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仪回答:“我还是何芳儿的女儿,燕子的姐姐,你的救命恩人,归山堂的掌厨兼股东,我有无数的身份,可是沈复深,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以外,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
沈复深想了一下,回答说:“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天涯亡命人。”
燕仪问:“亡什么命?谁要杀你?”
沈复深答:“我爹。”
燕仪一愣:“你爹?”
“我爹是京城里极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娘却是他家里一个最下等的仆役,一天夜里,他吃醉了酒,把我娘当成了他死去多年的大娘子,那一个晚上,便有了我。”
“啊,你是私生子。”燕仪脱口而出,又觑着沈复深的脸色,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埋在暗影里,看不清。
“原本他家中妻妾无数,也不多我娘一个,可偏偏,叫我娘发现了他一个极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燕仪问。
沈复深摇了摇头,并没有说,只是继续讲他的事儿,“我娘怀着我,受到他手下人的追杀,被一群神秘人救起,那群人是我爹的死对头,逼我娘说出了秘密,又养我长大,教我武功。”
“可是后来,我爹的对头被他害死了,杀手找到了我们,我娘为了护我,死在刀下,我一个人逃到这里……”
沈复深深吸一口气,将多年来藏在心中的过去一股脑儿倒出。
也不知怎么的,他本想寻个理由把事情瞒下去,可是对着燕仪亮晶晶的眼睛,竟忽然想说实话。
他太需要倾诉了,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人听他倾诉过。
就是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也只知道天天以泪洗面,沈复深除了安慰她,不敢说一句真心话。
燕仪不知道,原来他的身世竟如此悲惨,一时之间,感愧良多。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下怎会有如此恶人?
但转念一想,她那个废柴老爹燕富贵,从前在家里不也天天对他的女儿拳打脚踢?只不过他是一个没本事的小民,不敢打出人命来罢了。
“这天下负心薄幸的恶人,不管他是达官显贵还是贫贱小民,不都是一个样子?”燕仪叹道。
沈复深,沈复深,原来这“复深”二字,就是要他复这身上的血海深仇!
沈复深讲出这一堆话,心里也觉得畅快许多,连身上的伤口也不觉得痛了。
燕仪又问:“哎,沈复深,我再问你,婶婶说,昨日官差来了,你虽然是自卫杀人,但毕竟也是杀了人命,他们怎么会不追究你?”
沈复深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我给他们看了这牌子,他们就走了。”
燕仪接过牌子,只见是块精钢所铸的四四方方的小令牌,正面刻着“天机”二字,背面是密密麻麻一行小字,沾了血,依稀能辩得出“御制、招讨使……”等几个字样。
“这是什么东西?”燕仪从未见过,捧在手里仔细掂量。
“你可知京城里有个特务机构,叫做天机阁?”沈复深说。
燕仪摇摇头,京城?那是太过遥远的地方,她一无所知。
“昨天那几个人,就是天机阁派出来的杀手。”沈复深说。
“我从他们身上摸到了这令牌,通判大人来问询我的时候,我就把牌子递给他看,说我是天机阁的安插在此地的眼线,昨日那几个,是三年前叛乱的雍王余孽,被我发现行事诡秘,故而清剿。”
燕仪噗嗤一笑:“那通判大人和县太爷从未见过什么京官,只以为你是上面派出来监察地方官员的,对你点头哈腰还来不及,只道是上头办案,自然不敢多问。”
沈复深说:“是的,那几个杀手,本来在京中也是得力的干将,但是奉了密令来杀我,自然不可能叫地方官员知道,身上除了令牌,又别无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我将他们五块令牌都拿了来,死人没法开口争辩,自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燕仪说:“你一定还跟通判大人说,清剿雍王余孽是朝中大事,极为隐秘,皇帝吩咐了不可对外宣扬,也不能递折子上去陈述案情。”
沈复深点头。
幸好燕仪虽然聪明,却不知京中情况,不然她若是知道了这天机阁乃皇家心腹,除了当朝皇帝之外,谁也不能命令,她岂会不继续追问、疑心大起?
燕仪本想等沈复深交代清楚以后,就将他赶走,但听他说了自己的故事,心中不禁有些怜悯。
想起从前在燕家,她母女三人受到欺侮的种种,不由得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意。
她不管怎么说,还有母亲、有妹妹,如今母亲也觅得良缘,一家子喜乐安康,但沈复深却没了母亲,孑然一身,她怎么还狠得下心来赶他走?
