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直到将那小碗都饮尽了。
他脸色稍霁,对地上的太子和八皇子说:“你们俩都起来吧,来尝尝这羹。”
太子默默爬起,八皇子却因跪得久了,膝盖都麻了,起来时稍微趔趄了一下,太子连忙伸手去扶。
皇帝看了,稍稍皱眉,口中却是称赞:“你二人兄弟一意,是很好的,只是太子,你是国之储君,天下万事,将来都交于你手,不可因一时意气,只顾包庇兄弟。”
太子道了声“是”,却又说:“八皇弟无错。”
皇帝看着八皇子脸上泪痕未干,又想起这小子素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今日被好一顿训斥,想必心里不好受,心也就软了,伸手招呼他过来。
“朕知道,这事原不与你相关,自然与你母亲也是没有关系的,是朕迁怒。”皇帝说。
八皇子一张小脸都要委屈得皱起来了,说:“是儿臣不好,儿臣不该不明真相,便随口为南诏开脱。
太子在一旁说:“昭妃入宫二十年,早就与南诏断绝往来,八皇弟更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南诏行此小人行径,想来是不肯与我大虞做这表面生意了,儿臣愿亲率十万大军,南下扫清贼寇!”
八皇子亦说:“太子是国之储君,怎可亲征?父皇,若南诏当真是如此奸恶小国,儿臣愿做马前锋!”
皇帝颔首:“朕的儿子,都是好的。”
赵安拉开凳子,让太子与八皇子在下首坐了。
皇帝指了指那锅芙蓉羹,说:“这羹很好,你们也尝尝。”
俩人一齐谢了,低头喝羹。
皇帝摸了摸太子的膝盖,问:“容与,腿还麻不麻?”
太子放下碗,说:“儿臣跪得没有八皇弟久,不觉得麻。”
八皇子喝着汤,说道:“儿臣方才觉得委屈,现下喝了燕大厨的汤,觉得十分鲜美,腿也不麻了。”
燕仪看着这父子三人,方才雷霆之怒,现下又雨过天晴,倒像极了自己在家里跟母亲和燕子玩闹的模样。
母亲也是这样,有时候会因为燕子太顽劣而生气地训斥,这时候只要燕仪做点好吃的哄一哄母亲,再拿串糖葫芦哄一哄妹妹,一家子仍是和和乐乐。
只不过燕子如今长大了,糖葫芦是哄不住她了,好在小妮子大了,闯的祸也比以前少了许多。
想到燕子,她忽然又想起,这妮子前些日子说要去邻镇演什么舞剧,去了好些天也没回来,自己这些天忙着伺候皇帝,也已多日没有回家了,不知燕子回来了没?
也不知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是不是会担心?
皇帝用完膳以后,燕子端了空碗下楼,在厨房里又忙活了一会儿,才来得及给自己添一碗饭。
扒拉了没几口,沈复深进来了。
他如今可威风,升了正五品的金吾卫,连王意之和计功志见了都要打哈哈,八皇子更是送了一把御赐的宝剑给他,别在腰里,真真是英姿不凡、玉树临风。
不过看他一脸阴沉,倒是比先前还要不高兴一点。
燕仪见他进来,就知道他是来吃饭的。
金吾卫这活计听着风光,可日日随侍在主子身边,连个固定的饭点都没有。
若是在宫里,还可轮番随侍,可如今是微服私访,在宫外。
八皇子原本带出来的两个亲信的金吾卫,一个被刺客杀了,还有一个断了胳膊,今生仕途上是没指望了,就只有沈复深一个人了。
燕仪见他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拿筷子也十分不方便,就找了个勺子,可他手上伤得严重,连勺子也用得不便利。
燕仪瞧他饭也吃不好,不由得笑了:“你过来,我喂你吃。”
沈复深依言坐到她的身边,老老实实地张开了嘴。
燕仪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好笑,就跟一只乖顺的小狼狗一般,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沈复深偏一偏头,做势要躲,却没有躲得很大幅度,依然被燕仪摸到了额头。
燕仪一勺一勺地喂他,将他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越发觉得他可爱。
沈复深倒是不像很享受这种喂饭的样子,只是拼命咀嚼。
燕仪瞧他快要噎住了,不再逗他,笑道:“好啦,看你这个吃相,倒是皇家不给你吃饭一样。”
沈复深“唔……”了一声,努力咀嚼。
燕仪说:“沈复深,我问你,你原来就是那么想当官的吗?”
沈复深一愣。
燕仪往外望了一望,确定没人,才说:“我实在是觉得,你好像并不高兴做什么金吾卫,可是你又为什么要跟皇帝提这样的要求呢?”
沈复深好不容易终于将饭都咽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燕仪说:“那你想走到多高的地方去呢?”
