帝星,竟然是帝星……”
她竟然受了紫微帝星星主的跪礼——她简直欲哭无泪啊,谁让她仙品低以至于看不出来这是紫微帝星星主啊?要是让上面的人知道……
她打了个寒战。
呃,对。她从来没有见过紫微星主小霸王,没有和那个小霸王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受过她的跪礼。对,就是这样。
对自己精神麻痹了好一会儿,她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开时不禁感慨了一句。
小霸王的打江山和追夫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四
君凌在十岁时,父君去世那一年,以病重为由拒不见人,由大夏遗臣护送,偷偷带着父君的尸骨,回到了那个她的封地——长安——曾经的大夏之都。
当年的琼楼玉宇不再,一片萧索的大夏皇宫荒芜丛生,那本该属于她的东宫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燃烧殆尽,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
君凌将父君下葬,站在那一片荒凉之上。如同站在了时间的彼岸,久久不语。
岁月的长河里,皇图霸业转瞬即逝,她的努力,是否真的有意义?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做完这首词,君凌突然就明白了,既然没有人能结束这乱世,那么便让她来结束吧,至于往后,谁管那死后洪水滔天?
“一往情深深几许,”她的情,不是小儿郎的缠绵悱恻的私情,而是除了对父君的亲情外,便是对位登至尊后一平天下让江山海晏河清的壮志豪情,那闺中愁思,她不屑。
正想到这里,一名陷阵军士兵骑马向她奔来,马蹄掀起了一地的尘埃。
“哒、哒、哒,”有规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行至君凌身旁,士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主子。”
君凌神色淡淡,目光遥远而深邃,仿佛透过了千年的往事,“有何事禀告?”
铁器凶面被摘下,士兵抱拳回答,“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藏在大夏皇宫中,属下等安放君上时,那名男子正在远处窥探,后来被贾将军发现并捉住,现在在等主子的安排。”
“不必多礼。那名男子现在在何处?”
“回主子,贾将军将那名男子给许军师看管了。”士兵放下双手,神色恭敬。
“带路。”君凌翻身上马,一身白袍迎风飞扬,在猎猎的风中如同一根不屈矗立的旗杆。
“伯文,可查出了这个男子的身份?如果是大昭那帮蠢货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后派出的探子,就解决了。”男子做探子的情况不是没有,相反还有很多——男子最容易使人放松警惕,有时候比女子做探子更为管用。
“此人名为云梦熙,是云州云世家的私生子。云家正君心思歹毒且善妒,听说了家主在外面有私生子后怒不可遏,瞒着云家家主云徽,本欲将私生的这两姐弟俩杀了,但这云梦熙心思机灵,发现了那云家正君的不对劲后就逃出了云州,拿了盘缠后辗转到了离云州最近的长安。”
“后来,这云梦熙和他的姐姐云望盘缠用完,云望于是在人间逆旅当小二姐以维持生计。由于没有住的地方,云梦熙在长安城里到处找没有人居住的废宅,倒是让他找到这里来时,我等刚好在此而已。”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干了什么,为万无一失,要么将他杀了,要么收服了他。伯文,你怎么看?”君凌思虑片刻,悠悠地说道。
“此人当留。斐为这男子卦了一象,这人和主子有缘。”
君凌没有问这男子和自己有什么缘分,因为若是许斐能卜卦出自己和那个叫云梦熙的男子有什么缘,许斐不会不说而等自己追问。“叫那男子过来。”
片刻后,一名衣衫褴褛却难掩国?色?天?香的男子被带到君凌面前,一名陷阵军士兵一把按住男子,喝道,“跪下!”
