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至，落木萧萧，天色将晚，炊烟袅袅。
这寻阳城临江街头却仍车流不息，甚是热闹，道旁店旗招展，各色店铺林立，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不愧为晋国江州重镇、鱼米之地。忽一阵快风急雨袭来，使人陡增凉意。只见道上摊贩和行人纷纷快步避雨，街面瞬时安静下来。
嘚，嘚，嘚，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响过停在飘香楼前，客栈伙计急忙迎出，从马上下来三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前面一男一女各牵着一匹黄骠马，那男人摘掉雨具，说道：“这雨来的可真不巧，天不早了，我们今天就在这好好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赶路吧。伙计，帮我们把马喂好。”
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男人相貌堂堂，身躯凛凛，女人明眸皓齿，容貌秀丽。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牵着一匹羌地的花斑青海骢，那马虽不甚高大，却有一身健膘，显得尤为壮实，格外引人注目，一看便知是匹良马。三人衣着华丽，都带着佩剑，其时中原已落入胡人之手，北方之地尽失，汉民大量衣冠南渡，江南战事虽少，但北方流民不断涌入，南方亦有波及，外出之人随身携带武器以防身也是常见。
伙计接过马缰，正要将马拉入后院马厩，那少年忙说道：“我这五彩驹不要只喂草料哦，多掺些粟米和豆子，喂的水也一定要干净，不然它会坏了肚子。”
只听这少年声音甚是清脆悦耳，那伙计笑道：“客官，你放心，保证给它喂好，三位请进。”
那女客向那男客一笑：“小弟这马到哪里都不能亏待了，我们两人的马可就没有这待遇了。”
那少年平时最爱惜此马，加上这马也极有脚力，颇通灵性，忙接话道：“嫂子又笑话我了。我这马可是去年年初父亲六十大寿的时候潘仙人送我的，要是喂瘦了，等下次见到仙人，他要问起我可不好交代。”
那男客哈哈笑道：“明明是你夺人所好，看上了人家的马，一直围着马不停问东问西，仙人他老人家见你想要这坐骑又不好意思开口，不好拂了你的意才说送你的。再说仙人他犹如闲云野鹤，遨游四海，下次见到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少年吐着舌头，说道：“我们赶紧进去吧，又冷又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三人安顿已毕便来到前堂吃饭，只见一楼客满，小二说道：“客官，真是对不住，这会正是饭点，又赶上现在下雨，今天店里打尖、住店的客人特别多，二楼倒有桌未满，只有一位客人，三位如不嫌弃，不妨到楼上拼桌就餐。”
那男客说道：“出门在外，哪顾得这么多讲究。柳妹，小弟，我们上楼去。”
到得二楼，抬头只见西墙之上有题诗一首，并无诗名和署名，挥洒飘逸百余字。正是：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
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那男客赞道：“好诗！特别是最后一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慷慨悲壮之中又透漏出无限柔情。不知是何人刻于墙上，看这笔势，倒像是剑锋所致，字体遒劲有力，肆意洒脱，龙蛇飞动，定是内力高深之人所为，这岭外果然卧虎藏龙，我们此行需当格外小心。”
