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句话,就走过去捡起沈复深那柄剑,走出营帐。
沈复深虽然终于重获自由了,而李容与和燕仪也都中了毒,一切都那么顺遂——可是为何偏偏,他一点也没有得逞之后的畅快感?
燕仪重新回到李容与的大帐中,众人或站或跪,都鸦雀无声地低着头。
山谷子手中捻着三枚金针,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扎去。
该试过的,不该试过的,他穷尽了毕生医术,都没有找到解毒之法,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了。
李容承仍旧坐在地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病榻上的李容与,好似入定了一般。
而李容与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若不是脸上异样的潮红,简直要让人怀疑此刻他已经断了气。
“你去做了什么?”山谷子问燕仪。
燕仪走到李容与床前坐下,伸出手抚摸着他额前的碎发,又缓缓顺着他脸上的曲线往下,摸到了他下巴上的青须。当真是奇怪,他的手那样冰凉,脸上倒是温热得很。
山谷子注意到了燕仪手背上的伤痕,这不像是普通的划痕,从伤口渗出的血中,竟然隐隐有着黑气。
“你做了什么?”山谷子连忙抬起燕仪的手。
他这才发现,燕仪的另一只手上,紧紧握着沈复深那柄有毒的长剑。
燕仪抬起头,冲他粲然一笑,说:“我刚才同老天爷打了一个赌。”
“赌了什么?”山谷子问。
“我赌老天爷并不是想让我死。”燕仪说。
话音刚落,沈复深就打倒了门口的卫兵,闯了进来。
营帐中此刻也有十几个人,大家看见沈复深进来,惧是一惊,想着那样牢固的绳索,他怎么可能挣得脱?
众人浑然没有想到,沈复深是燕仪亲自放了的。
李容承方才还在发愣,一看见他闯进来,立刻醒了神,如临大敌一般爬起身来,指挥着众人将沈复深拦住。
沈复深进了大帐后,也并不硬闯,只是对燕仪喊道:“解药,我给你。”
燕仪似乎有一丝不敢置信,迟滞了几秒才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把剑给我。”他对燕仪遥遥伸出了一只手。
燕仪不解其意,却不敢贸然把这么危险的兵器给他。
这时,李容与忽然浑身抽搐了一下,嘴里喷着血沫,喉咙里还不断发出沙沙的低哑嘶吼声,听起来十分可怖。
燕仪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对沈复深厉喝道:“解药呢?快给我!”
沈复深自己此刻也是毒气攻心,自忖完全没办法对付得了帐中这几个大将,只好对燕仪喊道:
“剑柄上有颗指甲盖大小的翠玉,你按住它,往左旋三圈,再往右旋两圈,然后松开翠玉,再按住剑托底部,往右旋五圈。”
燕仪不解其意,倒是山谷子首先反应了过来,从燕仪手里头拿过剑,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剑柄。
他一直只忙于给李容与解毒,根本没有想到去仔细看一看这剑里的玄机,这么仔细一瞧,按照沈复深所说旋了几下,果然在剑柄上发出“啪嗒”一声微响。
这剑托上的机关被开启,剑柄里面竟然是中空的,里面放着一白一黑两包粉末!
“黑的冲水内服,白的外敷,用量不必过大,有一指甲盖儿大小的粉末便够了。”沈复深说。
山谷子一听这话,把两个药包凑近鼻子闻了闻,果然其中一包是见信草的香气,另一包的味道他虽然一时没有闻出来,但想来也是种什么解毒治伤的良药。
山谷子正打算按照沈复深所说的给李容与服药,燕仪却先喊了一句:“且慢!”
沈复深说道:“我不会杀你,更不会害你……这解药也关系着你的性命,我不必骗你。”
燕仪拿过山谷子手里的药,按照沈复深的说话冲了水,并没有先给李容与喝下,而是自己先喝了,随后又拿过白色小纸包中的粉末,只取了一点点儿,抹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伤口小,中毒时间又短,还未毒发,就算服了解药下去,也没感受到立刻有什么变化。
沈复深瞧见她解了毒,倒是松了一口气,任由李容承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山谷子给燕仪诊了脉,冲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敢将解药给李容与照样服下。
李容与服下药后,一时也没有醒过来,只是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
沈复深见燕仪仍旧在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冲她说道:“你放心,三天之内,他肯定会没事的。”
燕仪转过头来,看向沈复深的眼神不再如方才一般充满冷漠和仇恨,反倒是问他:“这解药,你要吗?”
