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仪吃惊之余，瞧见暖水轩内人头攒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见喜色，一个个满脸凄惶。
不一会儿，燕仪听见外头御道上内监尖锐嘶哑的喊声，竟是皇后和皇帝的銮驾一前一后赶到了。
燕仪尚且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连忙同进进出出的宫人一齐跪在地上行礼。
太后和太子从暖水轩中出来，皇帝不先向太后问安，反而抡起了一只手，一巴掌甩在李容与的脸上。
“啪！”
清脆的一声响，惊得在场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各自面面相觑。
李容与并未反抗，直直地跪了下去。
倒是太后颇有怒色，厉声道：“在这档口，你何必责罚太子？又与他有何相干？”
“儿臣理应受罚。”李容与低着头道。
皇帝冷哼了一声，同皇后匆匆进了内殿。
李容与仍旧在地上跪着，落英将他扶起，他才起身，便看见了在门口张望的燕仪。
燕仪满脸疑惑，正要进来问个明白，李容与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头走近殿内。
落英跟在后头，冲燕仪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趟这浑水，燕仪只能止步。
暖水轩的正厅之上，横躺着刘安惜的尸体。
她身上还穿着寝衣，印堂发黑，嘴唇青紫，双手抱于胸前，似有痉挛之状，就这样在睡梦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醒来。
太后和李容与来得比皇帝和皇后早，已经看过刘安惜的尸身了，李容与唯恐太后年纪大了见不得这样的景象，赶紧让芳姑姑将她搀了下去。
皇后站得远远的，口中连呼：“阿弥陀佛，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
她拿起帕子抹着眼角，但这不过是些场面上的演技，心里倒不见得有如何伤心。
皇帝铁青着脸，环顾四周，用极威严极严厉的口吻问道：“伺候刘氏的宫女在哪里？”
李容与对皇后和皇帝说：“在内殿。”
皇帝怒气冲冲地冷哼了一声，道：“带过来！”
云裳被两个内监从内殿里拖了出来，她衣衫有些凌乱，发髻松散，满脸泪痕，犹在不停抽噎，她本就哭得快要昏过去了，再一次看见刘安惜的尸身，又嚎啕大哭起来，几欲气绝，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容与在刚到暖水轩时，就已经把事情盘问得差不多了，因此代替云裳对皇帝说：
“昨日儿臣与刘氏一齐到虞都城外寒山寺礼佛祭天，回宫之后，刘氏便有些不舒服，但并未觉得有大碍，因此未延请太医，熟料到了夜间，竟……竟于睡梦中过世了。”
云裳哭得伤心，仍旧抽噎地说道：“奴婢昨日就觉得小姐不太对劲，问小姐什么话，她也木木的不答，奴婢只当她是心绪不佳，哪知她是身子不适？若是……若是奴婢知道……”
“你家小姐身子不适，你一点儿都瞧不出来吗？”皇后厉声责问。
云裳跪在地上，哀哭道：“奴婢真的不知！小姐一向身子康健，怎会……怎会……小姐！”
她凄厉地喊了一声，竟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皇帝瞪大了眼，问：“死因为何？太医怎么说？”
太医院的两个太医连忙上前，战战兢兢道：“瞧准太子妃的死状，应当是……应当是中毒。”
“啊？”皇后十分吃惊，连连后退了两步，被侍女扶住。
皇帝亦是大惊，喝问：“中毒？皇宫大内，竟又出了这等中毒的腌臜事！”
先前太后和太子被歹人在饮食中投毒一事后，宫中上下对主子们的饮食极为上心，一切入口的食物、贴身的衣物，都得检查一遍又一遍，要在主子们的亲眼下用银针试过，才能近身。
按理说，若再有歹人想要为非作恶，已是十分困难。
怎么偏偏就在刘安惜大婚前一天，中毒而死了！
“是有人下毒吗？”皇帝问。
那太医恭恭敬敬答道：“微臣见准太子妃娘娘面色青黑，当是饮食上出了差错，但到底是什么毒，恐怕要放血验过以后，才能得知。”
“刘氏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虽未正式过门，却已昭告天下，是千金之躯，如何能毁尸放血？”皇后说。
“不过是放血，并非是开膛破肚，也算不得毁尸。”李容与说，“更何况，总归是查明真相最要紧。”
皇帝颔首道：“太医院即刻去放血验毒，必须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刘安惜一死，宫中大乱。
原本第二日，就是她册封太子妃的日子，宫里头一片喜庆。