小二说道：“客官好眼力，这确实是人用剑刻上去的。半年前，一位白发长须的老翁喝了两坛酒之后使酒疯，用剑在墙上刻字，我们见状也不敢阻拦，那老翁疯疯癫癫边刻边喝，又喝了两坛方才写完。”
那少年道：“胡说，一坛酒也有三斤，一个人怎么能喝十二斤酒？”
“客官，千真万确，我当时就在楼梯口看着他喝完的，真是牛一样的肚量。”小二继续说道，“我们店主见他有神仙之威，又见他刻的字确实好看，就没有涂掉。说不定真是神仙现身呢。”
那男客笑道：“这人竟有如此海量，我若见到一定请他喝上几杯。”
“客官，你们请这边坐。”
只见桌旁一位青衣虬髯大汉坐东朝西，就着盘胡豆自饮自酌。三人坐定，闻得酒香，那男客大喜，拿出随身带着的葫芦对小二说道：“有什么好酒？再弄点下酒菜来。”
那小二答道：“客官，不是我夸海口，在江州别的店里能吃到的菜、能喝到的酒，在我们店里都应有尽有。鸡鸭鹅鱼狗，猪马牛羊驴，瓜果菜蔬你都随便点，酒我们这有各地运来窖藏的好酒数十种，兰生酒、羊羔酒、般若酒、菊花酒、缥醪酒、千里酒、新丰酒、河东酒、蒲桃酒、桑落酒、野葛酒。这位好汉喝的正是野葛酒，客官，你们需要些什么？”
男客暗暗叹服：“想不到这江州竟如此繁华，区区一个客栈竟有这些样东西。我家久居岭南，别说博罗县城，就是广州治地番禺县城也远不如这里。”
“那先烫上三斤野葛酒，再把我这个葫芦打满酒，天凉切二斤驴肉下酒，来份竹笋烧鹅，来份桂花藕粉羹，再来二斤米饭。”男客说道。
不一会，酒菜上桌，男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叫道：“好酒，好酒。柳妹、小弟，你们也喝点暖暖身子。”
那女客佯嗔道：“你就想找个喝酒的伴吧？来时父亲还特别叮嘱路上不可贪杯，以免误了正事，你倒是这么快就忘了。”
男客连忙陪笑道：“这一路北上难得歇息，现在天晚雨大，今天在此好好喝上一次。有好酒，一个人独饮岂不可惜，柳妹，来，你最喜欢喝的桂花莲藕羹。”
那女人接过汤羹，会心一笑道：“哎，说不过你，只此一回哦，过江之后出了晋地，路途凶险，赵国高手如云，可万万不会让你喝了。你们穆家这三兄弟都是离不了酒的人！”
同桌的青衣大汉听得此语，抬头审视三人，放下酒碗，抱拳道：“南海穆家有三位英雄才俊，穆家大公子穆查未曾婚娶，看阁下年龄，想必是穆家二公子穆良吧？这位女侠就是贤内助杨柳，这位少侠乃三公子穆庸是了。”
三人一惊，面面相觑，心想：“这一路北上都小心翼翼，未曾耽搁，也未曾与旁人提起身份，这青衣汉子但凭一句‘穆家三兄弟’竟认得出我三人身份，更道出我三人名字。”
男客连忙回礼道：“正是小可。恕我无知，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这男客正是穆良，穆家祖籍晋阳，因西汉末年避王莽之乱，举族南迁至广州南海郡博罗县，到穆良一辈已历经十二代，早已于当地落地生根。穆家世代忠良，文武兼修，在岭南极有声望，穆家二十四路断魂掌和三十六式挑焰剑法颇有名气。现今穆家庄庄主穆阳为人乐善好施，精于丹药，医术高明，人送外号“岭南圣手”。穆家经营药铺、铁矿、河运诸产业，家业丰厚，亦官亦商，亦医亦农，虽不能与当时岭外的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琅琊王氏等豪门望族相比，但于岭南亦是大族。穆家虽无意官场，但此时朝廷南下，因穆家家大业大，为拉拢地方士族，便赐了穆阳关内侯爵。这女客便是穆良指腹为婚的妻子杨柳，这少年是他的弟弟穆庸。
