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挺疼爱孩子的人,但她不疼爱桃桃姐弟仨,疼爱爸爸他们那辈儿,还有三叔家孩子。尤其心疼自己大儿子一年没喝酒,估摸他馋酒,三叔也极力劝喝,他们认为喝酒关于一生幸福,一年不喝酒,这一年就都不配活着。
奶奶跟三婶,果然有意无意的提起今年大年初三的事儿,唧唧歪歪,搬弄是非,妈妈和桃桃姐儿仨在她们心里和嘴里,是阶级敌人,是反动分子,要放在古代,绝对给浸猪笼。喝酒回来,爸爸不负所望,横眉冷对,“现了原形”了。
跟正月初三晚上的情景真是相像:娘儿四个正在看电视,他酒后回家,面沉似水。顿时桃桃心里就“咯噔”一下,马上不敢看电视了。
看了一眼妈妈,她面不改色,眼睛看着电视。爸爸倒是没让桃桃给沏茶,桃桃以为他忍住了酒后耍脾气的欲望,心里松了一口气。
事实是,狗改不了吃屎。但见他出外屋拿了瓶白酒,把花生袋子拿进来,摊在写字台上,花生就白酒,老两样,喝了几口酒,从“翻旧账”开始,一桩事情一桩事情的找茬。
每一次都先对桃桃开刀,毫无例外:
“沈桃桃,你奶奶小时候可没少哄你,你不能没良心!”
“哼,人啊,不能没良心!”...
阴阳怪气儿,一阵唧唧歪歪,不提妈妈,但句句话里有话。到后来语气加重,开始要骂桃桃,眼睛斜看了几眼自己老婆,就没放肆的骂出来。
他七点回家,连喝带说,闹到了九点,多半瓶白酒和昨天买的花生都下肚子了,才终于消停,拎风使气儿的上炕,脱衣服,睡觉。
小弟小妹都睡着了,妈妈也躺下了。电视早被他关了,和从前一样,他喝完酒回家闹腾的时候,坚决不让电视响着打断他思路。
桃桃睡不着,一直在被窝里听着他磨叨,直到他躺下了,关灯了,桃桃才心安下来。
很快就听见爸爸的呼噜声,桃桃能想象到,明天早晨他又会一脸茫然的说:
“哎呀,昨天晚上都干什么了,都没印象了,这事儿闹的,喝多了!”喝完酒所做的事儿,都是喝酒前不敢做的。
桃桃也渐渐的开始做梦了,梦里她去找三叔和奶奶打架,砸碎了他家玻璃,她破口大骂,他们要打她,她没办法还手,手脚像喝了软骨散一样,不能动弹,只能用尽力气,绝望的骂。
模糊之中听见有声音,桃桃睁开眼睛,黑暗中感觉到是妈妈在穿衣服,爸爸的呼噜声还在继续。桃桃悄悄问:
“妈你要解手啊?”
“嗯,睡你的吧!”妈妈回答。她下地到外屋去了,桃桃于是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过了很久,妈妈还没进屋,桃桃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声,还是没人答应,于是准备穿鞋下地去看。
刚披了外套准备穿鞋,忽听见外屋有东西摔掉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妈妈在剧烈的咳嗽和哀叫,桃桃顾不上穿鞋了,蹦下炕,窜到外屋。
地上,妈妈趴着咳嗽,旁边倒着去年家里做豆腐剩下的大半瓶卤水,桃桃立刻知道她是喝卤水寻死了。
她一边抱起妈妈,一边嘶喊着叫爸爸,嗓子甚至叫不出声音,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妈妈难受得说不出来话,悲惨的咳嗽,无力的挣扎,她怕妈妈死掉,就这么简单的离开他们。
桃桃终于听见小弟小妹的哭声,大声让他们喊爸爸,桃桃大叫:
“妈要不行了,快叫爸!”
他们爸爸终于醒了,一看妈妈喝卤水了,他急了,赶紧跑了出去。
桃桃不知道如何拯救,只能给妈妈敲背,小弟小妹也学着桃桃敲背,在妈妈跟前哭,三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在自杀的妈妈身边绝望的哭喊。
很快爸爸回来了,后面跟着小姨小姨夫、大奶奶,大奶奶手里拎了个暖壶,她大声说:
“快点儿,给灌豆浆!”
几个人给妈妈灌了好几碗豆浆,一边灌,妈妈一边吐,看的桃桃心惊肉跳。直到大奶奶说:
“差不多了,得赶紧再去医院看看,上卫生院吧!”
小姨夫开着三马子车,拉着爸爸妈妈,去了卫生院。大奶奶和小姨在家和三个孩子作伴。大奶奶说:
“这不让孩子受罪呢么!年头年尾的,折腾个什么劲儿!”
小姨问我:
“怎么回事儿,谁让你爸喝的猫尿?你奶奶吧?”
