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雪又开始静静地飘落。
大街上的积雪被街道司扫除过,俞韫雪和俞婉晴的车辇径直到了城郊。速速行了数十里,就望见一片高大延绵的山脉,车辇沿山麓而行,至一山门前停了下来,这里有专人驻守,只见领路的人回头回禀:“表小姐体谅,还按南芜苑规矩,其他的人先去那边小楼里歇息片刻。”
“青盐。”韫雪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
“是。”青盐领命,携着舒云,带其他人去一边的二层小楼间候着。
韫雪握了握一旁婉晴的手,道:“婉儿,舒云她们要在这等一会儿,待我们出来再一道回去。这是舅母的规矩。”
俞婉晴不解,听姐姐这么一说,她觉得这南芜苑除了神秘,还透着七分威仪,可知这园子主人应该极有身份的。只是周围都是南芜苑的人,俞婉晴在车上也不好多问韫雪,只得道:“姐姐,这里的规矩我都不太清楚,一会儿见舅夫人时婉儿礼数不到的地方,请姐姐多提点。”
韫雪温柔地抚抚婉晴:“婉儿不用担忧,舅母也是亲切随和的。”
谷前的守卫开了石门,车辇进去就是一个隧洞,这洞内高阔平整,洞壁上匀匀地放了一盏一盏的琉璃明灯,平滑的岩石上绘的是精美的异域壁画,且用色颇为鲜妍,俞婉晴隔着红绡车帘也能看出壁画上女子眉间的朱砂。这个容颜绝美的女子在壁画上频频出现,好像描绘着一个她的故事,她偶尔在笑,偶尔顾盼,烟纱在她身上飘动,仿佛云中的天仙。不知为何,这个画中女子顷刻深深地印在俞婉晴的脑海里。
在隧洞中行了约有三五里,车进入了一座山谷,清谷幽静,除了车轮摩擦石板路的声音,就余下清脆透亮的鸟鸣和咕咚咕咚的泉水声了。俞婉晴觉得身上微微发热,她取下氅子,掀起半边车帘望出去,原来寒雪未涉谷中,路旁茂密的树冠像绿色的天幕,遮住穹庐,只有阳光从叶缝间一丝一丝地照进来,照在绿汪汪的草地上,照在路边各式的鲜花丛中,这些花儿一簇一簇地开在淡淡的水雾里,神态清新而娇贵。
俞婉晴望着这片景色,惊异道:“姐姐,这里好奇妙!为何刚刚山谷外面还下着雪呢,为何这里却无雪,还这样暖和?”
俞韫雪笑着回答她:“不然舅母怎么说请方小姐来避寒呢。其实我初次来时也这样问过爹爹,爹爹说是因为地热,就是这里地下的热气很充足,热气离地面近,就熏得这冬天的草树儿都绿生生的。后方那座大山也能挡住寒风霜雪,所以这里就这般暖和了。”
婉晴听了韫雪的解释,点头称是,又道:“我在蓼风浦的时候,常常和爹爹去元山玩,山里就有温泉,爹爹说是地下的岩浆把泉水蒸热的。所以这个地方比外面暖和,一是冷风吹不过来,二是地下有热气,就像冬天待在家里的热炕上一样。可是这个道理?”
韫雪宠爱地摸摸婉晴的头:“这小脑瓜真好用,说得对。”
婉晴听了韫雪的解释,趴在窗边欣赏叹道:“果真是个新鲜所在!”
马车绕弯弯曲曲的石路行至山崖口,停了下来,驶车人搬过脚凳来放好:“两位小姐,到了。”
姐妹两下了车,俞婉晴发现还有数辆其他府上的车停在这里,韫雪带她向山崖走去,此处真是一处断崖,两人站在山崖顶端的大石台上,俞婉晴顺势抬眼望下去,不想呼吸一滞。
山崖底下一大汪绿潭清波,配一条晶莹碧透的玉带,嵌在这山峦之间,水光熠熠,横波上几只莺燕翻飞,飞向水边的花丛,但见这些鲜花呼啦啦地铺着,紫云粉雾般径直铺进不远处的密林,那里乔木葱郁,旷茂而齐整,绿林之上,云雾缭动,这些云雾把远处那些山腰锁住,只见白云间一座一座绿岛,在雪浪般的波涛中起伏着,绿岛之上,一道七彩虹桥,遥遥接入银色的天宫!
“这,这怎么挂上去的?”俞婉晴揉揉眼睛,“姐姐,这是真的吗?”俞婉晴只觉体内有股无名的清气注入脑海,浑身的毛孔变得舒张而透明,身心轻盈似无知觉。这是大美的浸洗!
