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老张醉酒掉浔江而亡的噩耗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便在北流疍家人当中传了开来,这一日,北流河疍家人皆身穿缟素,不再出浔江捕鱼,无论老小都来到了老张家吊唁。
简陋的灵堂前,摆放着一副冰冷的空棺,老张尸骨无存,唯有生前的一堆衣物平整地折叠好放在棺内。
人生第一大不孝,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忽然皱着脸,两边嘴角往下压,掩面哭出了声来。
“啊良,帮忙盖棺吧!”
白发老人仿佛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呜咽着说出了这句话。
“好。”叶良随手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语意苍白道。
叶良冲几个青壮年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一起与他合力抬起棺材盖合上了棺木,随后又“哐哐”地钉上了长木钉子。
“老张,老张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张婶看着叶良几人盖棺钉钉子,情绪一下子便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你让我们怎么办啊,老天爷,你不公啊!”
张婶说完这两句话之后,再次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倒地晕了过去。
“张婶,张婶你怎么了?”
有人看到张婶倒地不动后赶紧跑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陆婶婶,快看看我娘怎么了!”
小宇子眼看着娘亲又倒地了,下意识地呼喊陆之燕。
“没事,就是受刺激晕过去了。”
陆之燕见状连忙上前,蹲下身伸手翻了翻她的眼皮,试探了下鼻息和脉搏,发现没什么大碍,只是刺激性休克过去了。
小宇子听完陆之燕的话,心里便稍稍放心。
“张老,江葬时间快到了,您看这还要进行下一步吗?”
叶良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句。
“等等她醒过来吧!”
白发老人看着儿媳晕过去了,心里也担心,但是江葬这种重要时刻,张婶作为妻子,也应该亲眼看着才对。
叶良没有说话,点了下头。
过了十来分钟,张婶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在片刻的模糊之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悲痛地问了句:“江葬了吗?”
“娘,你终于醒了!”
小宇子看见娘亲苏醒过来,激动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摇摇头道:“没呢,还没有江葬。”
张婶轻轻地哦了一声,坐直身子后转身看着那副棺木,双目涣散无神,满脸泪痕。
“啊芝,这最后一炷香,就由你来上吧!”
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声音虚弱地说道,一声长叹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是,家公。”
张婶伸手抹脸,擦去了脸上的泪痕,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体体面面地来到灵柩前点燃了三炷香,跪地三叩首。
每一叩都有沉闷声响传出。
在场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悲伤地转过身去。
坐轮椅上的白发老人看着儿媳的这一举动,一张老皱的面容在惊讶之中,忽有两行夹着悲痛的浑浊泪水流出,也转过了身去。
三叩完毕,张婶过了一会儿之后才站起身,退到了一边,终究还是强忍着悲伤开口说道:“江葬吧!”
得到张婶的同意之后,叶良等人便开始给棺木套上绳子,然后起棺抬到了岸边,放上了满是干树杈柴火的竹排上。
“点火吧!”白发老人瞥了眼儿媳,发现她并没有看向岸边,而是独自在一旁低声抽泣。
“张大哥,一路走好。”
叶良用火把点燃了柴火,然后和几个年轻人用力把竹排推了出去。
干柴遇到火,瞬时便“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大火团团围住了整个棺木,众人看着越漂越远的棺木,默然无声,直到看不见大火和棺木之后,才退回了岸上。
疍家人,一生与土无缘,死无葬身之地,生于水上,死于水里。
何等悲凉!
料理完老张的后事,大家也就各自回到了自己家中。
叶良回到家里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又离开了。
“娘,爹这是去哪?”叶文随口问了句。
“兴许是有事要办。”
陆之燕微笑道,她也没问,不过倒也知道丈夫叶良是要去干嘛,只是这些不能说给儿子听。
...
河西城旧粮所,门庭若市,前来购粮的人排到了长街外。
有个穿着干净整洁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前,只不过他不是来买粮食的,而是来找个人办事的。
他挤过人群直接进去了,来到了一个老人的身后。
“哎哎哎,都轻点放,别又给整洒了!”
粮铺子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提醒着一个新来的员工,示意轻抬轻放,别把米粮洒出来了。
“许老。”
中年男人冲着那道微微驼背的身影喊了一声。
老人缓缓转过身,看清楚来人之后,惊喜道:“啊良,你怎么来了?”
