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城外二十里。
一片风景秀丽的密林,林前有溪流,林后有环山,可谓依山傍水,天赐佳地。
每逢春夏,更是林荫浓密,幽静怀香,风柔雨润。
偶有文人路过,见此等佳境,不禁诗性盎然,继而取石作笔,刻字于壁,赞曰:
晨雾穿林薄袜湿,踏叶寻回惹衣姿。
掬水闻香游人奭,寓情誉景遇庵祠。
凡来此山林者,皆流连忘返,自醉其中。
向山林深处走去,则是一座用四周断枝作篱,围城的庭院,院中一间茅屋,简朴素雅、不着雕饰,与周围之景浑然天成,让人置身其中,便心旷神怡。
可世人不知,如此诗情画意,寓境幽美之地,却是贡府李家历代先贤的祖坟。
走进茅屋,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七尺供桌,上方摆满了封口严实的陶瓮,瓮后放的则是李家历代先祖的牌位。
陶瓮前方,放有一盏香炉。
此时炉内正立着三注高香,青烟徐徐,缕缕萦绕,迷雾环梁,无形缥缈。
而一旁的侧堂内,坐了三人,一老一少,还有一名全身裹着黑布的人。
此三人正是从李家逃亡此的清水白翁一行。
因屋中没有座椅,只有一张薄褥铺在地上,供人守孝所用,三人便只好将就着挤在上面。
虽说刚到此地,惊魂未定,一路风尘不及卸去,但清水白翁二人没有一丝放松。因为他们知道,千真派迟早会追赶至此处。
一旁,清水白翁一张老脸上尽显疲色,虽说他是修道之人,可这一路下来,既要小心提防,又不能有所耽搁,身心承受巨大压力,略显疲惫亦是在所难免。
他环视着整座茅屋,见供桌上堆满陶瓮,心有不解,问道:“这便是李家祖坟?为何要将陶瓮摆在供桌之上,却不让其入土为安,难道李家不知此为大不敬吗?”
黑艮笑了笑,指着桌上陶瓮,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这瓮里装的乃是李家各位先祖的魂道。”
清水白翁一怔,自问平生还未听过有如此离奇之事,连忙拉住黑艮,追问道:“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听过魂道能取出装于瓮中,你快与我说说,这是如何办到的!”
黑艮也是颇为无奈,想来任谁都会为此感到不解,便耐心回道:“在下也不知其中缘由,只是曾听族长他老人家说过——”
提到李啸凌,黑艮突然哽咽起来。因之前一直在赶路,早已将此事忘于脑后,如今再次提起,伤感之情反而更浓。
拭干了泪水,继续说道:“听族长他老人家说,早在先祖李戎时,李家便有火葬传统。”说着,指向供桌上方最高处的一块牌位,其上写着:
李氏先祖李戎姬冉魂位。
随后接着说道:“那时族人死后,皆要举行火葬,也许是因修道世家之缘故,火葬之后,竟然在族人骨灰中发现一条荧光长线。此线细若游丝,其上泛有蓝光。先祖觉得可疑,便将其取出,日夜参详,终于知晓此丝来由,其乃是修道之人体内魂道。但先祖不知为何独独魂道没有被烧毁,而像这般情形,其后愈发频繁。于是先祖便将这些故去族人之魂道,置于陶瓮中,以作供奉之用。至于骨灰则埋于草庐之下。此传统一直延续至今,从未改变过。”
清水白翁听后频频摇头,大为叹服,万没想到数百年前,李家族人竟能发现这等秘密,但为何没将其公之于众?
清水白翁将此疑问说与了黑艮,但黑艮也是一头雾水,说此事只有李家族长才知。
清水白翁颇感无奈,只觉李啸凌死得太早,有太多秘密尚未说明,这让后人如何得知?
突然,清水白翁好似记起了什么,伸手摸向怀中。
那是一卷卷轴,是李啸凌临死之前托付与他,让他交与李潇湘的。且听他语气,此卷轴对李家来说极为重要,很可能李家秘密就藏于其中。
但转念一想,此卷轴本是李啸凌留给李潇湘之物,自己怎能随意拆看?他虽和李啸凌关系匪浅,但也不能做此不义之事,遂打消了这个念头,盘起腿,闭目调息起来。
黑艮见清水白翁不再相问,也不打扰,将李潇湘从怀中放下,兀自走到门边,监视起林中的动静。
临近黄昏,山林中染上一层秋黄之色,万物也归沉寂,此时的溪水声最为动听,也最为响亮。
茅屋门口,黑艮正倚门而望,不时打着哈欠。
他保持这种站姿已有多时。对于他来说,像这类事情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的有何疲累。
突然,屋内响起一阵咳嗽声,惊动了还在监视的黑艮。他箭步冲进内堂,见清水白翁正扶着李潇湘,缓缓坐起,同时问道:“孩子,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李潇湘缓缓睁开双眼,见面前朦朦胧胧站着两人,好像在问着什么,却听不大清楚。
忽然,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来,而他眼前顿时变得一片血红,接着大片碎尸朝他围来。
断臂撕扯于他,残口啃食于他,腐肉烂筋缠绕于他,似要将他拖进无边的血池当中,永不见天日。
李潇湘失声喊着:“让我回家,我要我娘,让我回家,我要我娘!”挣扎着要摆脱眼前之人。
见状,黑艮暗叫不好,飞身扑到李潇湘面前,将他一把按住。
清水白翁则催动御气聚于掌心,随即拍在李潇湘胸口。
李潇湘“啊”的一声,吐了一口黑血,翻身倒去。
黑艮帮李潇湘试着嘴角,安慰道:“若水,无事了,莫要害怕,无事了。”
李潇湘气息微弱,泣声问道:“我娘和太公如何了,李家还在吗?”
