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乍亡。
乌云笼罩了天空。
诸人的掌声还在耳畔回响着。
北哀满脸笑容,眼眸被阳光深深刺痛着,他瞅见脚戴铃铛的女孩远掷目光,眼里弥漫着大雾。
微风吹拂她的长发。
她再一次开口。
和第一次开口时一样,眼里带着哀求的意味,言语轻轻:“你们……你们谁能代替我与花盎赌斗?”
现场一片沉默。
她不知道,在她第一次抛下这句话的时候,有人已经虚构了一场精彩的演出,抵她眼里的哀求。
是的,虚构的演出。
舞台便是北哀的脑海。
脑海里虚构的精彩演出已经落幕,北哀握紧拳头,他想打破沉默的四周,可是,沉默的氛围像是一头低鸣的怪兽,趴在他的脖子上,他无法将它赶走,没法抬起头,也没法迈起脚步走到镜童身旁。
他想,倘若镜童邀他上前,他一定一定会为她赢下这场战争,一如他精心设计的精彩演出的结果。
只要……
只要镜童先将他邀请。
那他便全力以赴,无顾其他。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哀回想于此,总会觉得镜童的举动似是开启他的勇敢的开关,只要她往前迈上一小步,便能启动他所有的勇敢,可以无所畏惧,争得骄傲。
最后的最后,北哀才晓得。
他想让女孩迈出的这一步,不是女孩的路,是他的路。他想让女孩先迈出一小步,其实是因为自己不敢先迈出一步,这只是他怯懦的诸多形式之一。
在这场战争里,他侥幸救了羔羊领头人珞未一次,意外地收获了从未拥有的掌声,这份美好于他来说,浅尝便可甜入心里。
同时,被自卑怯懦的虫子紧紧缠住的勇敢开始蠢蠢欲动。
慢慢的,这份“蠢蠢欲动”化为一个“开关”,只要他人为他迈出一小步,他便可以勇敢出击。
自此以后,每每遇上自己想要参与的事儿抑或是想要认识的人,他都会盼着别人可以先迈出一步,而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尚不明白,这一小步,注定遥不可抵。
这是一种“被动式的勇敢”。
其实他也晓得,勇敢的开关从来都在自己手中,他“被动式的勇敢”,只是自欺欺人的手段而已,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也挣脱不得。
镜童略带期待的眼眸渐渐黯淡下来,珞未在一旁叫嚣着让他来。
可是他已经“死”掉了。
而且是那种没法救活的“死羔羊”了,自然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最终,是“战神”罗大超迈着重重的步伐,站了出来,镜童面露笑容,眼里仍旧弥漫着深年无阳的大雾,看不清悲欢。
身形较之其他孩子,罗大超的身体是魁梧得紧的,可是他的速度着实缓慢,没过多久,罗大超便落败于花盎之手,羔羊阵营败北。
至此,战争彻底结束。
一众猎狼是最后的赢家。
猎狼们都在兴奋地喊叫着。
还没有喊尽兴呢,上课铃声却突兀地响了起来,观众们纷纷散去。场中的猎狼们仍在欢呼,有老师在走廊上大喊了一声,吓得他们也赶紧飞步冲向各自的教室。
似乎没有任何一人留意这场战斗的战果是暂占学校的操场。
下了课以后大家还是各玩各的。
确实,结果不重要。
因为孩子们在意的,是这场名叫“打死救活”的游戏本身,以及这场游戏的最后赢家是谁,而非赢来的奖励。
北哀回到教室。
他的拳头仍在紧紧握着。
此刻,他心绪芜杂。
他不知道应该是欢喜还是忧愁。
因为这场“打死救活”,让他头一次享受到自己一直畏惧的目光褪下嘲讽之后的纯粹欣赏,品尝他人由衷的掌声和欢呼音,在他自卑的深渊里洒下点点温暖的光芒。
可也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美好,让他无力夺得美好的时候,只能缩进小小的壳里,编织类似的美好,供自己享受。
一场漫长的自我欺骗却沉浸其中甘之若饴的虚构美好正式开场。
他在虚构的世界里勇敢桀骜,肆无忌惮,却在真实的世界里卑微怯懦,享受着独家原创的美好,承受着无可拯救的孤独。
放了学以后,北哀与堂弟珞未一起回家,打死救活的游戏里,两兄弟都摔了一大跤,北哀没啥事儿,珞未的屁股却砸伤了,得有人扶着才能回家。
他把堂弟送回家,珞未妈妈看到一瘸一拐的珞未,眼神锋利地看向珞未,用手指头点了点这个调皮孩子的脑门,骂了他几句,便拿出药酒,让他褪下裤儿揉揉。
北哀来到自家屋前的梨子树下,目光落在车路旁边嘻嘻哈哈的孩子们。
他们在捉迷藏。
几个伙伴围成一个圈儿,然后其中一人按照顺时针或者逆时针数着人,嘴里念着:“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大王就是他!”