没等男子被按在地上,君凌摆摆手,“不必了。”顿了顿之后,君凌又说,“你发愁住的地方,本殿可以给你们,但前提是,你们要效忠于本殿,为本殿办事,当然,本殿也可以为你们报仇。”
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本殿是皇女。”
聪明如他,怎么会不明白君凌的意思?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说明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把自己给调查清楚了——
自己刚才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但看其小心谨慎的模样,应当是在秘密谋划一件不为人所知的事,自己看到本应被杀人灭口,可这名女子应该是知道自己姐姐天纵奇才,所以想为她所用,既把招揽了人才,又把自己变成了参与这件事的其中一人,让自己没有告诉别人的机会,可谓一箭双雕。
不得不说,太聪明的云梦熙脑补过度了。
云梦熙继续想,这位尊贵的皇女想招揽自己的姐姐也未为不可——他们姐弟俩既可以有稳定的生活,不用为了担心下一顿饭而奔波,又可以让常常感慨无人赏识壮志难酬的姐姐一展胸中抱负,这笔双向的买卖,其实对彼此都很划算。
云梦熙心思千回百转,感慨了一下这位皇女心思之缜密后,点头答应,“我姐姐还在人间逆旅当小二姐,合同上签了半年的期限,所以暂时不能和您回去。”
君凌心中微怔了一下,这和他姐姐有什么关系?
思索了片刻,君凌就明白了眼前这男子想多了,不禁感叹了一下这男子的机警,和身为皇女的自己尚且能游刃有余地和自己交谈,难怪能在世家势力的追捕下逃脱云州。
君凌轻轻舒展眉眼,笑道,“无妨,这客栈就是本殿的。”
这回轮到云梦熙发怔了——他本想以半年时间拖延,先帮姐姐物色一下这个人是否值得效忠,半年后再决定是否接受也不迟,没想到这人就是人间逆旅的主子。
咦?等等——人间逆旅的主子?
原本脸色淡定的云梦熙顿时惊讶万分,从不喜形于色的他脸色微变。
君凌也没怎么在意,问道,“可还有问题?”
云梦熙哑然,良久,只得应道,“尚无。”
——不是“无”,而是“尚无”。
君凌不免有些好笑,“你不必那么谨慎,本殿不是苛待下属的人。你姐姐在哪一条街上的人间逆旅做工,带本殿去看看她。”
……
客栈内。
“熙儿已经和草民讲述了此事,天下人才济济,不知殿下为何独独相中了草民?”云望品一口茶,身着素衣却难掩书生意气。
“纪图不必如此自称,今日我以客人身份拜访,就不必从了那俗礼,叫我表字就好。”君凌从容不迫,半开玩笑着调侃道,“待纪图承认了凌,就得唤主公了。”
“望也非矫情之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云望也不推脱,“宸逸还没回答望的问题。”
“纪图如此逼问,也不怕以后月月被扣俸禄。”君凌语气不变,“诚然世间人才济济,但大多出自世家,像凌这般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小小皇女,凌高攀不起啊。”
云望听出了君凌的弦外之音,心中一片汹涌澎湃。
这天下万民大多是愚民,皆以为世家人才是栋梁,却不知世家势力做大,兼并土地,垄断官场,仗势欺人,云州云家,礼州张家,温州冯家……多少大家族盘踞一州,自成当地土霸王,皇权式微,行令禁止皆不能在当地有效通达,更有甚者,颇有积蓄的世家非法豢养私兵,作威作福,为害一方……
可这些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要一说出来变会被哪些自诩为名士的“真人君子”嘲讽肤浅,被每一个她想要投奔的主公不屑——天下资源大多被世家所垄断,不借助世家势力争霸,白手起家,岂不是痴人说梦?
云望的脸上浮现了笑意,“望与主公所见略同——望也高攀不起那一群‘真人君子’啊。”
云望对君凌的称呼在一瞬间就被更改。
君凌自然知道这是已经认可了自己,“不知纪图对此事有何见教?”
……
回京途中。
“姐,那人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看她心思深沉,老谋深算,你以后会不会被卸磨杀驴啊?”云梦熙担忧地问道。
他知道,若是真如姐姐所说,那么未来君凌若成大业,姐姐会被攻讦,最后成为世家泄愤的对象,君凌完全有可能为了安定来一出兔死狗烹的戏码。
天边的夕阳被拉得很长,晚霞撒在兄妹两人的身上,时间在那一刻定格,成为了难以令人忘怀的美好。
“主公不会。”云望一脸笃定,她从未看错过人,若这次真看错了,那也是她识人不清,若真为万民之利而死,她也可千秋万代传颂了——她觉得,不亏。“熙儿可知有一句话,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姐姐心中有数便好。”云梦熙知道云望心中有自己的坚持和执念,不再多说。
“伯文啊,那男子倒是想的远,连许多女子都望尘莫及了。”君凌在远处笑骂,内力深厚的她早把两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陈斐在一旁,也是轻笑,“主子,斐近日卦出了云公子的象。卦象显示,主子和他,有情缘。”
君凌不屑,呵,情缘,那又如何?