清水白翁眼角含泪,让开了位置,对黑艮道:“这孩子命苦,好生开导,他能接受。”
黑艮谢过,坐于李潇湘身旁,犹豫了一番,语气平和道:“你娘无事,晚些时候就会来找你,但你太公他——”
李潇湘拉住黑艮,故作强颜欢笑,说道:“无妨,你且说来。”
见李潇湘经此大难,还能有这般坚韧心性,清水白翁颇为钦佩,对黑艮劝道:“说与他吧,我想他早已猜到结果。”
黑艮本想找个妥当说法,但思前想后,还是认为直言相告的好。
“你太公去了,李家也亡了,能活下来的,怕是没有几人。”
李潇湘泪水夺眶而出。
虽说李家从未视他为亲人,自己也曾想过要离开李家。但他自幼在李府长大,对府中一草一木,一庭一院,早已有了不舍之情,何况那里还有他心中期盼之人。纵然是恨极了李家,可真到族破家亡时,不免心生悲痛,怊怅若失。
清水白翁和黑艮没有上前安慰,希望他能将心中苦楚全部发泄出来。
不多时,泣声渐弱,李潇湘揉着泛红的双眼,起身问道:“到底都发生了何事?”
清水白翁欣慰点头,扬天叹道:‘鸿仁,你在天有灵,保佑此子平安无事,逃过此劫吧!’
黑艮遂将之后发生的事,与李潇湘全部说了一遍。清水白翁也没有隐瞒,直接将卷轴交出,让李潇湘好生保管。
李潇湘听后怒不可遏,与黑艮商量要寻千真派报仇,但被黑艮出言制止,黑艮劝道:“族长临终之言,其实是希望你们一家再也不要涉足江湖,可见他是不愿让你去报仇的。何况凭你这身体质,连御师都做不成,又何谈报仇!”
李潇湘沉默不语,自恨无力为李家报仇。
“艮叔!”李潇湘忽而问道。
“艮叔”这个称呼是黑艮要求他如此说的。
自打李潇湘见到这些黑衣人后,便对他们的身份颇感好奇,苦于之前形势复杂,不及相问。此刻突然想起,也就顺势问了。
黑艮起初有所犹豫,纠结了一番,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
原来像黑艮这般身份之人,在李家一共有八个,名为“黑李八”,取自太极中的八卦。这些人皆听命于族长,在族中除了族长以外,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更不要说其身世、来历和长相了。八人主要任务就是保护族长安危,平时也负责族长交代的其他琐事。
这些人自小便被抱到族长身前,由上一代“黑李八”负责抚养长大,并对其进行严格训练。他们不知生父生母为何人,只知要效命于族长。而那些被抱走孩子的父母,只能终日以泪洗面,颇为凄惨。不过这也保证了李家全族安危,凡是被认定对李家有所威胁的门派或御师,皆被暗中铲除,包括朝廷官员,商贾私贩这类普通之人。
而黑李八的规矩也是极为严苛,一旦身份暴露,或是自刎而死,或是杀人灭口,总之不能让他人知晓。不过今日过后,世上便再无黑李八了。
“艮叔,那我爹又是怎么回事。方才听你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爹没死,他也是你们中的一人?”
对于自己的生父,李潇湘只听母亲提起过,说他在自己出生前便已病故。这么些年来,李潇湘也一直当自己没有父亲。
可方才听黑艮说后,却着实吃了一惊,原来父亲未死,而且在此之前,还与自己见过面!
听到这里,清水白翁也好奇起来,但他想了解的,却是李潇湘爹娘为何能有孩子?
