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稀谷,绝崖飞瀑,苍石劲松,竹井寒庐。
“敢问真人,此处唤作何名?”李潇湘拜见过玄麒子后,拱手相问。
玄麒子负手而立,仰天眺望,淡淡道:“此处名为念谷,乃是恩师千回所创。原本为一石室,后经师傅做法,化为幻境之地,能映人心中欲念,故称其为念谷。”
顿了顿声,又道:“凡有贪婪者见此为酒池肉林,谋权者见此为华宫贵府,好利者见此为金山银树,淡薄者见此为白云幽谷,凡尘者见此为枯败荒芜,无欲者见此为青石陋屋。不知若水所见,是为何样?”
李潇湘大惊,叹道:“没想到千回上人竟有如此神通,当真是神仙下凡!”遂将眼前所见之景,与玄麒子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
玄麒子听后,捻须笑道:“看来若水也是一淡泊名利之人,所见之景与老夫相差无几。却有一处不同,甚为可惜。”
“不知是哪处不同?”李潇湘问道。
“如你所说,所见乃是青山绿水,草木馨香。但其中少了虫鸣之乐,鱼鸟之欢。虽有旷古绝景,却无生机可言。想你心中还存有杀伐之念,故生灵无处可安。纵是悠然菁谷,也作空虚孤寒。”玄麒子说道。
李潇湘神情低落,又问道:“真人所说杀伐之念,可是我为李家报仇之心?”
玄麒子闭目道:“此乃天机,老夫又怎能妄加揣度,只能将其中意境说出,至于如何理解,还需由你自行参悟。”
李潇湘躬身拜道:“真人话理玄奥,若水不解其意,还请真人明示。”
玄麒子摇头道:“老夫言至于此,不会再多说什么。此番唤你,乃是为了闭关之事。方才所说皆为闲谈,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好了,且随我来吧!”说完走进了屋内。
李潇湘茫然无措,环视了一遍四周山谷,惆怅叹息,紧跟着走了进去。
草庐内空间不大,除了两张木床和一座书架外,便再无其他陈设。而早已进来的虚墀,此刻正卧于一张木床之上,翘着双腿,倒是显得悠然自得,好不惬意。见李潇湘进来,随口问道:“小子,可是被眼前之景迷惑住了?”
李潇湘道:“是啊,这山谷之景如诗如画,当真是世外桃源,我看得很是入迷!”
虚墀讥笑一声,说道:“这些都是你心中所想,并非真实。我劝你还是护住心神,免得看得入迷,难以自拔啊!”
“此话何意?”李潇湘问道。
虚墀从床上爬起,没好气的道:“就是此意,你这愚笨的家伙!”说完从床上跳下,对玄麒子说道:“玄麒子,此间没我何事,我就先出去了。若是有何不妥,记得与我庭语,切莫自己胡来啊!”
玄麒子道:“虚墀放心,遇事我自有分寸,你且去吧!”
虚墀看了看玄麒子,眼中似有担忧之色。随后一声长叹,跨门而出。不多时,就听密道处传来一阵声响,李潇湘便猜那密道已被关上,自己当真是要开始闭关了。
玄麒子来到书架前,将一卷单独放置的竹简取过,对李潇湘说道:“若水,此卷乃道家经书之真本,寄托各位先圣的悟道之理与修身之法,于修炼上确是大有裨益。你若想提高自身修为,还需从此书入手。今次闭关,我便是要你每日打坐,熟背书中之言,以此磨炼心志,提高御道之境界。”
“真人,难道就没有修炼御法身法,或是提高御气魂气之类的书吗?”李潇湘急忙问道,心中已是猜到此书大概写了什么。
玄麒子道:“此类修炼,怀汝他们已经尽数教授与你,我已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你只需安我所说去做,其他勿要多想。”
李潇湘听后很是不情愿,但仍旧耐住性子,问道:“真人,我只需看这一本吗?”
玄麒子点了点头,忽然胸中似有异火焚烧,连忙将书卷递到李潇湘手中,快步来到屋外,取井中清水饮下,随后又于舌底含住一片竹叶,如此才略微缓和。
李潇湘跑到他身侧,急忙问道:“真人可有恙?”
