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不是说你看清楚了么?怎么能不知道呢?”司空有为难以理解。
“我说我不知道,是说我现在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当时确实看清楚了,我看清楚的时候是确切知道的。”看到司空有为还是一脸茫然,朱伏心继续道:“这个问题咱们暂且放下吧。等我把故事讲完了,我再跟你解释。”
“好吧。”司空有为只得说道,“那接下来呢?你看清楚自己心中所求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我已经没有强烈的‘自我’感觉了。有点像元神出窍,似乎我不受制于我的肉体了,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等一下!”司空有为又跟不上节奏了。“啥叫没有强烈的‘自我’感觉?或者说,啥叫强烈的‘自我’感觉?”
“像我们现在这样就是有强烈的‘自我’感觉啊。比如我想知道眼前这片花海什么样子,一定是用我的眼睛去看;我想摘一朵花儿,一定是用我的手去摘;我想表达什么观点,一定是用我的大脑思维、然后用我的声带和舌头来表达。你看,不管再细微的思想或者行动,都有一个‘自我’的前提。”
“在那个时刻,你没有这个‘自我’的前提了?”
“至少可以说,这种‘自我’主导一切的感觉非常微弱了吧。否则怎么能观察自己的身心呢?我刚不是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么,就像‘元神出窍’那样,我似乎幻化出另一个自在的观察者来观察我自己了。这种表述其实还不够准确,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似乎没有‘我’的存在了,我有一种与世界融为一体的感觉。”
“就像你之前说过的,体验到了世界大同?”
“可能还没到那个境界。不过是往那个方向前进了。我说与世界融为一体,可能还不够准确。不如说我就像一滴水,在那一刻似乎我这滴水滴入了世界这一大桶水。你知道这一滴水的水分子实际上会均匀分散到这一大桶水的每一个角落里。”
“你想用这个比喻说明啥?”
“我说我有一种与世界融为一体的感觉,不如说我成为了世界,我就是世界!这时候,我知道——不应该说‘我’知道了,就是知道当前空间中发生的一切。
“知道房顶上有多少片瓦、知道大佛殿镀了多少克金子、知道黑龙江省黑河市逊克县通江路有一家小馆子做的红烧江鱼很好吃、知道大洋彼岸加拿大魁北克省圣劳伦斯河入海口附近有多少头蓝鲸、多少头座头鲸、多少头长须鲸……换句话说,我知道了此时此刻在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我似乎走上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奇幻小路,就像王小波说的‘这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着一只蓝蜻蜓’。但我隐约感觉这条路走下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虽然并没有一个梅菲斯特[1]来跟我做这笔交易。但是我禁不住这种诱惑。我知道了很多很多,可是还不够多。我知道得越多,就越勾起我对真理的渴望。
“我不满足于了解这个现实世界,我还想知道古往今来发生过的一切。于是,历史就像一幅画卷一样展开在我的面前:秦始皇为何不立皇后、扶苏为何因一封可疑的信件而自杀、兰亭序真迹何在、“靖难之役”后建文帝的真正下落、乾隆皇帝到底是否是汉人的后代、《红楼梦》后四十回真本是什么内容……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再是迷雾重重的疑案。
“了解了过去,我又把目光投向未来。这片草原未来第一场降水中的第一滴雨将在什么时候落于何处、最后一只北极熊将于何时死亡、黄石公园地下的火山将于何时再次爆发、可控核聚变将于何时实现、人类哪一天能成功移民火星……未来就像历史一样清晰可见。
“于是,在我面前宇宙的终极秘密唾手可及。就像那条奇幻小路尽头出现了一扇门,将我与这终极秘密隔开。门已轻轻开启,露出一条小缝,真理发出的耀眼光芒从门缝中透射出来。
“我能预感到,推开这扇门就能神游空间的极小与极大,能够徜徉于宇宙的边缘,能够卷起时间的起点和终点。但是,要推开这扇门,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朱伏心讲述上面这一大段经历和感受的时候,司空有为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在听的。他不但不敢打断朱伏心的讲述,甚至自己也不敢分心想别的事情,生怕漏听了一句话、一个字。这时朱伏心停下来了,似乎说得太累了,要喘一口气。
司空有为等了有半分钟,见朱伏心没有丝毫继续讲述的迹象,只好问道:“要付出什么样的巨大代价?”
朱伏心转过头来看着司空有为,问道:“你还没明白么?我对这世界知觉的每一步深入,都是以放弃自己的行动能力为代价的。早在我查看自己内心深处的时候,我就已经丧失了任何改变外部世界的行动力了——从表面上来看,我可能已经与植物人没有区别了。当我站在这真理的门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处于濒死状态了。”
“什么?濒死状态?就是说,推门过去就是死?我不理解,都死了还能有知觉么?”