五
昭惠永和十三年,诸侯会盟汶水。
君凌坐在树下,看着树叶间透过的月光,伸手在地上折断了一根短草,拿在手中把玩。
月上柳梢头,清冷的月光照着河畔,浅草被风吹着,像是翻起了阵阵波浪,飞散的草屑飘过贾文的身旁。
帐中亮了一片又一片的灯火,像是在为走在夜里的人指明道路。
君凌轻轻走过,没有在军营里留下脚步声,灯火千万,照亮着冷寂的内心。
可惜,这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她的。
她也想睡一个好觉,或许能在梦里,见到等她归去的灯,灯下,有自己记忆里的父君带着浅浅的笑意温柔的看着她。
……
可她不能那么脆弱,她是大夏幸存的唯一嫡女,是陷阵军三万余士兵的希望,若是她露出胆怯,恐怕会让忠于自己的属下们失望吧。
君凌举起了酒杯,问道,“子证,我逐鹿天下,不仅为了自己,为了父君,为了大夏,更是为了天下万民长久得安,不再受战乱之苦。可这天下一统后,真的就万民得安了吗?”
悬于空中的弯月投映在酒中,随着酒壶被举起,酒水摇晃,将那月光搅乱。
得安。
短短的两个字又谈何容易,有多少人又为了这两个字打拼了一生,到头来还是求不得。
一人得安,温饱有余,无贪他物,乐于此间,为难。
一家得安,安居乐业,家老双全,夫德女孝,为难。
一世得安,无灾无乱,无饥无寒,安然世事,为难。
三者皆难,那天下得安,又是如何的难呢?君凌轻合上了眼睛,酒送上嘴间,含住壶口,嘴中淡凉。
“殿下……”贾文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吞吐。
“不必答本殿的话,本殿只是感慨而已,本殿不会动摇问鼎苍?穹的决心。今日,是本殿十三岁生辰。”
贾文听懂了君凌的言外之意,“天下剑文已经随军带来了,现在帐中,”脸色冷肃的贾文看向连绵起伏的雪山,心头微动,“文去取来。”
君凌目光深邃地看着雪山上的一座塔,静静倾听着塔中传出横亘于天地之间的钟声,悠远而寂寥。
君凌突然就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那多愁善感的小男子。君凌逆着月光的身影,如月色一般清冽。
既然天下之大无以为家,那么她会把这天下都变成自己的家。
“殿下,”贾文铠甲轻擦发出的声响,在静谧的雪夜里被放大。“剑取来了。”
君凌轻拂着冰冷的剑柄,心想,这把剑,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与壮志河山君临天下啊。
“铮——”天下剑出鞘后的亮光几乎晃花了君凌的眼,定睛看时,仿佛剑身上的五爪金龙注视着自己。
鲜血融入黑暗中,最终滚落在剑身上的凹槽处。
与此同时,陷阵玉佩与贾文的怀中发出了耀眼的紫光。
贾文的手用力握住玉佩直至关节发白,最后喜极而泣,“多少年了……天命,这就是天命啊……”
“天命?子证这话可是错了。一切事在人为,所谓的帝王紫气,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气运和机缘罢了。若大夏真受天命庇佑,又怎会拥有传说中的神兵和内功照样亡国了呢?”
贾文若有所思,“殿下说的的是,文受教了。”
“对了,子证,查一下各国不受重用却才华横溢的人才,本殿现在除了天下剑和陷阵军,可是一无所有。”
……
大楚皇城上郢。
“子钰,玉佩发光了!”一名年轻女子双手握拳,用力撞在另一名年轻女子的肩头,欣喜若狂。
“不就是小主子成为了主子吗?有这么兴奋?”另一名女子一翻白眼,表情无奈,“亏你还是我姐,还没有我一点稳重。”
“不是,你把玉佩拿出来,玉佩,发,发紫光了!”