以他父亲的身份,如果与女子生情,二人定会被处死,又怎会同时活了下来?其中必有隐情。
黑艮摇首而笑,对于这段往事颇为感慨,说道:“此事说出来,只怕又要让你吃惊了!你可能还不知,你本是族长的亲外孙!不对,此种说法不妥,放在李家,应说是亲族孙才对。”
李潇湘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好半天,竟不知该说何。想着与李啸凌种种过往,不禁心生暖意,只觉自己忽然多了两个亲人。
但转念一想,李啸凌已被人杀害,而父母还不知去向,自己却连声“爷爷”和“父亲”都未来得及说出,不免心生遗憾,悲从中来。
见李潇湘失落不语,黑艮安慰道:“族长常与我等提起你,说你虽无修道之命,但心志坚韧,不慕名利,当得起我李家男儿。而你父亲也曾说过,此生能与你娘生下你,已是无憾。他二人皆以你为傲,定不愿见你这般伤心!”
闻言,李潇湘面色转喜,心情好了许多,问道:“艮叔,说说我娘吧,她是如何钟情我爹的?”
黑艮笑道:“听了这许多,你也该猜到你娘的身份了吧?他便是族长的亲女儿,李家原来的大小姐——李若冷!”
这点李潇湘已是猜到,并未太过吃惊,点了点头,笑道:“怪不得那日我去苍泠院,听到屋内有女子的声音,原来是我娘啊!那她和我爹是如何相识的,想你黑李八的规矩,应该不易吧!”
见李潇湘心情大好,黑艮安心许多,点头说道:“不错,确实不易!那时你娘年纪尚小,有天她正要去苍泠院看望族长,路上突然遇到一名男童,见男童神色慌张,你娘便上前安慰。听男童说,他是为逃避练功,偷跑出来的,现下正不知该躲到何处,若是被人捉住,定会被打死。而你娘偏偏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不忍见男童就这般死去,便将他藏于族长的酒窖中,还予他吃穿,让男童感动不已。也就是那时,你娘和那男童互生了情愫。想来不用我说,你也知那男童是何人了吧?!”
“但好景不长,此事被人发现,你爹被带回“黑八院”,也就是我等待的地方。他们对你爹严刑拷打,逼他说出是何人助他逃走的。但你爹真是有骨气,硬是没有将你娘供出,此事也就因没有证据,且念你爹尚属年幼,便暂且搁置了。”
“可你爹从未忘过你娘。不久,他又悄悄溜出,去见你娘。而你娘也早已心许你爹,二人便发誓要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之后数年,二人时常在酒窖中幽会,却始终没有被发现。可你爹年轻气盛,做事冲动,不小心让娘有了身孕,这下便瞒不住了。族长大发雷霆,非要处死你爹不可,但你娘以死相逼,族长也束手无策,只因族长最为疼爱你娘。”
“万般无奈下,族长便将你爹囚于符牢。但那符牢岂是人待的地方,你娘苦苦哀求,这才将你爹转到酒窖中囚禁。不过这倒遂了你爹的心意,毕竟这是他二人定情之处。但此事事关重大,恐牵扯出黑李八来,族长便心生一计,对外称你娘意外病故,随后找到“鬼郎中”莫问生,来帮你娘易容。”
“待你娘生下你,族长便寻了个缘由,将你娘改了名,安排在外院一座最不起眼的庭院中。如此一来,便可保你们母子二人平安,但就是艰苦了些。此事让族长伤心不已,打那之后,他就再没有笑过。为了平复思念之情,族长将你娘的“若”字编到你们这一辈的族喻中,可见族长有多疼爱你娘。”
“一场风波就这般平息了,并未有人发觉,除了族长的长子李长风!”
“李长风?”李潇湘一惊,急忙问道:“此人是如何知晓的?”
黑艮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随后道:“李长风大抵也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还得记那日你去苍泠院,族长为你化魂于气,却与中途到来的李长风拌起口角,你可还记得?”
李潇湘点了点头。
黑艮又道“那时李长风便起了疑心。待你离开苍泠院后,他二人吵得更甚。李长风将此事随口一说,族长险些不打自招,想来族长也是老了,心力已不如从前。之后,李长风便已此为要挟,让族长有所顾虑,不敢像从前那般插手族事。”
“还有一事你该知道,不让你去看族试,并非是长老院的意思,而是族长下的命令。因为在那之前,十少爷无意间发现有人对你探魂,而那时正直紧要关头,族长怕你有性命之险,便下令不许你出府。但教你武功,却是你娘求的情。但在我看来,与你切磋那几日,是族长最为高兴之时。”
听到这里,李潇湘泪水涔涔,再也抑制不住,心道:‘没想到太公、母亲和十少爷竟为我做了这许多事,我却浑然不知。眼下太公已死,母亲和十少爷也不知去向,我该如何报答他们才好!’
“艮叔,我们之后又该如何?”李潇湘收住泪水,朗声问道,神色中全无惧意。
黑艮与清水白翁相视一笑,齐声道:
“等你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