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未褪料峭衣,暖色偏生嫩枝芽。
远城罕逢喜庆事,遍染红妆闹街堂。
成元六年,早春这一天。惠州满城飘红,万人空巷。街头巷尾均是一派胜景。远道而来的舞狮队,广场上扎的大戏台。
惠州本是南疆小城,十数年前朝中老臣冯正辛告老还乡,这里才逐渐热闹起来。现在已经借着沧江水路的便利,隐隐成了一座商城,往来贸易也算频繁。
今天是冯正辛幺女出嫁的日子,所以显得犹其热闹。这老臣素来乐善好施,圣上念着他的功,连这小城的赋税都免去大半。百姓们得了好处,自然敬他几分。何况冯府幺女嫁的是当朝二品大员的嫡子。坊间传着,这二品大员本是冯老的学生,念及旧情,特来提亲。
这冯府小姐也是位佳人,虽然养在深闺,却有些好名声在外。原因不外乎,府中下人以本地人居多,这小姐待人温和,性子极好,又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此番说来,又是那家公子得了良配。
接亲的队伍按时抵达惠州的时候,冯老爷早已打点好了一切,所以城里才会这般热闹非凡。接连要热闹九天,队伍才启程返回。
在这惠州最热闹的正阳大街上,有着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据说是京城御厨的徒弟,因为在宫里犯了事,被逐到这南疆之地,才开了这会庆楼。
会庆楼上下分了两层,底楼是宽阔大厅。二楼是临窗雅座和独立隔间。
平素里会庆楼总是人满为患,又恰逢今日有舞狮的经过,所以连一楼门外的台子上都挤满了人。
“啧啧啧,惠州何时也变得这般热闹了?”
说话的是个着淡色衣衫的少年郎,声音略显清脆了些,脸庞也稚嫩了些,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
对面那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却是习惯了一样,一言不发。只是正襟危坐地看着窗外。这一年,他即将弱冠。他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位,去年冬至已然及笄。这顿饭,怕不只是出来赏景这么简单。
“再过三日,梅小姐即将离城,您有什么打算?”青年终于忍不住问道,言语间透着恭谨。
少年郎叹口气,神色却未见丝毫不爽,闲散地吃着桌上的珍馐佳肴,“打算?肯定是要逃咯,不然等着被送出阁啊?”
原来这位少年却是一位小姐。
小姐姓赵,闺名女娇。虽然在这惠州城里生活了六年,却基本没人知晓。
青年听闻略微蹙眉,却未言语。
赵家小姐自顾又道,“没名没份的,能嫁给谁去?也是要姨娘难为一番。若是嫁于寻常百姓,姨娘定是不肯的,若是嫁于朝中之人,怕是要编个身份,还要于人做小。倘若真是如此,还不如假装和你私奔了事。”
青年本正思考她先前说出逃一事,忽然听小姐给他安了这个一个“罪名”,双目圆睁,脊背僵硬,连说话都有些困难了。“小……姐,莫要胡言。”
那小姐抬眼对他一笑,“错了,叫少爷。”说罢,也不管那青年眼底无奈之意,又说到:“我己与梅姐姐商量妥当,既然她已出阁,我留在府中也无意,所以离城那日便躲了她那车中,等到了青州地界与她作别。若有需要,再联系她便是。虽然梅姐姐是远嫁京城,但毕竟二哥三哥均在朝为官,她也不会受人欺凌。姨娘那边,我自会留书一封,说是心意已决,要去游历一番,若是混不下去,再来投奔她就是。至于你……”赵家小姐放下箸筷,托腮笑眼望着青年,“是去是留还是……”
“属下是不会离开小姐的,请小姐再莫多言。”青年说毕,阖上眼皮,不再答话。
“啧,顽固!良禽择木而栖。你既然有一身的本事,跟着我这被贬的庶民又有什么前途?”赵家小姐叹口气,这话说的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趣,“也罢,随你吧,若是尚无去处,便跟着我罢,什么时候想走,跟我说一声便是。”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那青年看着对面扮着男装的少女,从身上取出一只锦袋,递到自己面前,问:“这是什么?”
少年郎笑到:“工钱。你我主仆一场,如今不论你是去是留,这钱你都且先收着。若是打算离开,便是主家给你讨老婆谋营生的本钱,若是暂时不离开,便当作我存在你那里的一份盘缠。”
青年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松开袋口一瞧,微微一愣,“哪里来的?”
厚厚一叠银票。小姐做事从不避着他,什么时候存下这样一些巨资?
