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竟是一名孩童。
李潇湘打眼瞧去,立即将其认出。
他便是之前与自己搭话的那个男童,周自文。
朱婶眉头一皱,问道:“自文,你怎么跟来了?”
周自文扭捏道:“我想跟你们走。”
“胡闹!”朱婶斥道:“快快回去,莫要让你家里人担心!”
周自文板着脸,摇头道:“我不回去,那不是我家,我要跟你们走!”
李潇湘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扭头朝朱婶问道:“娘,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朱婶瞪了周自文一眼,叹气道:“唉,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跟着舅父舅母一起长大。可他这两个亲戚根本不拿他当人看,经常打骂他,所以他不爱回家,总来我这住。平时喜欢舞枪弄棒,尤其崇拜芙珑岛的人,听我说起你和你大哥,那是十分的崇拜。每年都央求着要跟芙珑岛的人走,去学那个什么御道。此番悄悄跟来,怕也是这个目的吧!”
李潇湘暗自叹道:‘唉,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又见其身世与自己相近,不禁心生同情,问道:“你是这般想的吗?”
周自文双颊一红,点了点头,口中似是“嗯”了一声,但声音太小,并未让人听到。
李潇湘犹豫片刻,与李宗说道:“宗大哥,你觉得如何?”
李宗不明其意,反问道:“少爷何意?”
李潇湘道:“是否让这孩子回去?”
李宗一怔,心想:‘怕是少爷听了这孩子的身世,心生怜悯,有意带他一起走。但我们此去路途艰险,身边已有翎羽他娘,又哪里能照顾得了他。’随即说道:“依我看,还是让他回去的好。我们大仇未报,带着他,怕是多有不便!”
李潇湘点了点头,说道:“宗大哥所言在理,的确有许多不便。”俯身对周自文说道:“自文,我们此去危险重重,你跟着我们,不定哪天就要丢了性命,你还是回村去吧。”
周自文握紧拳头,做出一副决然的样子,说道:“我不回,我要跟着先生学习武功!”说完跪倒地上,磕头了一记响头,又道:“先生,自文求您了,您就带上我吧,我什么都肯干,无论是做饭洗衣,还是跑腿打杂,只要您吩咐,我绝无半点怨言。您就带上我吧,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朱婶走了,那里就没有我的亲人了!”话语中甚是诚恳。
见他这般恳求自己,李潇湘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在李家的遭遇。那时人人都说他是废物,根本无人教他御道,也从不让他接触这些。
眼下周自文跪在面前,就好比自己当年一样,竟是那般的无助。
李潇湘心下为难,却十分想带他一起走,但苦于李宗方才所言,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一只手掌抚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看去,正是朱婶。
只见她眼眶湿红,颤声说道:“儿啊,还是带他一起走吧。如他所言,我走之后,他在村中便没了依靠。我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他自幼由我带大,就如我亲孙子一般。我也知今后的日子凶险至极,带着他恐有性命之忧,可让他回去跟那两个畜牲的一起生活,我确实放心不下。还是让他和我们一起走吧。娘答应你,不给你二人添乱,这孩子由我来照顾。若是哪天你们想去报仇,尽管去便是,娘带着他依旧能活得好好的。”
李潇湘握住她的手,说道:“娘,儿子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李潇湘话未说完,扭头看向李宗。
李宗叹了一声,无奈道:“少爷想怎么做,李宗跟着便是,但需和这孩子说清楚,将来若是真有不测,可不能后悔。”
李潇湘顿时一喜,点了点头,回身对周自文说道:“你若想与我们一起走,需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今后的日子异常艰苦,你不许有任何抱怨;第二,我们随时都有性命之险,你需想好,到时莫要后悔;第三,修炼御道,乃是看个人的天赋与毅力,若是你有此心,我便教你御道,但你我不以师徒相称,将来学成,也不许说是我李潇湘的徒弟。这三点,你能做到吗?”这最后一条,乃是玄麒子当年对他的要求,李潇湘此刻对周自文说起,一是觉得,既然玄麒子真人不许自己拜师,那自己就是没有师傅,自然也不会让别人拜自己为师,要不然今后徒弟问起师公是谁,自己该如何回答。二是觉得,玄麒子不让自己拜师,是怕别人得知此事以后,都来寻他拜师,如此一来,难免会暴露北玄所在。而在洞府时听仇憎所说,北玄乃是八处御冢之一,若是被其他门派得知,必会引得各方争夺,那时血流成河,自己就是天下的罪人。所以这师徒名分是决不能有的。
周自文大喜过望,连忙磕了九个响头,说道:“我周自文对天发誓,今生若是违背此三条,定让我遭天雷轰顶,烈火焚身,不得好死!”
