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艳艳的午后,父亲喜欢站在二楼的石栏旁边,要么端着一碗包谷饭,要么端着一杯茶,看着他养的小蜜蜂飞来飞去。
北哀和瑶聆经常被父亲带到波斯荒山的半山腰上放峰桶,蜂桶里面涂有香甜的蜂蜜,把蜂桶放在山上,隔几天就去山上看一次,看到有蜜蜂住进里面了,便可以准备把蜂桶背回家。
通常,在星期天的晚上,父亲会比较有空,如果他提前爬上山去看了蜂桶,瞅见里面有蜜蜂,就会做好准备,带上北哀去背蜂桶。
满天星辰点点。
父亲拿着绳索和一些大大的麻布口袋走在前面,北哀拿着手电筒跟在父亲后面,两人停住休息,从波斯荒山往村子看去,小小的村子被漆黑的夜色淹没其中,百家灯火闪烁其间,倔强地抵抗着黑夜的黑。
教堂里传出教徒们虔诚的颂歌声,悠悠地回荡在刷巴寨里。
两人休息了一下,继续往波斯荒山腰爬去,中途路过一处满是坟墓的地方,北哀有点害怕。
村子里关于鬼怪一事,北哀可听过不少。
比如住在村子最上方的一个人酒醉之后,独自一人往家里走去,路上竟有一人与他攀谈起来,酒醉之下,那人也没有多想,直到他走过木桥,来到家门前,他喊那个一直与自己攀谈的人进屋子里耍,却始终喊不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没有脚,悬浮在空中……还有,村里有个女孩总在半夜里不见人影,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坟墓前,这种奇怪的状况不止一次地发生在女孩身上,而且,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法发觉……
邻居老奶奶在他家说过,村里有家老人去世没多久,老人的儿媳妇去上厕所,竟然看见老人扶着厕所旁边的墙,老人生前腰腿不好,平时都会扶着墙走路……
老人已经去世好几天了,儿媳妇却再次看到扶在墙上的老人,老人还朝着儿媳妇招了招手,笑容森然……
北哀想起这些,心里就莫名地涌起了恐惧,父亲回头,笑着把手搭在北哀的脑袋上,让他走在自己前面,对他说:“放心,我就在你后面。”
于是,北哀便莫名地心安了。
多年以后,北哀独自跋涉远方的时候,脑海里总会响起父亲说的那句“放心,我就在你后面”,想起父亲放在自己的脑瓜子上,留下的温暖温度。
父亲的举止与言语带给了北哀极大的安全感,此后余生,程程旅途里,北哀总会被各种恐惧与担忧围攻,可是他只要想起父亲的这句话,心底边会滋生点点的安全感,转化为点点勇气,一步一步把漫长的旅途走完。
这是他最后的最后,奄奄一息的勇敢的来源之一。
爬到半山腰,父亲小心翼翼地用麻布口袋套上蜂桶,然后用绳子拴住蜂桶,慢慢地背下山,北哀负责照亮。
回到家时,礼拜已经散了。
母亲正在烧洋芋吃,瞅见父亲背下山来的蜂桶,母亲有点不悦。
她不太喜欢蜜蜂。
平常干活时,母亲得在那些蜂桶周围走来走去,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蜜蜂蛰,蛰得脸庞肿肿的,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隙了,她难受极了,别人看上去却感到可怜又好笑。
每次被蛰,她都说她要把父亲的蜂桶通通推下河去,却从未付诸行动。
有时蜜蜂分家了,她还会打电话告诉不在家的父亲,帮他盯着蜜蜂去哪儿了。
—
有时,父亲和母亲会问年幼的北哀,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呀?北哀想了一想,然后回答:“爸爸。”
母亲佯装失落,自嘲似的说自己没本事赚钱,没能给北哀钱让他买喜欢的玩具玩,所以北哀都不喜欢她,只喜欢爸爸了。
北哀顿时显得无措,父母瞧见他无措的模样,一起笑出声来。
记忆中,父亲是个慵懒的人。
他常常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也不怎么会帮着母亲做农活。
可让北哀佩服的是,只要一有重要的事,父亲起得比谁都早。
每次出门之前,他都会换上得体的衣装,洗好头发,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妈妈说不好看,他就是不管,就是要梳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最后再把胡子剃一剃。
如果实在没时间了,他只能找来剃须刀剃一剃胡子,就算时间再匆忙,他也要把胡子剃干净。好像只要把胡子剃了,就会显得特别年轻似的。可在北哀看来,刮不刮胡子,实际上没什么差别嘛。
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他平日里总爱和孩子们嘻嘻哈哈的。
北哀有时候会觉得,父亲就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很少对年幼的北哀和弟弟瑶聆发脾气,但这并不代表他比母亲温柔。因为他不发脾气则已,一发脾气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像头发怒的狮子,家里没有谁是不惧怕。
远远一看,父亲不算高大。
约莫只有一米六五左右。
头发漆黑粗壮,如同树叶一般健壮密集。有时会有几缕头发贴在额前,其余的头发都被他梳到两边后面,留有清晰的梳子梳过的痕迹。皱纹渐渐猖獗的脸庞呈健康的肤色,没有丝毫的娇气白皙。
这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相差无几普遍的肤色,涂抹着“坚韧的颜色”。
是的,“坚韧的颜色”。
他们经历过的岁月的确艰辛,而他们撑过那些岁月,确实倔强而坚韧,所以才会拥有这样的肤色。
额头饱满,抬眼便会出现清晰可见的纹路,每一道都覆满了岁月的痕迹。眉毛不浅不深,呈弯月般的形状悬挂在眼眶之上。
略微狭窄的眼眶里装着一对看不出深邃抑或简单的眼眸,带着点点狡黠,带着点点固执,点点清高与骄傲,也有世人常有的市侩与计算夹杂其间,始终摆脱不得。
鼻梁不算坚挺,鼻翼微微扁平。
大笑时,目光会往上移,同时鼻梁右侧会出现竖向的皱痕,眉头往上挑,显得微微厚重的嘴唇朝两边扬起,一同露出不太明显的酒窝。
走路时,右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弯曲着贴着手心,大拇指,食指,中指聚拢在一起,偶尔会用大拇指的指肚来回滑刮着食指和无名指。步伐不紧不慢,也不会佝偻着背,倒显得有点朝气蓬勃。
他是个左撇子。
村里人喜欢叫他“老左”。
北哀平日里就喜欢跟在父亲身后,但父亲如果有事儿,就不会带着北哀,年幼的北哀便在屋前大声哭喊。父亲回到北哀身旁说,如果北哀可以乖乖的,他办事回来以后就带他去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
北哀追问:“什么地方?”
父亲认真地说:“带你去‘有一个地方’。”
于是,哭泣的北哀便乖了。
他小小的脑瓜子里,想象着爸爸要带自己去玩的那个地方充满了乐趣与神秘,各种各样奇妙有趣的东西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一定很神奇。
那个地方一定很好玩……
北哀回家乖乖地等着。
他满怀期待,等爸爸回来带他去“有一个地方”尽情玩耍。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父亲也没有履行约定,带他去“有一个地方”玩耍,为此,他还生过好多闷气,暗暗责怪父亲不讲信用。
彼时的北哀尚不知,“有一个地方”,是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