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水房中。
李容与和燕仪一起生火添柴,不一会儿,锅子里的水就烧开了,两个小太监连忙提了温桶来,将水全部取出封好,又在屋外水缸里取了生水,倒进去再烧一锅。
李容与很是得意,说:“一会儿倒可尝尝我自己烧的水泡出来的茶。”
那正在取水的小太监听了,倒笑了:“这可不行。”
李容与问:“你可知我是谁?连你的一口水都不能喝?”
小太监笑道:“您不知道,宫中贵人喝的水都是城外玉泉山上的山泉水烧的,那是在另一个水房里,这儿烧的是宫中水井里取的井水,若给贵人用,只配用来涮锅碗。”
李容与又问:“那你们平素喝的是哪里的水?”
小太监回答:“咱们肠胃粗糙,自然也是喝这井水。”
李容与笑道:“都是一样的肠胃,怎么我喝了你们喝的水就要中毒腹泻了?快,去给我倒大大一碗涮锅水来!也不要茶叶,我倒要尝尝,这两种水还滋味不同了?”
小太监一听也笑了,忙去隔壁取了一只大海碗,倒了满满一大碗水,恭恭敬敬递到李容与面前。
但那水新鲜出锅,烫得要命,如何喝得?李容与捧着碗都差点被烫到手,只好先放在一边。
他自幼习武,也自忖并不如平常富家子弟那般细皮嫩肉,碰了碰这大海碗尚且差点被烫到,那小太监捧着碗走了好几步路,竟不怕烫?
“你是练了铁砂掌么?”李容与问他。
燕仪说:“殿下不知,宫中的粗使杂役们,每日不知要干多少粗活,手上都有许多厚厚的茧子,自然不会怕烫。”
李容与一瞧那小太监的手,果然十指及掌间的关节处都有许多老茧,他下意识地拿起燕仪的手看,只见她右手的虎口处,竟也有一层薄茧。
燕仪缩回手,笑道:“厨子的手,连茧都跟别人长得不大一样呢。”
李容与看着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是颠勺颠出来的么?”
燕仪说:“我握菜刀也是用在这里的着力点。”
李容与将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笑道:“巧了,我握剑握多了,也是在虎口有一个茧。”
燕仪把他们俩的手摆到一起,发现二人的茧竟生在一个位置、一样形状,只不过燕仪的肤色比他白了许多,有一个茧在,也更明显许多。
二人手掌相挨,连肩膀都不由自主地挨近了一些,李容与心中轻笑,刻意挪了一挪,燕仪骤然失重,往侧边磕了一磕,正好将脑门磕在李容与的肩头。
燕仪慌得连忙站起了身,捂着额头说:“殿……殿下,水凉了,喝水吧。”
说着,她就去拿灶头上放着的那碗水,但碗仍是烫的,燕仪才碰了一下就快速弹开,以手揉着耳朵垂,口中“呼呼”喘着气。
她的样子活像一只土拨鼠,李容与瞧得有趣,问:“手被烫到了,你捂耳朵做什么?”
燕仪说:“我娘亲从小就这样教的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有意思得很,一搓耳朵,就真的不烫了。”
李容与听了,也伸手去碰那海碗,也被狠狠烫到了一下,也学燕仪的样子赶紧搓着耳垂。
不晓得是那海碗本就没方才刚端上来时那么烫了呢,还是这搓耳朵的方法当真有效,总之,竟然真的不烫不疼了。
李容与从未有过这样有趣的经历,看着自己的手指,牵起了一抹唇角:“可惜我娘亲去世得早,这许多日常生活的道理,我一样也不晓得。”
燕仪先前听人说过一点先孝敏皇后的事情,知道他年幼丧母,很是孤苦,只怕方才自己无心之举,已牵起他的伤心往事。
她不晓得要怎么安慰,亦晓得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于是便默立一旁不做声。
李容与问:“燕仪,你在宫里,可听过我母后的事情?”
燕仪如实回答:“曾听过一些,宫中老人都道,先孝敏皇后慈爱对下,温柔端方,宫中上下人人敬重……”
李容与轻笑道:“我母后,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人,她若还活着……”
燕仪想起先前听到的传言,先孝敏皇后之死,与四皇子李容昔有莫大干连,但皇上宠爱贵妃张氏,溺爱其子,竟不予追究。而今,太子被诬告,身陷东宫,不也正是四皇子李容昔的大手笔?
李容与与燕仪虽没有多说一句话,可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却已知他们想到了一处。
燕仪问李容与:“太子殿下,会对付四皇子吗?”