青衣大汉道：“在下本是河间乐城人，姓吴单名一个桐字，因不堪羯赵暴虐加之师门不幸，于三年前只身南下避难。十六岁时响应小仙翁葛洪的号召，曾跟随家师前去长安营救被匈奴俘虏的羊皇后，有幸与令伯父穆阵、令尊穆阳、令泰山白衣道人杨铸、令兄穆查有过一面之缘。哎，当年在长安城外遵善寺与匈奴高手一战，何其惨烈，可惜令伯父惨遭贺兰双煞呼延成、赫连廷偷袭身亡。一眨眼都十九年了，不知令尊他们现今可好？”
穆良答道：“都好。我曾听家父说起当年之事，惠帝皇后羊献容于永嘉之乱中与怀帝一起被俘，匈奴人刘曜强行纳其为妾室，待其篡位为帝后又立羊献容为皇后，南渡的晋室以此为奇耻至辱，奈何将寡兵弱，骠骑大将军王导素与小仙翁交好，便求助于仙翁，仙翁于是广招天下英雄豪杰，同赴国难，共迎羊皇后南下。小仙翁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天下武林群起响应。本打算趁赵国皇室去长安遵善寺祈福之际，杀掉刘曜，救出皇后，奈何人多嘴杂，行事不密，匈奴人派出的斥候早已知悉，在遵善寺布下罗网。众人虽突破匈奴武士层层封锁攻入寺内救得羊皇后，我方也伤亡惨重，百花派仇梦仙姑、苍梧派叶辰前辈、海沙帮谢兆之前辈还有我伯父都命丧于此，其他死伤者更是多不胜数，想不到这匈奴人中竟有如此高手。”
吴桐闭眼深思，满饮一碗酒后缓缓道：“虽已过去这么多年，但每次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那日只杀得天昏地暗，耳中尽是哀嚎之声，鼻中尽是血腥之气，只见刀剑飞舞，遍地残肢断臂。那匈奴人中武功最强的莫过于贺兰双煞呼延成、赫连廷，这两人的罗刹手刚猛雄浑、出招隐秘、变幻莫测；还有一人是瀚海骆驼乌千尺，此人据说来自阴山以北的大漠，总以面具示人，内力深厚，善使双钩。我们虽损失惨重，那匈奴武士也基本伤亡殆尽，贺兰双煞中了小仙翁的折柳指，恐怕也凶多吉少，不然这近二十年武林中不会没有他们的消息。以我们的实力本可以带着皇后脱身，谁曾料到羊皇后并不想离开，她竟对小仙翁说：‘我十四岁被迫嫁给惠帝，其时正是八王之乱，谁都知道它是一个傻子，我只是别人争权夺利的棋子而已，像个人人都可以摆布的木偶一样，先后五次被立，五次被废，颠沛流离，日日胆战心惊，朝不保夕，未曾过上一天安生日子。本以为此生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苍天让我做了俘虏遇到了刘曜。他虽是匈奴人，却能对我以礼相待，不嫌弃我弃妇之身，又立我为后，对我真心真意，言听计从。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不想再次骨肉分离，置身纷争，还望诸位侠士能够体谅。’说罢哭倒在地。众人听了此话都吃惊不已，想这堂堂汉人皇后竟自愿委身胡人，身世虽然可怜，但诸位此次前来是为了救她南下，付出这么大的伤亡，她却不想回去，我们岂不是一番热血却做了坏事。小仙翁叹道：‘是我处事不周，未能探明这其中曲委，便广发英雄贴，诸位侠肝义胆，给我葛洪薄面，不曾想竟连累了诸位兄弟，葛某愧对各位。’大孚灵鹫寺住持一丁大师说道：‘小仙翁严重了，你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谁能想到会有如此局面，眼前当设法并力突围出去，料想匈奴人在寺外已埋下重兵。’话音刚落，四周寺墙上埋伏的弓弩手尽出，为首的一名匈奴武士喊话道：‘你们这些贼人，还不速速放了皇后，乖乖束手就擒，皇后有任何差池，定让你们片甲不留。’众人大骇，料得今日凶多吉少，唯有视死如归，尽力一搏方有一线生机。