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所说的“寒门”,其实指的是祖上有一点实权,后来没落了的家族,或者说小有权力的芝麻官,以耕读传家的家族。
所以“寒门”,概括些说来,就是家里有几文闲钱,能读得起几本书,生活勉强过得下去的最底层统治阶级。
而许多老百姓,连“寒门”都称不上。
她们被称呼为“黔首”,或者“庶族”。
——士庶两级的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顾昱、云望虽然出身士族,但顾昱不受家族重视、云望是云家家主的私生女,前者顾昱还要稍微好一些,但云望却是顶着这个为她们所不齿的名头的人。
于是乎论道台上左右两边的人都彼此看不顺眼,恨不得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对方。
话说回来,虽说这论道台是临时搭建而成,但其也尚有可观之处。
石台前横栽五块高大的木牌,大书“论道台”几个大字。
而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岳先和一身戎装的君凌。
再前六尺,并列三张案,旁立木牌上大书“主辩席”,坐着方阙、范成和曾齐三人。侧置一案,木牌大书“论敌席”,案前坐着面无表情的闻人诩、顾昱、云望三人。
而君凌手下的一众武将神态不一,只有楚实似平静又似木然地看着论道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前方丈许之遥,是昭军士兵黑白衣甲四百六十八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
方阵两侧,各有一个腾军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的盯着侧座的君凌。
校场方阵的外围,有两面黑白大旗猎猎做响。
尽管已经停战,但君凌依然是战场上的那副打扮,还是那一身白色底战袍,黄龙纹金纹白甲,肃立在论道台正中央前,俨然颇有大将之风。
她对着岳先抱拳行了个平辈礼,“龙争虎斗,快哉。”
君凌属虎,岳先属龙,此语个中内涵,可谓一语双关。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
随即便是一声大锣轰鸣,悠长的荡满山谷。
座中主礼的士人威严宣布,“昭国,欲伸国政,持论于腾国论道。今日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尔等可任意争辩,天下人自有公心。”
方阙含笑站起,对着对坐发难道,“首先请诸位以天论之。敢问,天有头乎?若有,头在何方?”
君凌眯了眯眼,略有担忧地看向三人。
云望很快回以一个安慰的眼神,向君凌颔首,转而不慌不忙地答到。
“有头,且在西方。《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天之头在西方。”
一语即出,四座皆惊。
方阙没想到云望能够答出来,沉吟了片刻,而后接着问道。
“天有耳乎?”
“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若是天没有耳,如何能听?”
范成冷笑一声,接着方阙的话继续问道。
“天有足乎?”
闻人诩轻轻一笑。
“有足。《诗》云,天步艰难。若是无足,岂能足乎?”
“如此,天有姓乎?”
顾昱高声一笑。
“有姓!我主姓君,天自当姓君!”
此言可谓狂妄至极,然而如今世道,文人墨客对于这种狂妄反而极为追捧,所以并无人说顾昱目中无人。
——毕竟她们比起看着温文尔雅的顾昱好像更为狂放一些。
方阙三人彼此间对视了片刻。
主辩席的方阙站起,冷冷发问,“何谓暴政?”
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顾昱回到,“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沪郡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泗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君凌于赈灾期间,以雷霆手段掌控沪郡时,曾将由于土地纷争私斗挑事的七百人按律处以死刑。
顾昱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
“我昭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
“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刁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我国?”
“公但知决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
“其二,沪郡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
“士族尚且有私刑杀人,昭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大腾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顾昱竟对世家门规称之为“私刑”,众世家士女均怒目相向。
就连在一旁凑着看热闹的秦嵩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那么,李彦何罪?”
李彦,就是那个君越的臣属,后来被君凌栽赃杀害。
“李彦乃大昭本土名士,今上本寄予厚望,委以沪郡县丞一职。谁想她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赈灾不利,沪郡大乱,波及全国。不杀李彦,吏治何在?”
“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腾国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此乃沪郡新近实行的害民田制之故!沪郡自君宸逸掌管,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云望揶揄笑道:“害民田制?我主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
“如今,公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
“足下既曾入昭,何以只在上阳蜻蜓掠水,而不到沪郡山野,倾听农妇如何说法?”
曾齐稳健细腻,她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昭国之人,便和范成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于是她便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君宸逸新政,承诺庶民皆可读书。但庶民大多愚昧,如何能理解诗书用意?岂不是糟蹋了圣人显学?诸位,当作何说?”
这就是硬生生地来维护士族的地位和利益了。
毕竟如果人人都能读书,那么士族所能掌握的权力就会大大缩水,甚至到最后和庶民无异。
嗤笑了一声,云望鄙夷道。
“孔圣人有教无类,以教化天下为几任。而诸位之意,竟要毁灭文明,愚化百姓,不让百姓读书——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而不敢为也。”
“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
云望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就连君凌都为之一振。
片刻后,又接着道。
“腾国向来以文明卫道士自居,麒麟学宫盛况难言。如今,却全然不通为政之道、为民之要,我云望夫复何言?”
主辩台的三人哑口无言。
她们总不可能说这侵犯了士族的利益,而在座的几乎所有人都是士族出身的吧!
云望虽然出尽了风头,却也因为这句话得罪了在场的几乎所有士人。
岳先面色极为难堪——本来她们问的问题都尖锐无比,可没想到君凌的谋士竟然如此应对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