“什么?”
……
大宇彭泽镜湖。
“先生,怎么了?”一年轻女子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先生注视着星空,救救无语。
“帝星出世,九州四海,八荒归一,天下承平。”一身白袍的老妇缓缓说道,“紫微帝星转世之人已经确定,伯进,你作为紫微星守护星转世破军星,该出世襄助你主子成就大业了。”
被称作伯进的女子眸中一亮,“先生,学生可以出山了?学生的明主,于今在何处?”
“一路西行至大昭,你所遇到的帝王紫气最浓郁之人。”
“万一遇不到呢?”
“一切皆有定数。”
……
君凌看着能随自己心意变大变小或消失或出现在手中的天下剑,严肃的小脸上浮现出了许久未出现的笑意——毕竟再怎么早熟,终归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子证,我做到了!”君凌没有用本殿的自称,而是我。
“文恭贺殿下。”已进?入中年的贾文笑起来满脸皱纹。
雪夜的风比寻常夜晚更加肆虐,刮在人的脸上像被刀削了一般的痛感卷着军营中的肃杀之气使乱世更显得真实和残酷。
翌日清晨。
军营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君凌背着手,站在账外。
“殿下,”贾文风?尘仆仆,“大宇军中有一百夫长,名曰孙平,字子衡,因身有残疾且面相丑陋而已知不得重用,但其人才华横溢,年少便学有所成,尤其擅长于机关之术。”
“向孙平上面的人打个招呼,就说本殿听闻有一百夫长面相极丑,好奇一个人可以丑到何种地步,特地借来观赏几天。”
贾文失笑,“您也不怕以后她记恨您。”
“不过借口而已,先把人尽快挖到手,之后再请罪也不迟。”
“机关术,可是个好东西啊。”
……
贾文说明来意后,孙平的上司——一个贼眉鼠眼的千夫长,顿时乐了,“贵国十八殿下兴趣不流世俗,小人钦佩不已。来人,去叫孙瘸子来。”
贾文面上笑意不改,心中却嗤笑道,阿谀奉承,奴言屈膝,一点军人的血性也没有,简直丢了军人的脸。
片刻,孙平一瘸一拐地被带到贾文面前,看了看千夫长又看了看贾文沉声说道,“不知两位大人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声音沙哑,夹杂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好感。
“放肆!”不待贾文说话,千夫长对孙平厉声呵斥,“贾大人还未说话,孙瘸子你开什么口?大昭十八殿下听闻你面相奇特,特派贾大人来观赏一下你的容貌,到了大昭军营,别不识好歹冲撞了殿下!”
“贾大人,”千夫长变色龙一般脸变得飞快,训斥完孙平又恢复了一脸谄媚的神情,“这瘸子不识好歹,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贾文神色淡淡,对着孙平说道,“走吧。”
……
“殿下,人带来了。”贾文看向端坐在主座上一手拿着兵书一手轻抚着腰间的天下剑鞘,随后恭敬地站在一旁侍立。
君凌放下手中兵书,连忙起身相应,“久闻先生之名,凌甚为仰慕先生才德,今日得见先生,凌无憾也。来人,给先生赐座。”
孙平的腰挺得笔直,并未行礼回话,脸上带着微薄的怒意。
“凌可是说错话了?”
孙平脸上怒意更甚,“殿下如此折辱小人恐太大费周章,像小人这样的身份,殿下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小人生死,难道大昭皇女都是以此为乐吗?”
这话说的可不客气,就差指着君凌鼻子骂她是变态了。
贾文一阵窝火,虽说殿下求贤若渴,但也不至于这样纡尊降贵最后还惹得别人骂——看着君凌长大的贾文主子控属性开始爆棚。
君凌的脸上却是笑意更甚,不错,有骨气,她不需要一些软骨头成为自己的下属。
“先生此言差矣。听闻先生师从墨家,年少便学有所成但一直屈居人下——凌实在为先生感到不平。大宇有眼无珠,使明珠蒙尘,而凌不度德量力,私以为是相中千里马的伯乐,厚颜求先生鼎力相助,为先生一展胸?中抱负,岂不美哉?”