只听青城派掌门玄真子说道：‘我们是为救它而来的，没想到她竟不知廉耻，甘愿成了侍奉胡人，更害得我们要死于此地，不杀了这个女人难解我心头之恨。’说完就要挥剑砍去，小仙翁左手伸出，左臂一弯，五指旋转竟将玄真子手中之剑轻轻卸掉，随即将宝剑双手奉还，道：‘道长不可，羊皇后一生凄苦，又有何辜，我辈但凭侠义之心，行侠义之事，事之成败与否，怎可泄愤于无辜之人。’玄真子哼的一声接过佩剑。众人见小仙翁瞬息之间竟能卸掉当世成名高手之剑，尽皆暗自佩服。只见羊皇后起身，对那武士喊到：‘你去禀告皇帝，放过这些人，他们不会伤害我。’众人都觉得这个皇后过于天真，匈奴皇帝怎么可能为了她放弃一网打尽汉人高手的机会。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武士回来道：‘我大赵皇帝答应放你们离开，已在寺外备好马匹，只要放了皇后，对于今日之事绝不追究。放人！’弓弩手随即撤开，众人方知匈奴皇帝对羊皇后确是真心，为防止匈奴使诈，众人过了潼关才放羊皇后回去。羊皇后回去后郁郁寡欢，当年就去世了，刘曜大兴土木为她在长安兴建陵墓。说来我们也是无功而返，倒还折了许多英雄好汉。”
待吴桐说完，穆良拍了下桌子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寻找杀害我大伯的仇人，那贺兰双煞不知是死是活，竟毫无踪影。后来刘曜被杀，关中匈奴也被羯人所灭，就更无从查起了。我听家父提到河间铁狮门也曾去助拳，铁狮门掌门莫问先生自创青萍剑法和霹雳拳，名扬武林，不知兄台师出何门？”
“正是在下师门，家师三年前就已仙逝，现任掌门是我师弟‘白头婴’雷恩，不是‘苍鹰’的‘鹰’，是‘婴儿’的‘婴’。”吴桐答道。
穆庸见这名号听起来好笑，便问道：“你师弟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号？”
吴桐道：“我这师弟有一张婴儿脸，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便已满头白发，所以人送外号‘白头婴’。哎，该当师门不幸。”
穆良端起酒碗又敬了吴桐一碗，问道：“此话怎讲？”
吴桐摇了摇头道：“我这师弟虽有婴儿之貌，其为人却阴狠手辣，师兄弟中就属他资质最高，武功最好，师傅在世时对他青睐有加。万万没想到他刚继任，就投靠了君子营，君子营是当年羯人石勒为招揽天下英豪而设立的，由番僧帛图澄统领天、地二使并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尊者，其他效命的江湖人士更不计其数，那帛图澄现年一百一十三岁，本是西域传法高僧，东入中原后为石勒招为己用。现今羯人天王石虎阴狠嗜杀，暴戾无常，我堂堂汉人岂能助纣为虐，沦为暴君打手、胡人走狗。铁狮门中多数不愿投靠羯人，我那师弟竟狠下杀手，同门相残，不愿投靠君子营的师兄弟不是失踪就是离开，我不愿和师门作对更不愿效忠羯人，也只能南下避难。”
穆良道：“兄台家人现居何处？”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吴桐叹道，“我只有一个女儿，现年十七，取名躲儿，本意是盼她于乱世之中能躲灾避难，健健康康，谁料北方虽大，竟无一寸安身之地。我南下时前途未知，多有凶险，素闻百花派掌门‘玲珑仙姑’凌霄济困扶危，侠义心肠，多有女子慕名而往拜师学艺。于是我就送她前往太乙山投靠百花派，仙姑果然古道热肠，名不虚传，幸得收留，纳于门下。三年未见，也不知近况如何，只盼早日驱除北寇，我父女也能团聚。”