玄麒子摆了摆手,说道:“无妨,你且回屋去修炼,我稍后便回。”但李潇湘并未离开,依旧留在原地。担心玄麒子有何不妥,打算随时伺候着。
见状,玄麒子厉声喝道:“还不快去,你是听不懂话吗?”
李潇湘着实吓了一跳,他不知为何一向仙风道骨的玄麒子真人,此刻竟变得这般暴躁。是这次的异恙所致,还是其他原因,他一时难以猜到。但有件事他却非常肯定,那便是余知己之前所说的确属实,玄麒子真人定是有事隐瞒。
李潇湘应了一声,随后回到屋内,盘坐于木床之上,开始读起了那本道家古卷。可依然放心不下屋外的玄麒子,无法将精力集中在书卷上。
不多时,玄麒子缓步而入,朝李潇湘问道:“若水可是在读经书?”
李潇湘回道:“正是。真人可有好些?”
玄麒子撩开道袍,盘坐于另一张床上,周身气息略显凌乱,淡淡说道:“只管读书,勿要多虑。”
此话平时听起来并无不妥,可眼下却让李潇湘心中犯起阵阵疑惑,觉得这位真人照比之前,已然有所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他尚不能确定。
之后二人便在这密谷之中开始了闭关修炼。而李潇湘看的这本道家典籍,所记内容与之前杨怀汝交给他的那本大致相同,都是教人清心寡欲,无为之道。
虽然书中意境甚好,但李潇湘对此早已没了兴致,坚持了一月有余,便觉枯燥乏味,难以持继。
恰巧此时,书中一处关于道家修炼呼吸吐纳之法,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觉得这些与真气的调息有关,如果长时间修炼,定能让自己突破小周天的束缚,达到大周天的境界,如此也能让御气的操控更加纯熟。而这也恰巧是他一直困扰之处。于是便下定决心,非要将此法炼成不可。
而这一练就是半年。半年间李潇湘废寝忘食,从未间断。但吐纳之法看似简单,实则乃内功之术,需安时节反复修炼,春夏秋冬各有不同,这便导致修炼的进度异常缓慢。如今单靠勤学苦修已是行不通了,还需有时间的积累才行。
这日,李潇湘闲来无事,打算到草庐外去透透气。那本道家古卷已是被他抛在了脑后,吐纳之法又不急于一时。每日除了打坐,便再无其他事可做,可谓是闲得发慌。
来到玄麒子身前,躬身问道:“真人,可否让晚辈出去透透气?这屋中憋得难受,实在是静心不下。”
玄麒子依旧盘膝打坐,闭目道:“修炼乃个人之事,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即可,不必事事与我商量。”
李潇湘见他闭着眼,随即嘟了嘟嘴,说道:“是,晚辈知道了!”说完推门而出。
一股泥土的芳香登时扑鼻而来,李潇湘猛地吸了几口,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若水,去那井边看看!”余知己忽然开口道。
李潇湘望向石井,问道:“前辈,你可是觉得这井水有问题?”
余知己道:“不光是井水,连那竹叶也颇为蹊跷。但凡真人有恙,便要到这井边饮水含叶,半年来已经数次。我甚是好奇,这井水和竹叶到底有何功效,能让他这般依赖。”
李潇湘点了点头,回看一眼草庐,见屋中并无动静,便蹑手蹑脚的来到井边。先是驱出御气至井底,将井水引出。而后用舌尖轻轻舔了一口,惊呼道:“前辈,这是御浆,没想到这里也有,却是如何办到的?”
余知己道:“是了,果真如我所料。我猜此井应是与武蟒天池相连。你再试试那竹叶。”
李潇湘来到竹下,于枝叶间不起眼处摘了一片,随即问道:“前辈,我该如何试?”
余知己道:“真人如何做,你学做便是。”
李潇湘应了一声,随后将竹叶置于口中。舌面上顿时传来一股清凉之感,同时体内浊气顺着舌经流入竹叶中,只少许时间,整个人便精神大振。
李潇湘笑道:“前辈,这竹叶甚是奇妙,竟让人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余知己道:“你将竹叶取出看看。”
李潇湘遂伸手去取口中竹叶,但竹叶像是粘在舌上一般,只有用力撕扯才能将其剥离。
李潇湘看着手中竹叶,其色微黄,已无之前那般翠绿,便激动的说道:“前辈,你看,这竹叶变黄了!”