桃桃于是把晚上的事儿跟小姨说了。小姨听完就蹦高儿了,要穿外套去三叔家算账,大奶奶紧拦慢拦给拦下了,说这么晚了去,再把那老太太吓出病来,还得赔钱。
小姨骂了一阵子,感叹自己姐姐遇人不淑。她让我们仨快睡觉。小弟小妹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的进被窝了,桃桃不敢闭眼睛,一闭眼睛,看到的都是妈妈在地上趴着咳嗽哀叫的情景,令她揪心和害怕。
家里像是被劫匪洗劫了一遍,又开枪把人都打死了一样,安静得恐怖。桃桃看着小弟小妹,他们也盯着姐姐看,三个孩子呆呆地互相发楞,胆战心惊。
小姨和大奶奶也上炕,躺下歇着,桃桃听着大奶奶跟小姨讲许多喝卤水的事儿,大奶奶说:
“喝卤水一般不是药死的,许多都是被呛着了死的,像你大姐发现的早,给灌点儿豆浆,跟卤水就反应了,应该没大事儿。桃桃看地上洒那一地卤水,应该没喝下去多少。”
她们以为桃桃睡着了。大奶奶说到死的时候,桃桃心里一紧,一阵子害怕,刚才妈妈的样子,就像是马上要死了,差一点,死在了自己身边。
桃桃相信大奶奶说的,她相信妈妈不会死,妈妈太年轻,她见过人死去,但都是要老了才死掉,年轻人不会死。
大奶奶又说,她这么些年,经历过好几次人家喝卤水,有几个就是及时灌豆浆救过来的。大概是绝望的女人,没别的方法,就只好用喝卤水自寻短见。
妇女被逼的实在没办法了,或者自己丈夫太气人了,不想过日子了,才想去死。桃桃也是听说过人喝卤水自杀的,她以为这种事儿不过是传闻罢了,恐怕离自己太过遥远,却没想到今天晚上发生在了自己家,当事人是妈妈,她和小弟小妹差一点成为别人口中的“可怜的孩子”。
大奶奶说:
“是得说说桃子她爸了,这大腊月根子的,不没事儿找事儿吗?明知道自己喝完酒有毛病,还喝。她奶也是,自己儿子儿媳妇过日子呢,她一个老婆婆,瞎掺乎!”
小姨说:“要不怎么说一家子没好人呢!桃子她三婶儿,随根子,跟她那死爹一样,出了名的一肚子坏心眼子,巴不得别人家过得家破人亡她才高兴。没个好良心...”
大奶奶和小姨一说起这事儿就停不下来,惊魂未定的桃桃,听着她们为妈妈愤愤不平,暗暗想:等自己长大了,或者有一天,一定要像在梦里一样,去找奶奶和三婶儿打架,狠狠的骂,狠狠给妈妈出气。
她想,等她真这么做了,爸爸肯定不向着她说话,得把自己打半死。想到这,她又不敢去打架了。
另一份心思,仍然怔怔的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想着想着,犯了迷糊。半睡半醒之间,桃桃听到三马子车声由远及近,瞬间清醒了。
窗户外面挂着棉窗帘,看不见天色有没有亮,他们进院儿,熄火,吵吵八火的进屋来,妈妈还是被爸爸背着进屋。
小姨追着问小姨夫:
“大姐啥样呀?怎么回来了?”
“没事儿就回来了呗!还在医院待着呀?”
“妈呀,吓死我了!开药了吗?”
“开药了,没事儿!大夫说多亏灌豆浆灌得及时。今儿晚上多邪性!医院仨喝卤水的!”
妈妈双眼迷离,脸上冻得通红,眼角还有眼泪流出来,姐儿仨赶紧跑过去帮着把妈妈扶到炕上,桃桃心里揪起来,她小心的问:
“妈,你哪难受?”
妈妈虚弱至极,小声说:
“妈没事,丫。”说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从隐忍的哭,到想嚎啕大哭,却没有嚎啕大哭的力气,呜呜的流着眼泪,在桃桃怀里不停抽搭。小弟小妹也抱着妈妈在跟前哭。娘儿四个哭成了一团,桃桃又想起来大年初五那天,他们四个也是如此抱头痛哭。
等着妈妈终于平静下来,喝了些水,躺下歇着了。爸爸没挺着,把花生皮都收了,把炉子生着了。小姨夫对大奶奶说:
“妈你明天快给我大姐夫家里看看去!这两年都不顺当!”
“我刚还要跟你媳妇说来呢,上中营子去找陈家香头去看看香,这一年诸事连连,看看放心了。”正说着话,突然听见院子里发出了玻璃瓶子摔碎的响声儿,跑出去一看,小姨在院儿里砸桃桃爸那些酒。
但见小姨一句话也不说说,身后放着一摞白酒箱子,她一瓶一瓶的往出拿,一瓶一瓶往台阶上扔,越扔越起劲儿,却没人敢拦着。
砸完了,她忍着不嚷出来,尽量的压低声音,对爸爸说:
“沈玉田,要过年了,我就先啥也不说了。你看着办吧!”
尽管小姨压着声音,却也字字让人心肝颤抖,说完她扭身走了,大奶奶小声跟爸爸说:
“好好伺候你媳妇吧!”
小姨夫一家人走了以后,一切重归平静,酒味儿太大,从院子里弥漫到屋里。桃桃不敢说话,看了看时间,刚刚凌晨四点,去填了炉子,喂妈妈喝了点儿水,坐在妈妈身边一动不敢动,弟弟妹妹躺下睡着了。
爸爸终于说话了:
“上炕再睡会儿去。”
桃桃应了他一声,也觉得困意来袭,进被窝躺下了。闭眼睛之前,看者窗户上贴的窗花,感觉度过了一劫,从头到脚都紧张得依旧不敢放松。
在桃桃心里,妈妈已经两次和死沾上了边儿,桃桃害怕,也庆幸。
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也在害怕。梦里,桃桃希望,自己能变成窗花里面的小孩儿,每天待在窗户上,什么也不用想,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