然而，红事一夕变白事，从东宫到太极殿，一溜的装饰喜物都撤了下来，但因刘安惜毕竟还未正式册封，并不算是皇家的人，所以除了暖水轩内外挂上了白幡以外，宫中其他地方都没有备白事。
刘家的家人得到消息后进了宫，哭了一场，却不敢怎么闹，因她的死因未明，连尸身都不得抬回，只是安置到了通明殿里。
宫中虽出了这样的大事，但除了慈安殿外，各宫各殿照旧如常，皇帝也照旧批折子上朝。
皇后手腕严厉，严禁宫人交头接耳议论此事，因此在这宫里头，除了暖水轩里哭声震天外，其他地方，都安静得可怕。
太医院的验尸结果在第二日方才出来，竟是她误食了夹竹桃的果子，中毒而亡。
那夹竹桃虽然开花绮丽，但根茎花叶果子花粉都是有剧毒的，人食之，身体弱些的，必会性命不保。
李容与亲自再去了一趟寒山寺的后山，果然在密云般开得粉白的桃树之间，看到了几株格外绮丽的夹竹桃树。
或许就在那一日，刘安惜信步赏花，看见了这夹竹桃的花开得像桃花，结的果实却格外奇特。
夹竹桃树上花开虽多，能结出果子的却十分稀少，或许是刘安惜看见了那果子新奇，起了好奇之心，随手摘了一颗入口。
这桩公案，终究还是以“意外”这两个字结案了。
李容与向皇帝上了道折子，说夹竹桃花虽美艳万分，但实是惑人妖物，害人不浅，不该在虞都城中广泛种植。
这花本因花期长，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可开花，能分外为园林装点颜色，所以京中达官贵人家里都会种植，连宫中亦有几株，只不过彼此警告小心，大多数人都是晓得它有毒的罢了。
皇帝听了李容与的建议，下旨将宫中御花园里的夹竹桃全部连根铲除，虞都城内各家各户也不许再种此花。
而寒山寺上那满山的桃花并两三株夹竹桃，则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用那漫天的花雨为这位韶华早逝的准太子妃陪了葬。
皇帝和皇后虽然雷霆手段，但仍压不住宫中流言纷纷。
许多人都说，刘安惜根本不是自己误食了夹竹桃果实，而是被人蓄意害了，害她的人，不想让她做太子妃。
燕仪亦从郎官儿口里听到了不少这样的闲话，不过，闲话虽多，对于到底是谁害死了准太子妃，却没个定论。
有人说是她身边的小宫女干的，有人说是慈安殿里的人干的，甚至还有人说是太子亲自下的手。
皇帝听到了这些闲话以后，命赵安带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活活杖毙了三个乱传话的宫女，将阖宫上下的人都吓得不轻，从此人人道路以目，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刘安惜是意外死亡的，这话搪塞得过皇帝和各宫的主子娘娘，搪塞得过刘家的家人，却没法说服燕仪。
人人都说是刘安惜自己不当心乱吃东西，燕仪却晓得，刘安惜是知道夹竹桃有毒的，怎么会不当心？
更何况，她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在山上乱吃野果？
宫中有几人相信这样的鬼话？太医院说出这样一番推理，当真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不，堵住旁人议论的，是皇家的强权，而非真相。
或许，皇帝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只是要赶紧息事宁人罢了。
皇室出了丑闻，脸上最无光的，不就是他这个皇帝吗？
那么李容与呢？他就算是对刘安惜毫无感情，但这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真的就这样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由一个鲜活的性命枉死了？
还是说，就如同传言一般，刘安惜真的就是李容与杀的？
想到这里，燕仪不由得悚然一惊。
她知道，李容与杀过人，而且杀过不少人，但那些都是想要害他的人，都是些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坏人，他自然要杀。
刘安惜却是个无辜之人，因为太子的心并不在她那里，她是这场婚姻中最无辜的可怜人。
李容与那天晚上，对燕仪说：“我若舍弃一切，做出些疯狂的举动来……”
难道他说的法子，就是将刘安惜杀了吗？
燕仪心里头起了这样的疑心，不由得赶到阵阵凉意。
她分明地晓得，自己是最清楚李容与是什么样的人的，他岂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是，她却没有办法解释，那么多天以来，李容与都没有在深夜里来清音阁找过她，为何偏偏是那一天？
为何偏偏就在这一个晚上，刘安惜死了？
清音阁，和暖水轩，可只有一墙之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