余知己叹气道:“是了!若是我猜的没错,此竹应是大舍寺的降魔竹,能驱毒辟邪,清心除躁,本是极难寻得的宝物。野生降魔竹早已绝迹,如今只大舍寺还栽有数棵,但也轻易不外赠,却不知真人是如何得来的。”
“大舍寺?”李潇湘疑惑道:“那又是个什么寺?”
余知己道:“你可听真人说过绝缘大师?”
李潇湘略加思索后,说道:“好像听过,是真人刚回北玄时,与我们说的。他那次出岛,所寻之人当中,便有这位绝缘大师。”
余知己点头道:“不错,这绝缘大师辈分甚高,与真人的师父,也就是千回,乃是同辈之人,亦是一位御道高僧。”
李潇湘叹道:“如此说来,这绝缘大师与真人,便是叔侄关系喽?”
余知己道:“正是。如今的绝缘大师怕是整个御界辈分最高之人了,道法也是最为高深。其般若御道,能御草木之灵物,出神入化,变幻无穷。自千回那时起,便已少有敌手了。”
“前辈,你只说绝缘大师,却不说绝缘方丈,莫非这寺中没有方丈吗?”李潇湘问道,心想:‘以绝缘大师这般修为,都不能做方丈,那还能由谁来做呢?’
余知己道:“寺中自然有方丈,但绝缘大师一心修炼佛法,于名分头衔之类,并不在意,遂将方丈之位让与了他人。他曾说过一句话:‘佛本佛,佛性即佛性,有他无他,皆可在。’可见其境界已出凡入胜,非我辈所能企及。”
李潇湘只觉这佛法与道法相同,都是教人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说些让人无法理解之言。自己虽然认可,但这些佛啊、道啊的,于李家复仇实是毫无帮助,因此也就不太在意。没有将话茬接下,转而问起了竹叶之事。
余知己道:“竹叶之事暂时还无法弄楚,只有问过真人才能得知,但如此一来,定会让他有所戒备,其他事便不好再去调查了。此事我先与音妹庭语,商量一下对策,你自行活动,切勿让真人发觉。”
李潇湘应道:“好,那我就在附近转转。”
之后余知己便不再做声。李潇湘则跨过石桥,来到瀑布之下,望着头顶那一小片天空,打算跃到山顶,看看谷外究竟是何种景色。心想:‘这里乃是我心中想象出来的,看着却这般真实。也不知这山能否攀爬。若是可以,那真是好极!’
就在此时,草庐内传来一阵咳嗽声,玄麒子随即夺门而出,奔到石井旁,先是高声叫道:“若水,你在何处?”
李潇湘急忙回头看去,心想:‘真人多半是怕被我看见,才喊了这一嗓子,我只需离他远远地,他便不会在意。到时我偷偷看他几眼,定要瞧见那竹叶变成了何种颜色,与我的有何不同。’于是大声喊道:“真人,我在瀑布下,您有何吩咐吗?”
玄麒子见他不在近旁,心中略安,喊道:“无事,你且再多闲一会,无需急着回来!”
“知道了,真人!”李潇湘喊道。心想:‘是了,真人定是不想让我此刻过去,那我便让他瞧不见我,然后再寻一隐秘之处,慢慢朝他靠近,这样便可看清那竹叶了!’
可刚走没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心想:‘不成,此景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与真人想的定是不同,这般贸然走近,不被发现才怪!’
这时,井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李潇湘抻脖望去,见玄麒子伏在井口,头已没入井中。心想:‘真人这次的咳嗽声要比往日严重的多,连身子都撑不住了。我若趁此机会再靠近些,不知他能否察觉。不妨先试他一试,不成再说!’