想到此处,燕仪长叹一声。
但她没有想到,她已卸下对沈复深的防备心,沈复深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连封书信也没有留下。
她身上有伤,即便想出门去寻他,也下不了床,隔壁的叔婶一向对沈复深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哪里会管他的死活?
可沈复深伤得比她还重,他还能去哪里?
莫不是已经被追兵发现,遇害了?
这个念头突突突地在燕仪脑中闪过,心里头害怕得紧。
可天下之大,她还去哪里找他?
更何况,如今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沈复深杀了人,饶是知县想把事情压下来,也无济于事,恐怕沈复深即便回来,也不能再为当地百姓所容了吧?
燕仪养伤期间,没怎么出门,成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归山堂的伙计有时候会来给她带点衣食补品,郑掌柜也偶尔会来看她,跟她吐一吐最近生意上的苦水。
那归山堂里面抬出两具陌生人的尸体,光天化日之下,是好多人亲眼瞧见的,谁还敢来这里吃饭?
再加上燕仪又不在,店里少了主厨,更加没有顾客了。
等到两个月以后,何氏和刘柱子、燕子回家来时,归山堂已经许久没有开一笔张了。
这时燕仪的伤已经好了差不多,她不想让家人担心,故意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但何氏看到她胸口那道疤痕,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一个姑娘家,还未出阁,身上便多了这样一道疤,可怎生是好?”何氏哀怨地抹泪。
刘柱子搂着她的肩,不停安慰。
燕仪却在出神。
大家都以为,燕仪是因为沈复深的离去而伤心,但其实,她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把归山堂的生意重新做起来。
她想了好几天,又出新菜品,又搞大酬宾,还是无人问津。
一个月的流水比东街生意平平的阿娟饭馆和宋嫂牛肉汤店还少。
再这样下去,连伙计的工钱都要付不出了。
燕仪特地雇了辆马车,去了趟云间城,想去看看那边大城市里,生意好的酒楼都是怎么做事的,扬长避短、汲取经验嘛。
去“偷”了一天的艺之后,燕仪忽然萌生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把归山堂开到云间城里来呢?
既然吴山镇的百姓因为楼里死了人,嫌晦气不肯再来,那么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开一家?
云间城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城镇,不光是经济重镇也是交通枢纽,不管是北上燕国,还是南下京城,甚至东边的海商想去西域做生意,都得从云间城里过,不管是人流量还是经济水平都远超小小的吴山镇。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店面自然也要往大处开!
燕仪在回家的路上想到了这一点,乐不可支,当即叫车夫调转马头,往归山堂奔去。
这一天归山堂又没什么生意,郑掌柜早早让人打了烊,准备回家抱老婆孩子去。
燕仪风风火火下马车来,一把将他拉回柜台,兴奋地说:“老郑,咱们去云间城!”
郑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是刚从城里回来么?”
燕仪兴奋地大叫:“我是说,咱们都去!”
她赶紧叫住几个准备回家的伙计和帮工,说:“咱们大家伙儿,把归山堂搬到云间城里去!”
燕仪的行动力飞快,有了想法马上就要去做,洋洋洒洒列出一张计划表,派人去选铺面、谈价格,又叫来商行的人估价,将这座归山堂以市价盘出去。
恰好云间城的青雀街上有个绸缎庄,铺面很大,上下足有四层,因老板的儿子赌钱输光了家产,不得已低价急售。
郑掌柜赶紧过去谈了价格,签了合同,几天后就把楼给清了出来。
这绸缎庄的装修很是雅致,只消把一楼的几块门板拆了,做成一个大客厅,又把后院的仓库通了下水管道,急功慢活地砌出三个灶台,就做了厨房。
二楼原本就是雅间,郑掌柜请了师父稍微改装一番,做成了包厢。
至于三楼四楼则麻烦一些,本是绸缎庄老板一家子住的,燕仪决定拓展业务,将这两层楼改装成了客房,三楼是普通标间,四楼做成总统套房,极尽奢华。
木匠师父们听了傻眼:“啥叫总统套房?”
燕仪回答:“你们把它怎么豪华怎么弄,弄成皇帝来了也住得的样子,不要担心花钱。”
如此大费周折地重新装修一通,两个月后,归山堂重新开张,排场盛大。
有在吴山镇时期揽客的手段和经验,燕仪对新酒楼的经营十分得心应手。
区区一年功夫,就把新归山堂做成了云间城最大的酒楼。
她在城里买了处小宅子,把母亲和燕子都接到城里来住,刘柱子的采买批发生意也做到了云间城来,一家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