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儿继续说道:“结果呢?娶了我没多久,燕家就败落了,你爹终日里只知道喝酒耍蛐蛐,连收租子都收不好,你出生那年又正好是灾年,大好的良田全被糟蹋了。”
“我又生了女儿,你奶奶觉得我是个扫把星,每日都对我辱骂不休。”
“后来你妹妹出生以后,家里愈发穷了,你爹便觉得都是我进了燕家门,才会变成这样,他怪我娘家使不上一点力,怪我嫁给了他们燕家,还要拿钱去补贴娘家,他一喝醉酒就打我骂我,那会儿你年纪虽小,也是都见着了的。”
燕仪听她讲起往事,想起那时燕富贵对阿娘拳打脚踢时,她都不敢反抗只是牢牢护着燕仪,也觉得心酸难过,说:
“我知道,阿娘,你那时过得极苦。”
何芳儿痛苦地摇了摇头:“你瞧瞧,当年我是高嫁给你爹的,村里哪个人不说我何芳儿运气好、烧了高香?可一朝被弃,也不过是落得这般下场。”
燕仪握住了何芳儿的手,说:“娘,如今继父不是对你很好吗?咱们的苦日子都到头了。”
何芳儿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娘跟你爹和离了,娘的苦日子是到了头了,可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燕仪忽然想起,从前在燕家,阿娘是受尽屈辱,终日里活得唯唯诺诺,养成了什么都怕的胆小性格。
如今嫁给了刘柱子,他对她一定极好,将她捧在了手心里,所以阿娘那点子胆气便又重新出来了,都敢在御前无状了。
可见嫁对了人,真的很重要。
于是,燕仪对何芳儿说:“阿娘,二郎真的对我很好,我唯有同他在一起,才会真心幸福快乐,阿娘你不也是和继父在一起时真心幸福快乐吗?”
“你今日瞧这皇帝对你好,来日呢?来日他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你没听那戏文里唱的吗?无情最是帝王家!你日后若是生了儿子还好,若是生个女儿,岂不是要落得和你娘我一样的下场?”
“不会的……二郎他不会的。”
燕仪虽然也曾有过这样的焦虑和疑心,可是,她情愿相信她的二郎此生永不会负她。
何芳儿曾经经受过失败的婚姻,所以对男人的这些山盟海誓一点都不相信,像燕富贵那样只能共富贵不能共贫贱的,固然是人中渣男。
可像皇帝这样三宫六院四千嫔妃的,又怎么靠得住?
何芳儿说道:“我都打听过了,先皇的钱皇后,不就是因为没生出儿子,只生了个女儿,所以被打入了冷宫?”
燕仪简直要被她逗笑:“娘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钱皇后被废,是因为她自己做错了事情。”
何芳儿自早上入了宫以后,整天的时间都在向景春殿的宫女太监们打听宫里的事情,许多事情她听了只言片语,便在心里组成了一套自己的逻辑,无论燕仪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
她告诉燕仪:“她若是没有被先皇厌弃,做错再多的事情也不会被废!燕仪,好女儿,娘实在是不忍心你以后也要过那样的苦日子。”
“娘,你怎么想那么远呢?”燕仪哭笑不得。
“父母之爱子,则必为之计深远!”何芳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即便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尚且会像娘那样受尽委屈,可你娘在燕家受了委屈,还能和离,你若是受了委屈,你能和皇帝和离吗?只怕到时候,连小命都保不住!”