穆查安慰道：“吴兄，不必多虑，百花派乃北方大帮、武林翘楚，令嫒既已拜师于门下，定可保平平安安，学有所成。我家偏居岭南，加上近年北方战乱不断，于北方之事虽略知一二但却知之不详，实在是孤陋寡闻，我们这次正要前往晋阳，还请吴兄不吝讲解一番。今日遇见兄台，相谈甚欢，我见兄台也是豪爽之人，我们今日一醉方休。小二，再添三斤酒，切两斤羊肉，炖条长江鲤鱼。”
吴桐道：“哎，北方早已是胡人天下，推其根源，还要从武帝司马炎说起。早年，司马氏废魏立晋，一统江左，天下十九州尽入囊中。武帝曾与谋士论及曹魏败亡之由，皆因曹氏宗族不振，有鉴于此，武帝乃广封同宗子弟，以藩屏帝室，司马家族得王者有二十七人。群王内掌实权，外任要职，各封国自行设置官员，收取租税，招募兵士，岂不知大祸已致。武帝在时，天下局势尚能控制，继位的惠帝却是个傻子，不能任事。皇后贾南风乃奸臣贾充之女，为人貌丑而善妒，专横而毒辣，借汝南王之手除掉太后杨氏一族和朝中重臣，又借楚王之手除掉汝南王，再杀楚王由此专政。太子是妃嫔所生，素来与贾后不和，于是贾后设计除掉太子，太子一死诸藩王便觉皇位有机可乘，各王纷纷拥兵，待除去贾氏之后，互相攻伐，不惜引入胡人以自重，是为八王之乱。北方连年战乱不休，民不聊生，国乱岁凶，流民四窜，等东海王控制朝局之时，入主中原的胡人已经尾大不掉。古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所谓肉食者鄙，当朝食肉者目光短浅，妄图借外族以为羽翼，不图自强，却寄希望于外族，岂不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我堂堂华夏由此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先是氐人李氏割据蜀地立国至今，接着昔日曹操安置于并州的五部匈奴刘氏在离石建国，攻入洛阳俘虏怀帝，再攻入长安俘获愍帝，后有奴隶出身的羯人石勒，凭借十八骑左右逢源，以汉人张宾为谋士，攻灭南匈奴，纵横北方，除凉州由汉人张氏控制，其余尽入胡人之手，腥膻之气遍布中原。虽然司马氏旁支琅琊王司马睿南下建康被拥立为帝，却也只是庸碌之辈，无心更无力收复中原。那胡人哪懂治国安民之道，石勒死后，其侄石虎篡位，为人更加凶狠残暴，荒淫无度，自称以佛礼国，却始终不改禽兽之行。有个和尚向他进言道：‘必须使百姓无休止的劳役，才能压制住他们反抗的念头。’石虎因此益发暴虐，为奴役百姓，广修土木，征役无时，每攻下一城，必屠城以立京观，你们可知何为京观？”
穆良摇头道：“不知。”
“就是将尸体堆在路旁，盖土夯实，筑成高塔，以此炫耀战功，震慑百姓，这些胡蛮与禽兽何异？石虎无道，必不长久，其死之后，我料北方还将大乱。最北边的鲜卑部落虎视眈眈，拓拔鲜卑定都云中建立代国，慕容鲜卑内乱后一部西迁河湟之地建国吐谷浑，余下部众占据辽水建立燕国，先后灭掉世仇段氏鲜卑、北逐宇文鲜卑、向东降服扶余和高句丽，一时风光无两。至于羌、氐部落也不容小觑。”
“我汉民人数远胜诸胡，巍巍华夏岂无贤士荡清敌寇，恢复中原？”
“汉人纷纷南渡，留下的大族或筑堡以自卫，或攀附胡人以求生，北方战事不断，连年饥馑，多有流民自发集合成军，名为乞活军。乞活，乞活，顾名思义只求乱世之中得以活命，只要能活下来，或啸聚成贼或充当胡人打手，只为活命乞食。我汉人中亦不乏胸怀抱负之人，镇西将军祖逖和司空刘琨皆是文武全才，立志报国。少年时两人即为好友，常常一听鸡鸣就披衣起床练剑，从不间断，这就是闻鸡起舞的由来。后来祖逖将军在淮水以北招募勇士，立志北伐，黄河两岸义士纷纷相投，一度收复大片河南之地，奈何建康朝廷惧惮其势大，竟处处牵制，祖将军忧愤而死。