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泰。
君凌和秦嵩在庭院内相谈甚欢,要是忽略她们两人的立场,看着还真像一对多年未见的知己在叙旧。
君凌举着酒壶。
凉酒倒进杯中,秦嵩拿起杯子,就像是喝酒一般,一口将酒喝尽。
君凌没再给她添,而是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
秦嵩自己拿起了壶子,给自己再倒上。
拿着杯子端在自己的身前,君凌看了秦嵩一眼。
“我是真没想到,当年那个倚马章台的女子,会这般成了藩王。”
“···”
秦嵩在君凌十三岁时,也就是昭惠帝永和十三年,曾作为使臣出使大昭,君凌当时是负责接待的主事人。
君凌曾经陪着秦嵩逛过花街,喝过酒,作过诗。
两人年少相识,也算是半个友人,只是如今相见,虽然是盟友,却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
一时间没说话,秦嵩又喝了一口酒,秋季的日子,凉酒入喉,沁得人心中发冷。
良久,她才笑着开口。
“我也没想到。”
君凌单手撑在桌上,侧头看向半空,云载悠悠。
“我本以为你会杀了秦辽。”
秦嵩抿着嘴巴,摇了摇头,“秦怀远是我的亲姐姐,若杀了她,只会寒了属下之心。”
“况且,我受封之日,她曾与我长谈。约法数章,不涉军政,不掌兵权。在她没有不臣之举前,我不会动她。”
午间的城守府静谧万分。
秦辽是秦嵩的嫡二姐,两人关系一向很好,只是涉及到利益以后,两人都翻了脸。
秦辽当初中毒箭是秦嵩设计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自己成为主帅,然后得到抵御腾国的功劳。
昨日,来自宇国京城的诏书至定泰,大概内容就是因为秦嵩护国有功,被封为礼郡王。
只听得树叶的沙响,似是时间都慢了下来。
秦嵩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知道,我姐怀远是怎么受伤的?”
其实她心里明白。
君凌没有否认,微微点头,“或许知道。”
秦嵩抬起眼睛,咧开嘴巴笑道了笑。
她看着君凌,君凌回看着她,最后,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君凌这才出声说道:“我当你是秦怀高。”
当我是秦怀高……
秦嵩低头,看向手中那杯里,水面映着她的面容。
早已少年不在。
“君宸逸,你觉得,我秦怀高,该是个如何的人?”她的声音沉沉,不再有力。
地上树影晃动,君凌轻声说道。
“可怜人。”
“哈哈哈,可怜人。”
秦嵩像是听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大笑着,笑得疯癫。
“本王如今贵为藩王,掌大宇近半兵马,怎是个可怜人?”笑着笑着,她的笑声却慢慢停了下来,直到再也笑不动。
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的脸上笑容渐渐褪去,只剩一片萧索。
垂下了头,怔怔地看着桌案。
“可怜人······”
“宸逸。”
秦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君凌,半晌,只叫出了君凌的字。
不知道等了多久,君凌就这样坐在秦嵩的身边,沉默着,似乎是在发呆,但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最后,秦嵩干涩的声音传来。
“你也是可怜人。”
君凌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本王,或许是吧。”
慧觉寺。
住持了空将捻着佛珠的手骤然一顿,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接续念经。
上阳不似今日的定泰,依旧是前几日那般阴雨绵绵的天气。
细雨打湿在她的僧袍上,氤氲开来,丝丝点点,成为其上的一道道水痕。
身后,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背着手,站得笔直。
似乎是没有注意到那黑衣女子的存在,她依然不为所动,继续在一片烟雨水幕中,念着遥远而脱俗的经文。
直到良久后,那黑衣女子才开了口。
“了空,你……当真不想复仇?”女子的语气中带着惋惜和怅然,“今上夺汝至爱,以至于你遁入空门,不理尘俗,如今机会到来,你……甘心吗?”
了空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不再言语。
将黑衣女子视为无物。
黑衣女子不甘心地怂恿道,“凶手如今坐在大堂之上受万人朝拜,而当年的玧公子却是——”
住持了空缓缓睁开了眼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将手伸出,那动作似乎是要接住淅淅沥沥的雨珠,雨珠却一滴不漏地从她的指缝中溜了出去。
“君兰,你走吧。老衲既然已经皈依佛门,便当清心不理尘俗才是。”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皈依佛门是假,了空这个俗名是君华的狡猾人,恐怕躲避风头才是真。
了空站起身来,看着君兰作色而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气。
昔日之事她早已放下,如今君兰想再借玧儿一事将自己拉进浑水里——她可不是念佛教念傻了的人。
当年她还在与君若,也就是如今的昭惠帝争夺君家少主之位时,同时看上了蔡家嫡子蔡卓玧。
蔡氏与君华两情相悦,但由于最后的胜利者是君若,于是蔡氏被配给了君若。
蔡氏是个性烈的主,得知自己嫁的不是心悦之人,于是在与君若的新婚之夜上,自尽而亡。
君华悲痛欲绝,最后遁入空门,远离京城长安,前往上阳落发为僧。
个中滋味,唯有当时亲身经历所能领会。
世人皆笑君华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但很快便忘却了此事——
很少有人知道,名动天下的觉慧寺住持了空大师,就是当年那个被当百姓做茶余谈资、津津乐道了几个月的君家情种。
君兰乃如今昭惠帝第十四女,字禾微,因不得惠帝宠爱始终未被封王,现为太女做事。
刚才前来的用意,就是想利用君华和君若两人的当年恩怨,与君华联盟,让君华集结其余部势力,助太女君越荣登大宝。
本以为万无一失定能说动她,但君兰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老衲名了空,非是君华。”
了却生前身后事,赢得的不是名声,而是一场虚空。
天下兴亡,儿女情长,在她出家来那么几十年的时间里,她已经看透。
了空了空——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