好话谁不会说,大女子能屈能伸,将来还能博得个礼贤下士的美名。
孙平面色稍缓,“殿下既然诚心相邀,何不直言相求,却以面貌之由欺骗小人入殿下帐中?”
嘛,忽悠人时刻终于到了。
君大忽悠笑道,“若是凌向大宇直言相告,大宇必然不会放先生与凌。天下各国为官均需考核相貌,就算大宇因凌的一席话开始重视先生,最终大宇朝臣也不会为了先生一个人而改了祖宗制度破例任用先生为官,以先生之才,岂不可惜?屈居于大宇,岂非明珠暗投?故凌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绝非是欺瞒先生。”
没有被君凌放稳的兵书从桌案上滑下,发出“嗒”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君凌也不着急,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向桌案捡起兵书,轻轻拍了拍书上沾染的灰尘。
半晌后,孙平轻声道,“主公的亲兵铠甲,在平看来多有漏洞。”
君凌扬起唇角会心一笑,作揖后同样以轻柔的声音说,“还请先生教我。”
……
诸侯会盟已毕,各国?军?队?陆续归国。
回京途中,官道。
君凌策马在前,“子衡可会修建密室?不同于各国皇室只能容纳数十人的暗室,而是可以到一个地方的秘密通道。”
孙平思虑片刻,答道,“主公要修建此物并不难,但平需要对主公绝对忠诚的士兵作为人手秘密建造,此为墨家机密之术,如若泄露,使他人得此法,恐会对主公不利。”
“知我者,子衡也。子证,君凌笑道,“从军里选三十将士给子衡。”
军里,指的自然是陷阵军,君凌与贾文心照不宣。
“主公,平恐是需要三百人。”孙平有些犹豫。
“子衡,不怕你不信,本殿的亲兵,女子可以当牲口用,一个可以当十个用的。”
“殿下,有你这么说的吗?”贾文无奈扶额。
——孙平叫君凌主公,是因为她是以十八皇女宾客的身份示人,而贾文叫君凌殿下,是因为她始终认定君凌是大夏的嫡长皇女。
“子衡,本殿会出资提供你所说改良军械的材料和费用,以后天机阁,就劳烦子衡费心了。”
天机阁,是君凌手下制造军械的秘密机构。
“知遇之恩,平若不结草衔环,不能报也。”
五
昭惠永和十五年。
上阳一月的雪不同于南方温和似雨的雪瓣,而是在朔风夹杂着冬日凛冽无情的雪沫中将人置于冰天雪地的肃杀刺骨,富丽堂皇的长安王府,也在一片纯白之下映衬得少了些肃穆,多了许些灵动的生气。
君凌将身上披着的狐裘紧了紧,王服袍刺麒麟瑞兽,着翡翠云缝锦跟靴,描金玉带并凤翎插边,一身气势逼人,“左肩突袭,右臂注意防御,点刺下勾……”
两名戎装军士在君凌高座下的比舞台上?身影翻飞,头盔红色羽缨随风雪而动,枪似流星而出,听到君凌的话语后不断变化着各种招式,将本就狂乱的雪搅弄得更是纷纷扬扬。
“主子也是心狠,大冷天的还在这里训练将士们。”陈斐擦拭了一会儿手中的长戟,随手向半空中一扔,便向君凌走来。
长戟在空中划过一道亮银色的光芒,一名新兵被一群老兵推推攘攘着出来接戟,亮银色光倒是稳稳当当地被接过落到了新兵的手中。
只是新兵完全没有料到陈将军使的画戟如此之重,画戟落在手里的同时自己也因为气力不够摔了个狗啃雪,引起了老兵们的一阵哄笑。
“要想这乱世早些了结,也是只能如此了。”君凌从高台上的虎皮座位上站起,看向台下闹成一团的将士们,声音微沉,“伯文,大昭官军中可安排好了我们的人?”