俞韫雪也为此景慑服,看婉晴蹦蹦跳跳小鹿一般,笑着拉住她往山边走了去,原来石台边有银木栈道,两人拾阶而下,钗环佩瑶声铃铃如乐,韫雪道:“婉儿运气不差,今日天公作美,专挂一道彩虹相迎,此景倒是胜出平日十余倍。难怪乎舅母今日宴客,咱们这先拜会舅母,往后再挑日子赏玩罢。”
婉晴也乖巧,跟着韫雪绕过七折九曲幽经,越过凤尾青竹林,小山涧,藤吊桥,再经一方碧水莲池后,总算见到一座十分阔绰的门庭,庭前站着两位年轻出挑的孪生姐妹,一见韫雪姐妹,都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韫雪表妹,你们可来了,舅母念叨几次,宴席要等着你们才上呢,左右是等,我姐妹便出来迎迎二位。“
两人是韫雪姨母沈家的双生女儿。
姐妹们间见了礼,韫雪笑道:“承两位表姐相候。刚见府上马车,就知道两位姐姐在这儿,我们就紧紧的赶过来,实在不知今天人这么齐,实在是路途迢迢,不敢劳驾姐姐们久候。”
“和你说玩笑呢,大家聊得正在兴头上。倒是我们姐妹有些时间没见,特地来接你。”沈家姐姐道。
韫雪笑着道:“这句听着是真话,是呢,大姨母可也过来了?”
沈家妹妹答:“母亲不曾过来,正因外祖母听说姨母前几日染了风寒,今天早晨还让母亲到府上探望,若是痊愈了再给她老带个话回去。所以早上看到舅母的帖子,母亲承了意,就让咱们两小的过来一趟。”
“让外祖母挂念了,母亲今日宽松不少,我也才敢出来。想来母亲今日见着姨母,定然欢喜,病可痊愈了才好。”韫雪笑着道。
“这话有理,正好舅母相邀,我们姐妹也好些日子没聚了。对了,这是婉儿妹妹吧?几年未见,出落得更水灵了!”另一位女孩子拉起婉晴。
“已约两三年没见两位姐姐了,凌薇姐姐、凌萱姐姐一切安好?”婉晴再施礼。
“妹妹不必多礼,咱们还和以前一样才好呢。走吧,咱们也该进去了。厅上还有好些宾客呢。”沈家两姐妹一人挽着韫雪,一人牵着婉晴进了庭门,步入甬道,再拾阶回廊,便移步到了厅前。
这客厅平朗开阔,水晶砖铺的地面砌了两台大阶面,厅正前方是一面极宽的白玉珊瑚墙,两侧似微凹的水镜,悬着一层轻如软云般的烟纱,映上纷繁而有致的花影,清雅又迷蒙,而水晶吊的房顶缀些青鸢翔云、白鹿行涧之像,俞婉晴径下一望,水神宫也就大抵如是。厅门设了道锦鲤游动的屏风,屏风之后,空气中芬芳更馥郁了,犹若空山新雨后的香气,非常怡人,轻缓的琴声也遥遥飘来,闻者可辨。
席间的二三女子正在谈笑,俞婉晴的目光忽地被主宾席一个女孩子的笑容吸引去,凌薇凌萱好像在向大家说什么,可俞婉晴真的听不见了,仿佛这里的时空刹那间静止,那个女子眸中的光亮再次顾盼流转,四周顷刻化做虚无,只见雪风中一朵的清莲,落在神明的指尖……
“韫雪携堂妹婉晴来拜会舅母,舅母安好!”韫雪盈盈一拜。
婉晴听见韫雪的声音,敛敛神,却没完全缓过来,带着三分清醒,依言向正前方一位年轻而高贵的夫人行拜见礼:“舅夫人安好!”