一个字对应一个人。
当最后一句话的“他”,落定于某个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便是找人的人,其余人各循好地方躲着等人来找。
北哀的运气似乎从来都不曾好过,每次他都是那个可怜的“放屁大王”,负责找大家伙儿,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游戏。
他刚想回家,一瘸一拐的纹杰来到他身旁,问他要不要建房子。
纹杰说的“建房子”,意思就是几个小伙伴约着一起,然后找一些石头与稀泥巴,像一个一个小小的石匠认真地“建造”屋子。
通常,孩子们建造房子的时候一定要选好地方,比如,车路的堡坎底下,便是个好地方。
小小的“石匠”们以堡坎作为房子的后背之“山”。这样,只需要建起左右两面墙壁,想办法把屋顶给弄好,再找一块板子当做房子的门,实在找不到木板,就找一些人家丢弃的布,长衣服,或者蛇皮口袋之类的东西挡住前面,当做大门。如此,新建的屋子就算完成了。
当然,小孩子们建的也只是小孩子的屋子,并不是真正的大房子。
通常,孩子们建的小房子只会比孩子们高上那么一小截。
建造房子的过程很艰辛,可孩子们都把这件事儿当做一件伟大的事情来干,即便累得腰杆酸酸的,大家也不会喊累。
建好屋子以后,大家便在它旁边又唱又跳的,煞是开心。
仿佛眼前“其貌不扬”的屋子是他们最完美的作品。
出了“作品”,他们自然要庆祝啦。
紧接着,每个人挑选不同的角色,住进这间屋子,角色有孩子,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
角色的分配可不是小事情,大家都是小孩,却都想当最大的爷爷奶奶,实在不行,那便当爸爸妈妈吧,独独是娃儿这一角色,是任何孩子都不想当的。
小孩子总想成为大人,大人却总想当小孩,这好像是永远不变的规律。
大家用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公平地分出角色,倘若有谁不满意自己的角色,可以放弃角色,但只能在一旁看着屋子,不得进出。
这角色问题挺严重的……
本来大家合心合力地建好一座屋子了,偏偏会因为角色问题闹出矛盾,有的甚至会把好不容易建成的屋子几大脚踹倒,亲自摧毁他们的作品。
后来,孩子们想出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明里不分角色,大家也不需要说出来,只要暗暗想着自己是什么角色,然后钻进小屋子里,畅想着自己是什么人,会在这座小屋子里做什么,与屋子里的其他人是什么关系,以及会发生什么故事就行啦……
大人们不懂。
辛辛苦苦建了一个小屋子,换来的最后结果,就只是一场空想,仿佛造此屋子,就只是为了做出一个配合自己想象的工具,这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笑着说:“你们的屋子不是屋子,虽然看起来像,但并不是。只有自家一直住着的屋子,才算屋子。”
也许大人们说的是对的……
也有可能大人们说的是错的……
大人们的屋子,高高大大的,小孩子们的屋子小小的。大大的屋子里住的是人,而小小的屋子里住的,却是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