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了点头，说：“赵延年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不大灵光，这样吧，朕就封小燕姑娘做个乐府令，帮着赵延年处理些琐事。”
皇帝的意思，是燕仪即将与太子大婚，入主东宫，她的亲眷却还要为皇室献舞，不大妥当，所以要提拔燕子做个正经女官。
乐府令这个职位，虽然阶品不高，但也是在乐府中坐上了第二把交椅，比寻常舞姬可风光不少。
燕子和燕仪都十分高兴，连忙谢恩。
皇帝今日兴致甚佳，瞧见席面上人人红光满面，唯有阿依古丽一个人静静坐着，显得与周围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阿依古丽从来不肯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肯来，皇帝就十分高兴了。
燕子谢恩完毕，提着舞裙袅袅婷婷地下去了。
皇帝看着燕子的背影，不由得说起当日初见阿依古丽时的场景来：“昔年淑妃入宫，一舞动皇城，当真是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阿依古丽听见皇帝嘉奖于她，也不自谦，嘴角竟浮起了一抹冷笑。
“当日见过淑妃娘娘一舞，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三月不知肉味，不知道今日还有没有幸，能再见到淑妃娘娘的舞呢？”平阳突然开口道。
燕仪不禁皱起了眉。
且先不论阿依古丽愿不愿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献舞，只说她如今在宫中，乃是四妃之一，地位尊崇，从名分上来讲，也是平阳公主的长辈，哪有晚辈请长辈献舞的道理？
更何况，燕子和其他的乐府舞姬刚刚献舞完毕下去，这会儿又让阿依古丽上去跳，分明是要贬低她的身份，讽刺她以色侍君！
然而，皇帝却被平阳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致，竟然也十分想看，只是他知道阿依古丽性子清冷，直接要求她跳舞，只怕她是会当场甩脸子走人的。
所以，皇帝柔声问她：“淑妃，你可愿……”
皇帝话没问完，阿依古丽却突然昂起头，说：“还请皇上稍候，我去换身衣服。”
她答应得这么痛快，连皇帝也大吃了一惊，平阳倒像是意料之中的样子，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
阿依古丽很快就换了一身大红的舞衣回来，袅袅婷婷在大殿中央拜了一拜，说：“皇上，我方才看见外头下了雪，雪花纷扬很是好看，皇上若是不嫌弃，就请移步到殿外赏雪吧。”
皇帝和众人都不知道阿依古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皇帝倒是把这点儿神秘感当作了情趣的象征，十分乐得走一趟。
阿依古丽见皇帝允了，便当先走在前面，出了大殿。
在阿依古丽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股惑人的熏香，竟充斥着整个大殿都是那异香的味道。
燕仪心下奇怪：她可从来没用过什么熏香啊。
皇帝由赵安伺候披了黑貂大氅，跟在阿依古丽后头，李容与扶起燕仪，众人都各自穿了外袍披风走到廊下去。
屋外不比殿中碳火十足暖意融融，阿依古丽穿得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皇帝连忙就要把自己的衣服给阿依古丽穿，却被她一手推开了。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走到了庭院中间，血红的舞衣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亮眼。
自入了宫以后，阿依古丽便一直爱穿素衣，很少有打扮得这么妖冶艳丽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雪中，就自有一股摄心心魄的美。
“果然是个妖妃。”平阳小声嘀咕了一句。
乐声响起，阿依古丽提起衣裙，随着节拍开始起舞。
她跳的，便是当初皇帝初见她时在大宴上跳的那支舞。
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乐曲声，就连观舞的人，也差不离还是这同一批。
所不同的是，她那时穿了一身白衣，跳起来便莫名多了一股清冷谪仙的味道，而今日这一身红衣，便没来由地百媚千娇、动人心魄。
皇帝看得两只眼睛都直了，只差跌出栏杆去抓住她，可是，这样美的舞蹈，又有谁舍得打断呢？
燕仪在心中惊叹，怪不得皇帝要为阿依古丽神魂颠倒，即便她是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舞，也很难不爱上她吧。
雪下得愈发纷纷扬扬，乐声也变得急促了一些，阿依古丽飞扬着裙摆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偏离当中的那一块平地。
站在燕仪的角度，她分明地看见阿依古丽的眼角，随着她的旋转飞舞而甩出了两颗清泪。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这是李容与在见到阿依古丽的舞之后，情不自禁地吟出来的诗句。