沈复深唇角牵出一丝冷笑:“很高很高。”
燕仪又挖了一大勺饭,往他嘴里送:“那你就多吃点吧,吃饱了好有力气往上爬。”
沈复深抓住了勺子,也抓住了燕仪的手,说:“你若是先把我噎死了,我可就再没有机会爬了。”
两人正说着话,太子却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对燕仪说:“打扰了,沈侍卫,老八找你呢。”
燕仪奇道:“太子殿下怎么来这厨房里面了?”
说完,两人连忙向太子行礼。
太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对燕仪眨了眨眼,说:“方才父皇发了好大的火,我和老八陪着喝了一碗羹,喝得小心翼翼,着实没吃饱,来这儿寻点东西垫垫饥。”
他又对沈复深说:“沈侍卫,老八想必也是没吃饱,你带点吃的上去给他,他方才跪得狠了,身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些,你再叫太医过去瞧瞧。”
沈复深答应着,让燕仪盛了一碗八珍饭,再拿了两碟小菜,去了。
太子又吩咐燕仪:“你方才做的芙蓉羹还有吗?再给本宫来一碗。”
燕仪说:“赵公公早就吩咐了,这里厨房一应食物,都要按照御膳房的标准来,主子们的吃食,若是煮多了没吃完的,也不可再留,都要倒了的。”
太子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后门的泔水桶,叹道:“可惜啊!可惜!”
燕仪张了张嘴,指着自己的嘴巴说:“不可惜,泔水桶在这里。”
太子忍不住笑出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遵从规矩。”
燕仪也笑道:“太子殿下也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厨娘说皇上不让您吃饱饭。”
燕仪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地位尊崇的太子,理应老老实实守着规矩。
但他与她说玩笑话时,她偏偏不想遵循什么规矩。
太子佯怒一下:“我方才见你给沈侍卫喂饭,你不是也给他吃了吧?”
燕仪嘻嘻笑道:“沈侍卫的口福可比殿下好呢,今儿他虽没吃到芙蓉羹,但早一两年前,我就做给他吃过好多次啦!”
太子问:“哦?原来你与沈侍卫是旧相识?”
燕仪答:“啊,原来太子不知道么?这城里人人都晓得呢,沈复深原来是住在我家的,后来因为一些缘故,出外云游了许久。”
太子奇道:“他住你家?你们是什么亲戚么?”
燕仪刚想否认,忽然想起沈复深的种种奇怪隐秘,如今他给皇室当差,还是不让太子起疑的好。
于是说:“他是我的堂哥,不过我阿娘与爹早就和离了,他又没有父亲,只有母亲早逝,因此我们不是一个姓。”
“唔,他住在你家里,倒是个有口福的。”太子说。
“不过也不打紧,等明日你随我们回宫去,就可以日日做羹汤给本宫吃了,想来父皇虽喜爱你,但本宫若是硬要讨你去东宫的小厨房,父皇也是不会拦着的。”
“回宫?谁要跟你们回宫!”燕仪急道。
太子说:“你伺候了皇室三日的饮食,父皇甚是满意,你自然要跟我们回宫去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有天家父子强抢厨娘的道理!”燕仪满心满眼的不乐意。
太子笑道:“天下名厨,个个挤破了脑袋想要入御膳房,如今你有这机缘,竟还不乐意?”
“我不乐意!”
“那可由不得你。”太子说。
“我……我在云间城待得好好的,你们凭什么……”
但太子似乎并不想与燕仪就这个问题争辩什么,在他看来,父皇瞧上了燕仪的手艺,入宫是肯定的了。
就算他有心想让她去东宫,怕是父皇也不乐意,自己都争抢不来,燕仪一个小小民女,不乐意有什么用?
但他还是十分善良地提醒她:“你不乐意这种话,在本宫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到父皇面前去说什么,万一惹恼了父皇,治一个御前失仪之罪,可大大的不划算了。”
燕仪知道,皇命难违,若是皇上真有心征召她入御膳房,怕是她使劲浑身解数,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了。
虽然心里千般万般不愿意,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又能怎样呢?总不能因为不想当御厨,就来个千里大逃亡什么的吧,她可没有这么不上道。
于是,当下只能安慰自己,说不定当御厨也挺好的,工资高、待遇优,还有职衔品级,说不定当得好了,光宗耀祖呢。
开始不管怎么自我安慰,都觉得那皇城四四方方一个地方,俗话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这种人,进宫怕不是活不过两集吧?
民间话本子小说里多少故事,都是讲皇城勾心斗角。
这个妃子给那个皇子下毒药,那个妃子给这个妃子喂藏红花,万一牵扯到饮食上头,被人动了什么手脚,那满御膳房的人不是分分钟处斩?
她真心不想进宫去当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