李潇湘随即将他扶起,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眼下我们要去双水城,路途遥远,你就与朱婆一起坐在宗大哥身上走吧。”说完将他抱到李宗背上。
周自文又惊又喜,坐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朱婶笑了笑,安慰他几句,也就放松了许多。
李潇湘看了看方向,依稀记得当年的道路,便指向南方,带头走去。
此时天色已明,风云舒卷,一派祥和。
……
一处幽暗的小径上,一行人正马不停蹄的朝前方赶路。
忽然,前方路口处出现一道关卡,李潇湘急忙拦住李宗,说道:“停!”
李宗来不及滞住马蹄,滑了一小段路后才停下。扬了扬马首,问道:“少爷,出何事了?”
李潇湘低声说道:“前方设有关卡,有两名守卫正在把守,看那打扮,应是御师。”
李宗疑惑道:“奇怪,御师怎会做此事?太不寻常了。”
李潇湘思虑片刻,说道:“莫非昨晚之事被千真派的人知道了?”
李宗侧过马首,在李潇湘耳边问道:“少爷,我们该如何是好?”
李潇湘心想:‘昨晚之事刚过,不见得会传到千真派那里。何况此事甚小,又哪里需要惊动千真派,也许是我多虑了。只是御师把守关卡这事,实在是说不过去。看来还需悄悄打探一番,而后再做决定。’
侧身对李宗说道:“宗大哥,你护好我娘和自文,我去前方看看。”
朱婶急忙说道:“儿啊,万事小心!”
李潇湘点了点头,随即隐没于一旁的树林中,悄悄溜到了关卡附近。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潇湘身影从林中走出。李宗连忙问道:“少爷,如何了?”
李潇湘面有愠色,说道:“无妨,几个小喽啰,已被我打晕了,我们快走,免得被人发现!”
随后一行人绕出小径,直奔大路而去。而李潇湘则是一脸的迷茫,心想:‘方才那几人口风甚紧,什么都不肯说,只能去双水城打探消息了。’
临近黄昏,几人已来到双水城郊外。而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关卡,每座关卡皆有两三名御师把守,且都设在要紧之处。
但这些关卡在大宸时并未设立,如今忽然出现,不禁让人心生疑惑,难免要猜到千真派身上。
李潇湘兀自在前方走着,忽而看到一处林子,心中又急又喜,对李宗说道:“宗大哥,李家祖坟到了,我们先去歇歇脚,正好祭拜一下先人,等明日一早再去进城吧。”同时想着:‘就是不知祖坟有没有被千真派毁掉,若果真如此,就更加饶他们不得了!’
李宗应了一声,跟着李潇湘朝小路跑去。
朱婶和周自文望着林中美景,不禁连连称赞,说这林子幽美静谧,雾气缭绕,实是难得的景色。李家能将祖坟设在此处,真是很有眼光。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隐约可以看到草庐。李潇湘长舒一口气,欣慰的道:“还好草庐没被毁掉,看来范孤然当年并未将此处透露给千真派。”
李宗深以为然。却见朱婶拍了拍他的身子,说道:“宗儿啊,这眼看就要到李家祖坟了,我看我二人还是下来吧,算是对逝者的尊敬。”
自从朱婶见到李宗后,对他也是十分的喜爱,又因他与朱翎羽同在一处修炼,便认他做了第三个儿子,连带称呼也给改了。
李宗知道朱婶是个明事理的人,便曲起身将他二人放下。李宗得了轻闲,随即变回了人形,活动活动筋骨,朝李家祖坟走去。
李潇湘此刻已来到外院门口,望着篱笆上长出的片片嫩叶,兀自感叹道:“当年被人追杀,实是没有办法才逃到此处,没想到十年之后,仍是被人追赶,逃回了这里。也不知是李家先祖保佑,还是李家的罪孽都到了我一人身上。”说完无奈而笑,推开栅门,走进了草庐。
庐内陈设依旧,依然是案桌香炉和所有李家先祖的牌位。唯一不同的,则是案桌上积满了灰尘,香炉内已无青烟冒出。
几人进得屋后,分别上香,祭拜了李家先祖。
到了李潇湘时,他却神情一滞,指着其中一个牌位,瞠目结舌的喊道:“宗、宗大哥,你看这牌位上写的、写的是何人?”