“好,雪儿最乖,不枉我念你这么些天。快过来吧,带你堂妹妹一起来这里坐。”这个美丽高贵的夫人招招手,指着她近旁的桌子。
几人告了座,俞婉晴见自己对面正好坐着那个笑容可令大厅陷落的女子,而那女子正看向自己。婉晴只得低头暗忖:“这位就是方小姐了,真若天人。”
“多日不见,方姑娘别来无恙。”韫雪落落大方地问候。
俞婉晴一瞬间觉得,韫雪姐姐才是强者,面对此情此景此人,泰然自若,配和方小姐说话的人世上恐无几人,而自己的堂姐,容貌是在座余下的女孩子里最出挑的,便是气质,言之方小姐,不遑多让。天地造物是神功。
“尚可。俞姐姐近日如何?”这个容貌绝丽的女孩子声音很像箜篌,灵动又有韵律。俞婉晴又一滞。
“近因堂妹回京,便不烦闷。今日早上正送水仙花到府上,可巧听说你来南芜苑了,我们也厚着脸皮紧巴巴跟来了,又能来舅母这里与大家说说话,心里很高兴。”韫雪盈盈笑答。
只听主位上夫人一阵大笑:“诸位听听,我们的俞大小姐说话真的是,挠得你心里痒痒还挑不出错儿。就座上的小姐们,我哪回下帖子敢怠慢了去的?还不央请各位多来坐坐,不然这园子纵使新鲜,但没有佳人垂怜,也是无趣。行,本是为你们小姑娘相聚扯的谱子,大家就别拘着。我且去看看小厨房的野鸡汤熬得怎么样了?”首座的南夫人起身,笑着要离席。
姑娘们都忙站起来,韫雪笑道:“舅母平日疼我们,我才敢玩笑一句,您可谅解我年纪小吧。舅母坐坐,熬汤的小事不值您劳动。”
大家都跟着笑劝。
南夫人也笑了:“大家都坐。正是能说玩笑话,才显得咱们不生分,不然和外面虚头巴脑的相公们有什么区别?好了,你们只管放心坐会儿,我一是有刚进园的材料要过个眼,二来看看哪处摆饭赏心悦目些,底下人做得怕不妥,辜负了我的宝儿们。闲空里要什么东西只管说给边上的人。我去去就回。”说完,大家也没得违拗的,南夫人才盈盈出了花门。
“大家近来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吗?”凌薇拿起一串葡萄,边摘边吃边问。
“姐,你?”凌萱指了指那一大串葡萄。
“这葡萄甜,没事儿,我在家也这样,舅母知道的。”说话间葡萄去了半串。
凌萱以手扶额,喃喃低语:“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沈家又闹饥荒了。”
凌薇仰头爽朗一阵大笑,又宽慰自家妹妹:“好了妹妹,别愁,我就是家里拘得紧,这会儿宽松宽松,在座的都是好姐妹,不碍事。”
方小姐道:“凌薇姑娘这性情倒好,不饰遮掩,率直可爱。”
凌薇听了愣一下,随即乐呵呵笑起来:“方姑娘,不仅人比谪仙,见识也很是不俗,我现在单方面宣布,方姑娘就是我的知己,我那叨叨不停的妹妹什么时候能学到这样的见地,我愿吃素三天。哈哈哈——”
只见凌萱向自己的姐姐吐吐舌头,倒笑着不说话了。
婉晴觉得众人甚是可爱,令她惊奇的是这位方姑娘,出自礼部尚书府,思想却并不古板。想到这里,婉晴自嘲,哪里礼部的人就一定迂腐陈旧呢?
只听那个好听的声音传过来:“小俞妹妹一直不说话,刚才见你低头一笑,可是想到有趣的事情?”
婉晴像是在学堂里被先生忽然抽问,稍稍一怔又笑着道:“方姐姐,我刚刚就是喜欢听你们说话,觉得姐姐们聊的亲切。”
方小姐笑若春风:“这般便好。”
韫雪道:“我们婉儿也是心思纯粹的,姐妹们往后多聚聚。”
婉晴父亲的事在座多少是知道的,即是方吟汐进京一年,也是在父亲处耳闻些许。韫雪又找个话:“舅母还没回来,今日又该是个新鲜席面。”
凌薇道:“舅母这儿一贯稀奇,一会儿见着稀奇就是不稀奇,若是不稀奇才是稀奇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掩口笑起来,凌萱打趣:“姐姐这话见着水平了。”
凌薇回一个小眼神儿。
众人乐得看这对长一张脸的姐妹逗趣。
此时,听得钗裙佩环铃铃作响,南夫人莲步款款,首先入厅:“这俩皮猴子,可别让客人听了笑话。”
不想南夫人身后进来一群人,丫鬟嬷嬷们捧着瓜果菜肴,余则还进来两位男子。
只见两人身材修长,一位白衣执扇,潇洒俊逸,一位紫袍冠玉,英气十足,都是人中龙凤之姿。
姑娘们皆是讶异,也纷纷站起来。
南夫人笑得很是明艳:“本不想扰姑娘们清谈,这二位客人也是即兴来访,既是有缘,我就给各位引荐引荐。”
凌萱道:“舅母,外甥女家里让早些回府,也在宝地耽搁这些时辰,容我们姐妹先行告辞吧。”
南夫人急忙劝住:“姑娘莫急,你们姐妹在这边小聚,家里都是首肯的,便是有事也不急这半会儿,不看别的,吃过饭再走吧。为这顿饭,我可是一片心意张罗许久的。”
姑娘们听着话不像,也吃不准到底什么人让南夫人如此上心,厅上两位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韫雪顿时问道:“不知这二位贵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