朱伏心顺手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说道:“你看这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你可以说它盲目行动而一无所知,你也可以说它明白一切而无任何行动。它是否知道万有引力定律?当然知道,不然它为什么留在地面上而不飞向宇宙太空呢?它知道强核力、电磁力、它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它知道宇宙间的一切规律,因为它遵从这一切规律。”
“要照你这么说,那我也知道万有引力定律、我也知道宇宙间的一切规律。因为我的肉体就跟这块石头一样,遵从这一切定律。”司空有为反驳道。
“真的吗?亚里士多德就不知道牛顿力学,不然他不会宣称大小铁球不同时落地;牛顿和胡克就不知道光的波粒二相性,不然他们不会有关于光的本质的世纪之争。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到底是否存在最小的不可分割的基本粒子。”
“这么说,难道我的肉体被我的思维、我的意识拖了后腿?”
“从某种角度看问题,确实可以这么说。”
“嘿!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可我怎么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呢?逻辑上好像不能自洽啊?”
“不是别扭,就是矛盾、就是悖谬。忘记了哪一位哲学家说过:‘悖谬是一切真理的属性’。[2]”
“好吧。那你是怎么选择的?”
“我问你,如果换作是你站在这扇门前,推开门就能看到宇宙和人生的终极秘密,但要你放弃生命作为代价,你怎么选择?”朱伏心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司空有为。
“我可能还是选择我的生命吧。真理是很诱人。可生命太美好了。我还这么年轻,生命中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我没有经历过,这时候让我舍弃生命去追求真理,我境界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伏心笑道,“这让我想起了海森堡在他论文里的一句话‘因此,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广泛的可能性中作出的一种选择,并对未来造成潜在的限制。’[3]”
“这么说你没有推开那扇门?”
“废话,不然你们能把我救活过来?”
两人都不说话了,各自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片生命的海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花草清香的空气,赞叹生命之美。
过了好几分钟,司空有为打破了沉默,说道:“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上帝到底掷不掷色子?微观粒子在某一个特定时刻到底有没有确切的位置和动量?”
“我不知道。”
“在那一刻呢?在你站在真理门前的那一刻,你知道么?”
“我觉得,在那一刻我是知道的。不确定性原理离宇宙的终极秘密还有很远的距离呢!”
“那一刻你知道,现在你不知道了——也就是说,你失忆了?”
“也不能这么说。这个问题就跟你之前问我,我到底看到自己内心想要什么?在那种极端状态下,我丧失了语言能力,甚至没有基本的思想能力。我知觉的这一切也无法用语言表述,甚至无法用通常的思维去思想的。那么这些不可言说的知觉在我出定以后,能在我脑子里留下什么能诉诸语言表达的记忆呢?”
“嗯……呃……”司空有为一脸的茫然。
“或者这么说吧。你可以把我入定的那个时刻看作一个量子态,而把现在的我看作另一个量子态。这两个量子态之间虽然是并列的——就像我的肉体在时间和空间上是连续存活的——但是这两个量子态之间却必须通过不连续性的跃迁才能相互转化。或者也可以这么说:通过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我们知道存在宇宙大爆炸;可无法从这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确切知道大爆炸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这么解释我大概能明白了。”司空有为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这么说来,现在的你跟闭关前的你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当然有区别了!有本质的区别!”
“有什么本质区别?上帝到底掷不掷色子?你当时就是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来到这儿的。可现在你对此还是一无所知。”
“对,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对此还是一无所知。但这个问题不再困扰我了。”
这个回答让司空有为觉得很震撼,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风吹过草原,大片的花草都被吹弯了腰,倒伏在地上;阵风过后,它们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司空有为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在这里修行么?”
“没有行动力的知觉是没有价值的。留在这儿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要回学校继续读书,研究我的理论物理。”朱伏心平静地回答道。
“既然你不再执著于上帝掷不掷色子这个问题,你怎么还能回去继续理论物理研究呢?你的动力何在?”
“我说‘上帝到底掷不掷色子’这个问题不再困扰我了,不是说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了——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热情甚至比出家前还要高涨——不确定性原理在我面前依然像一个无底深渊。但不同的是:来这里之前我站在这个深渊面前充满绝望;而我现在站在这同一个深渊之前,却满怀希望!”
注:
[1]梅菲斯特是歌德长诗《浮士德》中的魔鬼,与浮士德订立了契约:魔鬼今生侍奉浮士德,死后灵魂归魔鬼所有。
[2]参见《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出版,陈嘉映译)第455页中海德格尔引用约克伯爵的话:“悖论是真理的一项标志。在真理中断然没有communis opinio[公论],那只是进行一般化的一知半解的沉积,元素式的沉积,它对于真理的关系就好像是闪电过后留下的硫磺雾。”
[3] Deshalb ist alles Wahrnehmen eine Auswahl aus einer Fülle von M?glichkeiten und eine Beschr?nkung des zukünftig M?gli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