沈复深低声笑了笑,说:“你们还会放了我的性命吗?”
“你犯下这么多滔天大错,诛九族都算过分,即便我们今日放了你,老天爷也容不下你!”李容承高声说道。
燕仪走到沈复深面前,示意李容承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取下来,把剩下的一半药塞在他手里,说:“我方才说过,只要你肯出手救太子,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二嫂,你说什么胡话呢?对这样的小人,咱们何必守这些有的没的?”李容承说。
“若是不言出必行,咱们不就也成了和他一样的小人?”燕仪顿了顿,说,“即便你此刻要带我走,我也不会挣扎。”
说完,她也不管李容承的阻拦,站到了沈复深的旁边,只是用余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还在床上躺着不省人事的李容与。
沈复深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把目光从李容与身上移开,瞥到了一边。
然而,沈复深却没有打算带燕仪走,他甚至都没有打算服下解药,而是将燕仪塞给他的两个小纸包随手捏碎,一黑一白两种粉末都混到了一起,从他的手指间纷纷扬扬地洒下,飘散在空气里。
“你疯了!”燕仪吃了一惊,伸手想要阻止他这疯狂的举动,只是粉飞在空气里,她如何还能抓得住?
“怎么,舍不得我死吗?”沈复深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次倒是他真心高兴,连眼睛里都放着神采。
“你还有解药,是不是?”燕仪问。
沈复深摇了摇头,笑道:“这玩意儿是我多年前去蜀中游历所得,虽然见信草不是什么名贵药草,但是在这燕国风雪中,哪里会有?我又去哪里寻其他的解药?”
燕仪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沈复深他早就不想活了。
他哪里是要来取李容与的性命呵,他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跟他一起去死的垫背的人罢了。
只不过,他所计划的要同归于尽的陪葬者当中,从来就没有过燕仪,所以为了燕仪的性命,他才肯放弃杀李容与这件事情。
“疯子!”燕仪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沈复深稍稍俯下身来,凑近燕仪的耳朵,说道:“我以前的确很想带你走,和我一起去浪迹天涯,但我如今不想这么做了。”
燕仪本以为他一定会要带走自己,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沈复深继续说道:“燕仪,这辈子你既负了我,我便不要你这么畅快活着。下半辈子,你就跟着李容与,待他登基做了皇帝,你就只能在深宫大院里拘束地活着,一辈子跟人勾心斗角,一辈子不得自由……呵,燕仪,你还是会为你没有选择我而付出代价。”
“即便皇宫当真有你说得那么可怕,我也永远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倒是你,沈复深,你后悔过吗?”燕仪问他。
沈复深自嘲地摸了摸鼻子,说:“呵……很好,很好!不后悔,很好!”
他背着双手,大踏步打算往前走去,原本将他团团围住的那几员将士竟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拦着他,纷纷犹豫了一下。
这一犹豫,就让沈复深突破了包围圈,走到了营帐门口。
他又停下脚步,回身对山谷子说:“我的剑跟了我二十多年,是我的贴身之物,现下可否还给我?”
山谷子从旁边的水盆里捞出一块布,擦净了剑身上的余毒后,重新扔还给了沈复深。
沈复深中毒以后,功夫手脚大不如前,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接剑的动作,竟然还踉跄了一下,没有接住那剑,反而把剑给掉到了地上。
他觉得有些窘迫,似乎是不愿意在燕仪面前丢面子一般,飞快地捡起了剑,冲出了营帐。
燕仪也不知道心中是怎么想的,竟不假思索,跟着追了出去。
沈复深跑得很快,军中士兵没有收到命令,倒也无人拦他,很快就让他跑出了大营。
燕仪只追了十几步路,就停下了脚步,目送着他的身影出了军营,很快消失不见。
她心中感到一阵酸楚,又想起从前在吴山镇时的光景来。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明明自己也受了伤,却还是在集市上见义勇为,帮燕仪教训了偷她钱袋的小贼。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青涩木讷的少年,逆光而行,衣角翩翩。
她收留他在家中养伤,每日里斗鸡走狗,沿街叫卖,日子过得清贫,却也是其乐融融。
他本应是个勇敢正直、见义勇为的英雄,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