刘司空在永嘉之乱后，孤守北方，殚精竭虑，一片忠心，意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镇守并州十余载，欲借鲜卑人之力匡扶晋室，却陷入段氏鲜卑内乱，死于其义兄段匹磾之手，终不能如愿。穆兄身后这首题诗正是当年刘司空为段匹磾囚禁之时所写。‘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刘司空生前铁骨铮铮，既知将死，其身经百难却无法实现志向的忧愤和无奈之情令人心酸。我辗转江南三载，四处游荡，南方虽大，但多为未开化之地，人烟稀少，眼见朝廷偏居江南，朝中多坐而论道之士，对诸胡避尤不及，又怎肯真心北伐。我观当今朝中，唯有征西将军桓温志存远大，有心收复中原。桓将军在荆州设立聚英堂，广求天下英雄，意图先收复蜀地，再图中原，我虽无才，也有心前去相助一臂之力。”
“桓将军莫非当年枕戈泣血，手刃杀父仇人的那位少年？小弟亦久闻其名。”
“正是。桓将军乃当年曹爽智囊桓范的后人，为人豪爽，玉树临风，气度不凡。在十九岁时，为报父仇，独闯虎穴将仇人全家杀死，一时声名大噪，为人所称许，因此被明帝招为驸马。穆兄弟，你刚说此行要北上晋阳，不知有何要事？”
“半个月前，家父收到一封匿名密信，信中说石虎四处用兵，连年征伐，为筹措军资，补充军饷，除横征暴敛、明取暗夺之外更派军士四处掘人坟墓，盗取陪葬金银珠宝，北方大墓几为所盗。我家先祖坟墓尚在晋阳，虽非帝王诸侯之墓，亦恐遭其毒手，愧扰先人。当日我不在庄内，家父不敢大意差庄内武师徐鸣先生带人先行前往处置，唯恐有失，父亲待我回来让我和柳妹一同前往，小弟非要跟着到北方看看，父亲拗他不过只好让他跟来，也顺便让他开阔眼界，长长见识。临行前家父特别交待若祖坟幸免于难那最好不过，不然就送些金银给当地官员花钱消灾，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强动武。”
“巧了，两天前我曾先后遇到苍梧派燕南行和庐山派毕涛两位大侠，他们也是收到同样内容的密信急匆匆赶回北方，我看此事尚有蹊跷，穆兄弟还需多加小心。不过掘坟盗墓之事那羯贼确是不曾少做，从石勒到石虎这两贼首无恶不作，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竟有此事，或许是哪位不愿透漏姓名的英雄得到消息，广发密信，通知天下武林人士。何况先祖坟墓不容有失，就算龙潭虎穴，我也要前往一探。不知贤兄何时前往荆州？”
“我明日就当动身。今日得遇穆兄弟坦诚相见，我也难得尽吐真言，一抒胸中数年郁积愤懑之气。兄弟，你们可听见窗外白鹤之声？”
穆良三人往窗外看去，雨已见小，远处江宽水阔，雾气濛濛，江水浩浩汤汤，纵横不息，细听之下，确有凄厉的鹤鸣之声传来。
“白鹤每年避冬于彭泽，次年三、四月份北归，我南渡业已三年，不知何时能像白鹤一样重回故里。诗经有《鹤鸣》一篇，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我虽愚鲁，但也有一片赤诚报国之心，不知何时能得遂所愿。”
“以贤兄文武之才，赤诚之心，此去荆州定当鸿鹄高飞，功成名就，一展凌云壮志，小弟在此先敬兄台一碗。”
“干！”
“干！”
“哈哈哈哈，多谢兄弟吉言。今日能够认识三位，实在荣幸之至，欢喜得很。我虽然也想不醉不归，但穆兄弟明日毕竟还有要事在身，天色已晚，我们再饮此碗，今日到此为止。北方龙争虎斗，兄弟明日过江之后务必格外小心。此去一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定当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