赵家小姐只是笑着,“还有一些,我带着着实不方便,所以存你这里就是。再说,梅姐姐的车撵你也不方便上去,我们便在青州相见吧。”
数日后,迎亲的队伍缓缓从城门鱼贯而出。冯家女眷哭哭啼啼相别。做母亲的知道,这一别一知何日才能相见。那京城诡谲多变,幺女又生性善良,不善权谋,老爷怎就舍得将女儿远嫁?
冯老爷自有主张,两个儿子虽在朝中站住脚跟,但毕竟自己隐退多年。如今学生有了势力,将女儿嫁过去,是双赢的买卖。儿子那边有了靠山,学生这边有了姻亲。在朝行事,必然会更得心应手。
只是这夫人悲恸过后,忽觉有些不对劲儿,这才发现那个被她藏在府中,养了多年的外甥女儿,也倏地不见人影了。本以为她性子贪玩,摸出去玩耍,但入夜仍未归,才发觉坏了事。
几经寻找,才觅得书信一封,确是女娇字迹。
阅信之后,才觉察出了大事。这小妮子是真的逃了。原因让夫人哭笑不得,她是看着小姐姐出嫁,怕自己也躲不过了。又说自己这身份,也是让姨娘为难。读到最后,夫人才微微一滞,忍不住掉出几滴盐水。
这孩子……却是如此懂事。
书信结尾,这样写道。
“姨娘放心,女娇决不踏入京城三百里内。”
夫人失神,想想自己那苦命的妹妹,又是一阵黯然神伤。只是……那孩子,怕是仍不知……
罢了,女娇信中言道,将自青州往东,去往离国。再北上去苍澜国。这一圈下来,会再来找她。
反正,老爷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府中藏了个妻家的外甥女,夫人也不好再派人去追。
那孩子向来主意大……夫人在院中石亭望月出神,旁人只当是她嫁女难过,殊不知,让她更担心的,却是那位六年前被贬为庶民的嫡出公主。
马车缓缓行驶在栈道之上。中间的一架车撵上,新出阁的女子,俨然已经忘记了悲伤。在她心里,表妹此行才真的是让人忧心忡忡。自己好歹是奔着某个地方去的。虽说是陌生环境,但毕竟是明媒正娶。况且还有哥哥们在近旁。但,自己这个表妹,是真的要去漂泊了。
女娇兴致勃勃地跟梅姐姐讲着规划已久的路线。这一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连新娘子也动心了。但……“银钱带够了么?”她不放心,又想去摸娘给的私房钱和首饰。
“够了够了。”女娇止住她,“你自己留着吧,我在外还能自己赚些,你到了新地方,上下都要打点。若是不够了,记得跟家里要。我以后若是赚了钱也会给你寄过去的。”
谁也没在意,家中的丫头不敢多嘴,旁人以为是临时加的丫鬟。
这样浩浩荡荡,半月之后,终于到了青州。
女娇在客栈和梅姐姐辞行。选了青州,有两个考虑。一来,青州是交通要道,去往离国,这里最是方便。二来……这里再往前三百多里便是京城,女娇的身份,着实不便再送。
从梅姐姐房间出来,趁人不注意,她闪进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
在房间打坐的青年一个激灵起身。见到来人,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递上去。
赵家小姐也不避讳,反正里面还有亵衣。以前各种状况,不得已她早就习惯。转身解扣宽衣。
青年转过身去,闭了五感。
片刻后,小姐变成了少爷。转身看到青年的模样,忍不住嗤笑,“这一路上我是男装方便,却是要苦了你了。”
那青年内心更觉悲戚。小姐说的没错。男装是更方便些,世俗于女子还是有些限制。只是她说的更对之处,却真的要苦了自己了。
“真的不走?”她绕到他前面。
青年双手一拱,俯身道:“当年许过诺,必护小姐周全。”
赵家少爷,苦笑了几声:“如今的我早已不是那般身份,你又何必如此?”但见青年心意已绝,摇头道,“也罢,若你执意,便随你留下。只是这主仆身份说起来又要被人追问,不若就以兄弟相称。你我二人粗布麻衣,倒也相称。”
青年大惊,起身欲说不可。
但小姐更决绝,“不用再说,不然我便独行了。”
青年只好做罢。
待到次日,迎亲一行在青州补给之后,又踏上回程。一高一矮两个男子才退了房离去。
那掌柜的没多言,到是小二闲了八卦,说那青年来时一人,去时却是两人。那少年皮白齿红很是好看,不知是不是豢养的面首。说完挨了掌柜的一算盘,让他长长记性,管管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