李潇湘故意装作在远处闲逛的样子,实际却已悄悄绕到玄麒子身后,脚步异常轻缓,生怕被玄麒子发觉。
为了看得更加清楚,李潇湘缓步来到湖边,与玄麒子相隔只一湖之远。而这湖又不算太宽,看去便无何困难,倒是瞧得一清二楚,让他心中一阵窃喜。
此时玄麒子已经含住了竹叶,身子却仍在颤抖着,脸色疲惫,气息不匀,眼底发黑,看这样子,像是重病缠身一般。
不多时,只见一道黑烟从他印堂冒出,接着微微张口,将手指置于嘴中。
李潇湘急忙侧身看去,却见玄麒子手中正持着一片已经焦黑的竹叶,不觉心下大惊,急忙问道:“前辈,你看见了吗?”
余知己道:“真人怕是中了什么剧毒,不然这竹叶不会变得如此焦黑。也不知他是何时中的毒,又是中的何种毒。此事我还需与音妹庭语,你先盯紧了,之后再说。”
李潇湘应了一声,心想:‘莫不是汐朝闯山那晚,我吐的那口黑涎吧?若果真如此,那真人中毒可有些时日了,恐怕上次闭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转而自责道:‘李潇湘啊,李潇湘啊,真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北玄的罪人,将来死了,下个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就在李潇湘暗自懊恼时,玄麒子却已好转过来,背对着李潇湘,起身说道:“若水,你可是看够了?”
李潇湘一惊,心中叫道:‘糟了,被真人发现了!怕是他早就知道,只因方才身体不适,才没有将我拆穿。我就说这山谷无处隐藏,此番被真人撞破,今后若再想调查些事情,只怕是难上加难了。’随即笑道:“看够了,看够了,这便回屋。真人可还要多呆一会儿?”
玄麒子转身道:“你且过来,我有话问你。”
李潇湘心中一紧,哀道:“坏极!真人这是要责问我了!”说完也未多想,一脚便踏入湖中。但令人惊奇的是,这一脚并未沉入湖低,反而如踏在平地一般,暗自念道:‘是了,这山谷中的景色,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并非真实。此番踏湖不沉,乃是踩在石室的青砖之上。不过像这般走在湖上,倒是有趣的很,也不知那山崖又是如何,得空还需去试他一试,没准更加有趣!’
来到玄麒子身前,李潇湘躬身说道:“真人请问。”
玄麒子冷着脸,捻须问道:“如今闭关也已半年,那卷经书你看得如何了?”
李潇湘答道:“那书实在是玄奥,若水愚钝,只看懂了第一章。”心想:‘原来是问我此事,我还当要被责罚呢!’
玄麒子又问道:“可有何心得吗?”
李潇湘额角流汗,心想:‘除了吐纳之法,其余的我压根没看,哪里能有什么心得!’随即说道:“若水初识此书,能看懂已是不易,哪里敢言心得。不知真人可有空闲,能否为晚辈指点一二,也好让晚辈理解得深刻些,如此才敢与真人言说自己的心得。”李潇湘已是慌了神,稀里糊涂的说出这些话,却是未加斟酌,竟不经意间将问题抛还给了玄麒子。
玄麒子顿了顿声,淡淡说道:“我已说过,修炼乃个人之事,靠不得他人。你能理解多少,那是看你的天赋与毅力。总求别人帮忙,这成何体统。你且回屋去,再多看几遍,也莫要着急,此次闭关还有三年多,有的是时间,只要你耐住性子,诚心领悟,不愁理解不了。”
李潇湘应道:“若水知道了,多谢真人指点。”随后朝草庐走去,心中却念道:‘你只说带我闭关,闭关了却又不管我。又说让我自行参透这本经书,其他的修炼竟一样没有,半年来我只学了吐纳之法,实是郁闷无聊,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口否决的好!’
盘膝上床,再次翻看其那本道家书卷,心中想着玄麒子说的话,发觉还有三年多的时间,不禁一阵哀叹,但又不敢违背玄麒子。
而谷中日久烦闷,除了每日与送饭之人闲聊几句外,其他时候便再无趣事可做。
李潇湘叹了口气,低声嘟囔道:“总归是无事可做,便看了此书又何妨,就当打发时间好了。无聊时再出去研究些新的御法,只要挨过三年,闭关就结束了,有何难的!”说完朝胸前拍了拍,给自己打打气。
谁知这一拍,却顿时让他心花怒放,笑道:
“谁说无聊,我还有此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