陈斐抚去了肩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花,无视身后新兵和老兵们的嬉笑怒骂,面色严肃,“回主子,斐已经安排妥当,不知主子何时……”
君凌摆摆手,打断了陈斐接下来想要说的话,“伯文,不可心急,这路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何况母皇也是不什么蠢的。君越和君颖做的那些小动作母皇心里清楚得很。”
陈斐看着雪地里强健的陷阵军士,沉默了半晌,最终看向君凌,“是斐心急了。”
君凌的左手食指轻轻拂过腰间天下剑的剑柄,抬了抬头,“伯文,你要相信,这天下迟早要到本王手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说罢,君凌撩?起了身后绣着凤凰于飞的披风,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阔步离开训练场,只撂下了一句话,“十年磨一剑,霜刃今试,天下,莫敢不从。”
君凌一把接过迎面飞过来的枪,回扔出去,大笑不已,“高兔崽子,想偷袭本王,你还嫩了点!”
金枪红缨在空中旋转,又落回高冲的手中,隔着高台的距离和风雪的怒号,高冲笑得同样灿烂,“主子龙章凤姿,冲自然不及!”
君凌将手中天下剑“刷”地一声拔出,剑锋直指高冲,“平勇,待本王与你大战三十回合!”说罢,径自飞身跳下高台,与高冲缠斗在一起。
在一旁侍立的云梦熙眼神闪闪地盯着君凌飞扬的身姿,眼中的情愫似要溢出来,化为一摊温柔的水渍,对身旁的姐姐云望娇羞地笑了笑,“王主本就是天人之姿,这个军士还真会说话,姐姐,你说对不对?”
云望有些无奈地看着身陷情网的弟弟,“熙儿就这么喜欢主公?熙儿莫要迷失了自我。”
云梦熙将君凌送给他的玉笛攥得很紧,依旧是眸光闪亮,似有天地星辰入眼,“我心悦王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姐姐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云望一身青衣在风雪中飘起,似要羽化而登仙离去人世间,“王主生性凉薄,未必能把熙儿放在眼里,熙儿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这个弟弟她从小就惯着,虽然天性机警懂事,可对礼教却是丝毫不在乎,对于喜欢谁这样在其他男子看来羞于启齿的私事,自家弟弟偏生说得理直气壮,每每都让她无话反驳。
在校场上酣战完的君凌只觉得通体舒畅,“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打一场了,来人,拿酒来!本王敬一杯酒给平勇。”
酒器很快被呈上,君凌抬手将酒坛拎起,也不将酒水倒在酒樽,抱着酒坛就想要一饮而尽。
云梦熙抬手止住君凌的动作,眼神里泛着担忧,本就清隽的面庞显得有些泛红,“王主不可多饮,奴侍担心王主喝坏了身子……”
君凌笑得肆意,一只手搂过云梦熙,另一只手将酒坛递给高冲,举止颇为轻佻,“平勇,这美人相劝,香玉在怀,本王也不能拒绝了人家一片真情啊,你就自己和将士们喝去,这几坛西域美酒,本王就赏你们了。”
高冲挤了挤眼睛,“冲就不打扰主子办好事了,冲告退。”说罢,连忙将酒揽到自己怀里,似乎是怕君凌反悔似的,回头对另一名戎装女子高声喝道,“阿赟,我来与你拼酒了!”
云梦熙在君凌怀里羞得脸色红红,却不愿退出君凌的怀抱,双手紧紧缠绕着君凌的精瘦的腰,眼里满是幸福。
云望在一旁默默扶额,扭过头不去看两人恩爱的戏码。
风雪作阵成团空下廖,江海尽填平高,楼台亭阁都压倒,长空飘絮飞棉摇。
君凌却无视云望的无奈,扭过头来对云望出声说道,声音中透着满是坚定,“纪图可听过一句话?”
“其魂不躁,其神不挠,湫漻寂寞,为天下枭。”
“本王此刻虽无势,但正如当年高?祖荥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守忧煎,苏武陷居延。一时困顿,不足为道,但终究成就这天下大业,为天下枭。”
“纪图,可信?”
云望看着自家主公一身逼人气势大盛,眸光闪烁了一会儿,良久,躬身再拜,“望,坚信。”
雪,冷处偏佳,别有根芽,许是人间寂寞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冷酒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