李宗顿觉事情不妙,急忙凑近来看,随即惊讶的问道:“这、这怎么可能,是谁,是谁做的?”
闻言,一旁的朱婶与周自文也走了过来。朱婶打量着牌位上的文字,不解的问道:“这牌位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宗道:“这乃是我李家最后一位族长,太公李啸凌的牌位!”
朱婶与周自文听后一脸茫然。
周自文看着牌匾,磕磕绊绊的念道:“李氏十世族公李啸凌鸿仁魂位。”
朱婶则问道:“确实写的是李啸凌的牌位,可我未见其有何不妥之处啊?”
李潇湘道:“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当年李家遭难,除了我以外,族中便无人生还了,哪里能为太公收尸,更别说立这牌位了。而我那时尚未成年,又在被人追杀,根本想不到做这些。”
“照你所说,此事确有蹊跷,可又是何人所为?”朱婶听了之后问道。
李潇湘正自疑惑,忽然身子一震,说道:“他二人没死,他二人没死!”
“哪二人?”朱婶问道。
李潇湘抓住朱婶的双肩,顿时泪流满面,颤抖着说道:“是我爹娘,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
入夜,草庐的内室,李潇湘因之前哭得厉害,此时已昏昏睡去。其他几人也都倒在一旁,合衣入睡。
内室中央,堆放着燃尽的柴火,不时散发出刺鼻的烟味。一两声虫鸣,则宣告了此时的静谧与祥和。
夜晚空晴,白霞的月光穿过窗缝,刚好洒在李潇湘脸上。只见他双颊生有两道泪痕,想必是哭着睡着的。
不多时,眼皮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但眼白仍是充血之状,盯着房梁,怔怔出神。
又过了许久,天色已经渐明,而他则一夜未眠,想的都是父母之事。心中念道:‘也不知爹娘如今何处。之前看那案桌,上面积满了灰尘,他二人给太公立碑,想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被千真派捉住。唉,只盼他二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待我报了家仇,再去寻他们吧。那时让爹娘收宗大哥做义子,我李家四口,其乐融融,再不过问江湖之事。’
想到这里,李潇湘稍感宽慰,心情也好转许多。见窗外晨曦辉映,便翻起站起,活动了筋骨,独自步入林中。
又见林中团雾缭绕,芳香扑鼻,顿觉神清气爽,疲感尽失。寻了一处大石,想要在此打坐片刻,好等李宗他们醒来,赶回双水城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屋内几人渐渐醒来。周自文年纪最轻,也最为好动,见李潇湘不在,便立刻跑出了屋外。心下焦急,以为李潇湘丢下自己,不愿再教他功夫了。
却见李潇湘正于屋外一处大石上盘膝打坐,这才安心,又怕打扰到他,便悄悄回到屋中,帮朱婶收拾行囊去了。
不多时,几人从屋中走出。而李潇湘早先听到周自文的脚步声,已然醒来,此刻正等在门外,见朱婶面有忧色,便上前安慰几句。朱婶见他似是想通,也就不再多言。
之后几人又简短商量一阵,便拜别了李家列祖列宗,朝着双水城的方向走去。
临近正午时分,一行人刚好抵达双水城外。李潇湘看着高耸的城墙,心中百感交集。
“晃晃离乡十余载,高山深湖求御仙。族仇家恨终有报,府阁楼台人空还。”
李潇湘叹息惆怅,对着身后说道:“娘,我们到了。”
朱婶望着眼前景象,不住的赞道:“这便是双水城?还真是名不虚传,连城墙都这般高大厚重,照比图山城可要气派得多了!”
李潇湘笑道:“十年了,依然是老样子,也未见其有何变化,就是不知城内如何了。娘,我们进去吧!”