李容与低着头没有正面回答,只问燕仪:“你和你妹妹关系那么亲近,是不是会觉得,皇家的兄弟阋墙是很可怕的事情?”
燕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或许这世上,也不是所有有着血缘姻亲关系的都叫兄弟,是不是?”李容与自嘲一般地说。
宫墙边。
沈复深听李红雪果然是来兴师问罪是,倒也不怵,说:
“你插在宫里的那些人,我既然能一个个都查得出来,李容与也迟早查得到,不如我们先釜底抽薪,全推在李容昔身上。
说起来,这么些年,这么多人,他们给你提供过的情报,可有半个我顶用?你要查探什么消息,我自会递给你。”
“借口,都是借口!你就是害怕这些人是我用来盯着你的。”李红雪举起纸扇,抵住了沈复深的喉咙,“你不声不响就攀上了皇后这棵大树,从皇后嘴里单方面传过来的消息,我敢信?”
那扇子虽是纸做的,但以李红雪的内力,方才顶得住沈复深手中利剑,如今要以纸片割断他的喉咙,也是易如反掌。
但沈复深却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他躲也不躲,运起全身真气,挺着脖子直直向李红雪的扇子撞去。
人的脖子上,有关系周身血液的大动脉,但却无硬骨保护,乃是最最脆弱之处,就算是少林派里横练金钟罩铁布衫的罗汉,也没法将脖子练成硬门。
李红雪的扇子虽是把纸扇子,平素却也能杀人无形。
但他当然不会真的想要了沈复深的命,立刻收拢真气,抽回扇子,可沈复深真气已运,往前一撞,力气却不小,撞在李红雪身上,竟让他倒退了好几步,胸口一片气血翻腾。
“好小子,你够狠!”李红雪抚着胸口说道。
沈复深一击得胜,自然也不客气,咬牙道:“你若这般信不过我,也不必再留着我!”
李红雪冷哼一声:“沈复深,若不是你还有点用处,你早死了八百回了!只是我还得告诫你一句,成大事者,不可心慈手软,你布了这么大一局棋扳倒东宫,到头来却只有这样的小伎俩,不免失智!”
沈复深听他这样讲,就明白了,他适才在御膳房的祚肉上动了手脚,一定被李红雪给全瞧见了。
“你有这心力搞小动作,不如直接灌碗毒药给李容与!”李红雪说。
沈复深冷哼了,一声,下毒?他说得倒轻巧。
自从先前皇太后发生中毒一事以后,宫中上下对饮食之事不知有多小心翼翼,李容与又是最谨慎小心的一个,要在他的吃食里下毒,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沈复深倒当真趁太子被幽禁的档口,给他下了点小东西,那东西叫做花叶万年青,花、叶均无毒,但食其中一种,也是无色无味。
但若先吃了叶子,过后再食花蕊磨出的粉撒上的食物,就会觉得极苦,并且十分恶心。
东宫里被沈复深安插进了自己人,今儿早上李容与吃的早点里,就被放了万年青叶子做的菜粥,无论是银针还是尝膳太监,都查不出这里头有猫腻。
他又在祚肉上撒了万年青花蕊的粉末,那祚肉是一整块生猪肉,一会儿长至节祭典上,皇帝亲自切肉,分食文武百官,以示祖宗赐福。
旁人吃了倒没什么,顶多就是生猪肉难以下咽罢了,但李容与吃了,却会觉得奇苦无比。
以他的敏锐,发觉祚肉味道不对,一定会疑心有人下药,可太医再查,也什么都查不出,甚至别人都尝不出这祚肉有什么问题。
即便不疑心,但李容与只要皱一皱眉或者吐了出来,那也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他本就是蒙了恩典、皇帝力排众议放出来的。
但凡有一点错处,都会被文武百官揪住不放,吃祚肉这样的小事,也会被放大到太子的德行、操守上去。
但此时的太子李容与,却完全沉浸在与燕仪笑闹重逢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张大网已将他织了起来,而另一张网,却铺天盖地地对着燕仪而去……
堂堂太子,不去预备祭典事宜,倒在灶台边烧了半日火,实在太不像样。
燕仪也提醒他道:“殿下是否该回宫去换身衣裳,前往太极殿了?”
李容与一看时辰已然不早,便起身向外,刚要出门,又转头对那两个小太监说:“你今日没有见过我,亦没有见过她,晓得了吗?”
那俩小太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李容与笑道:“你们两人还算机灵乖巧,水房里粗活繁多,以后还是去东宫……我想想,就去东宫的库房里做事吧,那儿的活是最轻松的。”
没想到,这俩小太监却笑道:“贵人别拿小的们开涮了,如今大家都宁肯去永巷,也不肯去那东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