“阿娘,你就放心吧,我不会……阿娘,纵使有一天,我当真会落得和钱皇后一样的下场,我也愿意去赌这一次。”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何芳儿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竟都是白费口水,不由得有些气急。
燕仪郑重其事地一字一句说道:“阿娘,我赌二郎他会一辈子真心待我,若是我赌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我也不会懊悔,因为我知道,我若是这时候退缩了,我一辈子都要懊恼。”
这天夜里,燕仪硬是赖在了景春殿里不肯走,要跟何芳儿一起睡觉。
何芳儿说不动她,也没被燕仪说动,母女两人虽然同塌而眠,却是各怀心思,闭了眼睛谁也睡不着。
睡到半夜,何芳儿心事重重,怕翻身吵醒了燕仪,便蹑手蹑脚地起身,披了件衣服往外走去,打算去散散步。
谁知燕仪也没有睡着,何芳儿一走,她就醒了,悠悠叹了一口气,满脑子尽是想怎么说服娘亲。
而另一边,到了半夜还没睡着的人还有两个。
因为白日里瞧见了娘亲对姐姐的婚事这般剧烈反对,燕子也忍不住担忧起自己的事情来。
“你说,阿娘会不会也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呢?”燕子靠在李容承身上问他。
李容承听燕子讲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知道她心里烦闷,特地拖了她在御花园里散步。
散步并未开解燕子的心事,倒是让她愈发不想回去睡觉了。
“你放心,我呢,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只封了郡王,我母妃也是出身低微之人,你阿娘一定不会反对咱们两个的。”李容承安慰她道。
“可是,你毕竟是皇子呀,而且上回皇上还说了,明年就要封你做亲王,你又是权柄在握的,我却……我却只是一个小小的……”说到这里,燕子几乎都想落下泪来了。
李容承笑道:“如此这般说来,我该去跟皇兄讲,把我封亲王的事往后延一延,先把你娶到手再说。”
“什么时候了,你还同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这样,明日我就让我母妃去同你阿娘提亲。”
燕子连忙制止他:“如今我阿娘只怕是为了我姐姐的婚事气得焦头烂额,你这会儿找上门去,不是哐哐撞南墙吗?”
李容承却不是在开玩笑,他认真地握住了燕子的手,说:
“燕子,你同我两情相悦这么久了,我却还没把你娶进门,空有许多的承诺却一句也没有兑现,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
燕子嘴角噙着笑意,告诉他:“容承,其实我没有那么在乎名分。”
“可是我在乎!我想要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想要把我能拥有的最好的都给你,想……”
燕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抵在李容承的唇间,打断了他说的话,告诉他:“你把心给了我,这就是最好的。”
李容承心中一暖,正想趁机亲她一口,燕子却好似识破了他的意图,不动声色地悄悄绕着他转了个身,咯咯笑着。
李容承又想起一桩懊恼事,皱了皱眉,问她:“因在国丧期间,办了我皇兄的婚事,便没法再办我的了,你要嫁给我,可得等上三年,你会不会觉得太过委屈?”
燕子说:“国丧也是为你父皇守孝,这是为人子的本分,我岂会有怨言?”
“我晓得你万事都能体谅我,我就是怕你瞧见你姐姐这就成婚了,眼红得紧。”李容承感动地刮了刮她的鼻梁。
燕子俏皮一笑,冲他扮了个鬼脸,说:“正好我还不想那么早结婚呢,我一个人多自在呀?”
“怎么?跟我在一起,你不自在?”李容承作势又要去搂她的腰。
燕子咯咯笑着去躲,围着路边的大树转了半个圈,谁知这一转,却恰好看见何芳儿就站在树后面!
因夜已经深了,此处僻静幽暗,李容承和燕子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她阿娘是何时来到此处的!
不知他们方才说的话,何芳儿听进去了多少?
何芳儿对燕子怒目而视,阴沉着一张脸,伸手就要来拉燕子的手,冷冷说道:“你跟我回去!”
“我……娘,你怎么在这里?”燕子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可对面的人毕竟是她的娘亲,她又不敢挣,只好愣在原地。
李容承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抱拳弯腰,喊了一声:“伯母。”
“当不起!”何芳儿的声音都在颤抖,连带着整个人都好似风中柳絮一般站不稳,燕子想要伸手去扶她,却被她冷冷隔开。
“你……你们姐妹两个,很好……很好!”何芳儿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也不再理会燕子和李容承,跌跌撞撞往来时路走去。
然而,她对宫中的路途并不熟悉,这会儿又是黑夜,道路不明,她才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岔路口,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去。
李容承和燕子连忙追了上去,正想开口说话,何芳儿却冷冷地说:“明天一早,我和你继父便回老家去,我只当没有生过你们这两个女儿!”
这话说得十分严重,燕子一听便立刻跪下了,哭道:“阿娘,我和八皇子是真心相爱的,姐姐和皇上也是历经了许多磨难才能在一起的,如今终于要修成正果了,阿娘你为什么就那么反对啊?!”
何芳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对于这些宫中大人物们的事迹,向来只是听说书的胡诌一通而已。
她听到的故事里,那些门不当户不对地高嫁入皇家的女子里,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
她这一辈子只有这两个女儿相依为命,如何肯舍得她们嫁入皇家,一辈子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