未等李潇湘迈开步子,李宗突然拦住道:“少爷,就这么进去恐怕不妥,你毕竟是李家之人,万一被人认出,定会生出许多麻烦。”
李潇湘顿时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啊,虽说当年城中死了很多人,就只怕仍有李家旧识活了下来,我要是这般随便进去,保不齐会被哪个眼尖的瞧出来。还需想个法子,溜进城去才行。”
说完记起了东城的一处闸门,那里是供渔船进出所用,门高宽大,刚好可以进得城去。于是急忙说道:“我想到一处,你们随我来!”之后领着一行人,来到东城墙外。
李宗望着高阔的闸门,欢喜道:“少爷真是聪明,竟能想到这处闸门。”
李潇湘本来也很高兴,却有一事未曾料到,说道:“我只知从此处进城,却未想到用什么法子进去。娘和自文不习水性,租船又怕被人误会,这该如何是好。”
李宗道:“这个简单,只需等到没有渔船通过,你们便骑在我背上,由我驮你们入城!”
李潇湘恍然,说道:“看来只能委屈宗大哥了。”
李宗摇了摇头,随后一行人便等在城外的树林中。谁知往来的渔船竟络绎不绝,想来如今的双水城依旧繁华似锦,商贸畅通。
一行人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遇到一丝空隙,偷进了城去。
为了避免人多起疑,李宗并未变回人形。而李潇湘三人,则装作祖孙三代,牵马走进了热闹的城中,竟果真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十年前,双水城惨遭千真派毒手,几乎被大火吞噬殆尽,化为一片焦土。可十年之后,竟能重建新城,锦绣如故,商旅遍地,人口兴旺,热闹非凡,当真是难以想象。
而驻足于大街之上,看到如此奇景,无不让人觉得,今日的双水城照比过去,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周自文这是第一次进城,虽然照比同龄孩子要成熟不少,但仍旧像个孩子一般,激动不已,看什么都觉新鲜。坐于李宗背上,手舞足蹈的问道:“朱婆,这城可真大啊!你看、你看,那条街竟快赶上我们村子一般大了,太壮观了!您以前见过这样的大城吗?”
朱婶坐在他身后,笑道:“婆婆只去过图山城,从没来过这样的大城镇,这还是沾了我儿光啊!”
李潇湘在前方走着,淡淡笑道:“自文,你饿了没有,我们去吃些东西吧!”李潇湘原打算一进城就去寻李府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何况当年一场大火,将整座李府烧了起来,如今怕是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被人早早铲平,另盖新房了。便没太着急,打算领这几人,先填饱肚子再说。
周自文捂着肚子,脸色泛红,扭头看向了朱婶。如今他拜了李潇湘为师,虽说不已师徒相称,但在李潇湘面前,仍是有些顾忌这层关系。眼下听李潇湘如此问到,不免要羞涩一番。
朱婶知道他是何意,便摇了摇头,对李潇湘说道:“儿啊,娘也有些饿了,你领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李潇湘应道:“好,那我就带你们去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心想:‘来了双水城,自然要去忘乡楼了,就是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朱婶俯身说道:“儿啊,我们是被捉拿之人,不可太过张扬,随便在街边买些吃的就行。何况我们身上钱财不多,何必还要破费去那酒楼吃呢!”
李潇湘笑道:“娘你有所不知,那酒楼是城中最热闹之处,五湖四海、南来北往什么样式的人都有。想要打听千真派的消息,去那里最为合适。而且那里饭菜可口,乃城中一绝,您若不吃一回,可是白来这双水城了。”
朱婶听后,点头笑道:“那便听我儿的,去那酒楼吃吧!就不知那酒楼唤做何名啊?”
李潇湘随口说道:“忘乡楼。”说完又对李宗说道:“宗大哥,等下还要辛苦你,帮我们在外面守着了。”
李宗毫不犹豫的应道:“少爷尽管放心,李宗知道该如何做,但凡发现可疑之人,定会马上通知少爷的。”
李潇湘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那就有劳宗大哥了。”说完便领着朱婶她们,寻着忘乡楼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在一条幽暗的小巷中,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李潇湘看。
神色中,似有惊讶之意。见李潇湘几人走远,扭头看了看周围,随即悄然跟上,口中兀自念道:
“看来李家并未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