皇帝听见这话，也看了他一眼。
不过，皇帝站的位置离李容与并不算近，没有听到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后半句：“只是，这样好的舞，失之刻意，便丧了灵魂。”
燕仪就贴着李容与站着，倒是听见了他说这句话。
阿依古丽舞得投入，围观者们便看得动情，谁也没有料到，会在此时蹿出一只猫来。
一只白猫。
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那只白猫显得十分不显眼，就算在它忽然纵跃起来扑向阿依古丽的身子时，不少人还以为这只是一团雪。
“啊——”阿依古丽本就在飞旋，站立不稳，忽然被一只猫扑到，惊叫一声，差点就要跌倒。
而她所站的地方，虽然盖着一层白雪，但地下却是些碎石子，若是摔倒了，可要磨破不少皮。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容与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大力推了他一把。
他就站在廊下，猝不及防被推了出去，往前踉跄了两步。
说来也真是奇怪，阿依古丽原本是往后倒的，不知怎么的，就滑了脚往前倒来，不偏不倚，刚刚好砸在李容与的怀抱里。
惊变突然，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阿依古丽已经躺在李容与的身上了。
李容与也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么抱着阿依古丽也不是，直接把她扔在地上也不是。
作为肇事祸首的那只白猫，在成功扑倒了阿依古丽以后，还不着急逃走，竟又往她身上扑来，表情十分凶恶。
阿依古丽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李容与胸口一躲，李容与也下意识地抓起地上一抔雪往那白猫身上掷去。
雪在空中就散成了沙，但李容与蓄了内力，这一把雪撒在白猫身上，就好比被几十根细针扎了一样，白猫痛呼一声，赶紧跳上树逃跑了。
燕仪心中一跳，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李容与为何会去救阿依古丽，而是去看皇帝的脸色。
果然，皇帝的脸色铁青，似乎是在为了救人的人是他儿子而不是他自己而生气，不过，他更大的生气，大概是因为李容与正紧紧抱着穿着单薄的阿依古丽吧。
李容与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失错，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立刻放下阿依古丽，本着晚辈对长辈的礼节，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个礼。
没想到，阿依古丽才站在地上，身子便一软，又要倒下去。
眼看着外头天寒地冻白雪纷飞，李容与总不能让她倒在地上不扶，只好又搀住了她，任由她靠在自己的胸前。
燕仪见这两个人一个倒一个扶的样子很不成体统，连忙提起裙角亲自下去，扶了阿依古丽上来。
平阳冷冷讥笑道：“平昌公主好心胸，竟还肯亲自去扶这狐媚子！”
皇帝的脸色经平阳这么一说，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阿依古丽，你没事吧？”燕仪小声问了问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紧紧咬着下唇，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燕仪还没有反应过来，阿依古丽已经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下了。
李容与皱起了眉头，直觉告诉他，阿依古丽这反常的反应，恐怕是要出事了。
果然，平阳开口说道：“哟，淑母妃这是事情败露，打算向父皇负荆请罪了吗？”
自阿依古丽册封以来，平阳可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母妃，她的年纪，实在也与平阳和燕仪差不了多少。
今日平阳这般尖酸刻薄又提高了音量喊出一声“淑母妃”，语气里尽是嘲讽之情。
“平阳，休要胡言。”皇帝板着脸说道。
“儿臣方才见那白猫突然扑出，一时情急，来不及细想，冒犯了淑母妃，还请母妃见谅。”
李容与见事情不大妙，这里人多嘴杂，必得赶紧与阿依古丽划清界限，于是，故意强调了“儿臣”和“母妃”这两个字眼，以示辈分之差，绝无非分之想。
皇帝纵然心中芥蒂，但李容与将话说得堂堂正正，又有这么多臣子、命妇看着，自然不能当庭发怒，只好硬是挤出一点温柔笑容来，上前两步，亲自扶起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在皇帝的手接触到她的身体时，明显地一僵，往后躲了一躲，眼神中满是慌张的戒备。
这一点小小的细节，旁人或许还没看见，皇帝却尽收眼底。
他眸中凝了厚厚的冷霜，收回了想要扶起她的手，只是冷冷说了一句：“起来。”
阿依古丽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