“有急事!”叶良一脸认真道。
“什么事?”
老人见到叶良那副认真严肃的样子,收住了笑容。
叶良看了看周围,人群嘈杂,多有不便,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开路道:“那便上楼说。”
叶良没有过多言语,跟着老人上了楼梯,一路来到二楼的一个安静房间里。
“坐下来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
老人提起茶壶给叶良倒了半杯茶水,放到他的面前示意坐下来喝。
叶良坐下,低下眸子看了眼杯里的茶水,只是并没有拿起来喝。
“许老,北流河出事了!”
叶良剑眉紧皱,凝视着面前的老人沉声道。
“什么事?”老人很少看到叶良这般模样,微微一愣,疑惑问道。
“浔江水域,有东西在下面!”
叶良道,然后叶良把当晚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给面前的老人说了一遍。
“什么!”老人反应强烈,猛地站起身,激动问道:“那你可是看清楚了是什么东西?”
“没有,夜里水下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叶良摇头,皱眉道:“不过...”
“不过什么?”老人问道。
“那个东西很庞大,很庞大!”
叶良此时回忆仍然觉得如芒在背,那一晚在水下拼命挣扎的情形,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那个东西只要稍微动一动,附近的水域都会开始震荡。”叶良惶恐道:“我害怕它还会继续伤人性命,所以希望许老能够去一趟水运司和河西宗!”
“我明白,我会走一趟的!”
听完叶良的话老人一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这浔江什么时候出现这么一个怪东西了,随即也提醒道:“不过,在水运司还没有回应之前,你且回去阻止那些渔民不要再出浔江捕鱼!”
叶良点头,表示这点没有问题,不过还得麻烦许老了。
老人摆摆手,说道:“这也是我的分内事。”
“此事还得许老出给面,我替北流渔民谢谢您了!”叶良起身微微一躬,告辞道:“家中还有事忙活,晚辈就不打扰了。”
“不急。”老人伸手阻拦,呵呵笑道:“坐下吧,咱们也很久没有再坐一起说说话聊聊天了!”
老人先自己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叶良见状也只好坐了下来。
“阿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上岸吧!”
老人放下茶杯,语重心长道。
叶良微愣看向老人,没有回话。
“我知道有些事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可是...”
老人停顿下来看叶良的反应,发现他还是那一副姿态,继续说道:“可是文儿也长大了,也该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才对。”
叶良抬缓缓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老人,若有所思地低下眸子。
老人叹道:“文儿有文儿的路要走,你若是一辈子都当一个渔民,那你便是毁了他的人生。”
“我回去和之燕商量商量。”
叶良终于开口了,但是没有急着作出决定。
“好,我等你消息。”老人看着叶良有些动摇,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且先回去了,河西宗和水运司那边还得麻烦您了!”
叶良起身告辞,目光在老人上停留片刻之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老人点头,独自在房间里喝了两杯茶才下了楼。
傍晚时分,一份水运司的禁渔令和一份粮食司的过冬粮食补给令传到了北流河岸。
“两道令,你可是去找许老了?”
一艘渔船上,陆之燕依旧在低头织衣服,随口问道。
叶良嗯地一声,没再说什么。
“趁着文儿还没有回来,有件事我想说一下。”
半晌之后,叶良开口道。
“什么事?”
陆之燕停下手里的活,目光温柔地看向叶良。
“我们上岸吧!”
叶良表情严肃,目光坚定,不像是在开玩笑。
“好。”陆之燕轻轻说道,然后低下头继续编织衣服。
“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
看着妻子一脸平静的样子,叶良感到有些意外。
“文儿也长大了,总不能真的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陆之燕叹气道:“找个机会跟文儿说说吧!”
叶良点点头,“先试试他的态度吧,毕竟...咱们瞒了他这么久。”
他低下头,心里也很愧疚,但是也该醒悟了,总不能真的因为自己,葬送了儿子的前程。
“许老跟你提的这事?”陆之燕问道。
叶良抬起头,看着跟着自己受苦多年早已不再有当年风华的陆之燕,心怀自责道:“之燕,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陆之燕摇摇头,蓦然想起了当年,感叹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一家人要是能够幸福,便足够了!”
“这么多年来一直让你们跟着我风餐露宿的,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叶良悔恨道,伸手拉住了陆之燕的手,眼神真挚地看着她。
“都是一家人,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陆之燕笑意温柔,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