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平说过，我是个胆小的人。
小时候和堂兄弟们在后花园嬉闹，经常很晚才回家，而我常常在天黑之后，总是缠着子平，让他送我回去，因为我害怕走夜路。偌大的节度使府，走来走去，就是房子套着院子，白日里，我走得飞快，晚间却不敢走，因为总会有莫名的声音传来，总让我害怕得只想跑。子平一面讥笑我胆小如鼠，一面还是很负责任地送我回家。
长大以后，长年的军旅生涯，让我的胆气越来越大，有时睡在荒郊野外，一点都不害怕。而当我年纪越来越大，居住在高高大大的宫殿里，有时安静得一个人都没有，我则常常在深夜里睡醒，莫名的惶恐经常涌上心头，仿佛宫中的摆设如同猛鬼野兽一样会扑向我，我变得胆小了......
府中的堂伯堂叔们，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对大哥在心里却得很重。祖父的长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书读得多。我渐渐明白这种感觉，只是要求自己，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都要认真，对于自己的兄弟们，我有着强烈的亲近感，虽然许多堂兄并不在乎我，但我还是耐着性子跟着他们。习武之后，感觉自己胆量大了一些，不再害怕走夜路，跟屁虫一样和他们出去和别的府中子弟玩耍，甚至打过群架，每每挂些彩都会很得意地回来夸耀，那些大人们听了，都是微笑着看我们，他们永远赞扬那几个大的，我们几个小的虽然是热血沸腾，他们也不屑一顾。我们不服气，他们笑着说我们太小了，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的。
那时，两辽府比较安定，战事几乎没有。子廷领着我们玩打仗的游戏，总觉得双方交战就是舞动着刀枪，嘴里发出各种声音而已。这种游戏常扰得府中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教我们的师傅说，你们去看看秋决吧。
每年秋天，两辽府总要把秋决的犯人提出来，在城里走上一程，押到城北的北关斩首。那一天总是人山人海，爱看热闹的人们总是很多。我们总能看到府里的纪总管，一脸严肃地拿着节度使出具的告示，迈着四方步走出府衙，端端正正地贴了出去。很快府衙大牢前就会出现围观的人们，两辽府会派出府中校尉，协助府衙完成秋斩。经常的画面就是面无表情的校尉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路，大铜锣敲得震耳欲聋，几个捕快押着囚车，后面是带刀的护卫，保护着同样骑在马上的监斩官。更多的捕快拿着水火棍阻挡着街道两旁的人们，常常是囚车过来，不同的声音就会从街道两旁响起。不同的囚犯看着两旁的人们，表现也是不一样，如果是亲人的哭天喊地，往往是垂头丧气想说话都没有了力气，若是人们喝彩的声音，往往会让底气很足的囚犯大喊一声：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刑场早已经布置妥帖，刽子手带着红帽子，站在台子上，拿着酒碗，在鬼头大刀上“噗嗤”一口，说是敬刀，人犯押了上来，大多数已经吓得瘫了，任由摆弄。监斩官宣读刑部批文，待午时三刻一到，提起朱笔在斩字上一勾，刽子手把犯人的发髻拴在铁环上，让犯人的脖颈露出来，待三声锣响，刽子手大喊一声，手起刀落，人犯顿时头体分家，一腔热血也喷了出来。
我们几个也混在人群里观看，看见刽子手手起刀落的瞬间，总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凉凉的。继而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和纷纷后撤的人们，我们几个早吓得悄悄跑了出去，彼此脸白白的。但我们确实有兴趣谈论这些事，子平说多看几回，胆子就大了。
我仅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去看了。许久以来，我一直在想，那些人脸贴在木墩上时会想些什么？刀落下来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后来和师傅谈起这件事，记得师傅说的话，这算什么，有一天你上战场了，你会发现战争比这还要残酷。
因为是头一次出去打仗，我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躺在塌上也没有睡踏实，脑子里总是些怪怪的想法，天蒙蒙亮，方才眯了一会。三弟过来叫我，说队伍集合完毕。
我赶紧起来，头晕晕的，振作一番，方才走出大帐。帐外平坦的空地上，五百人已经集合完毕，魏尝也是一身戎装，人越发显得精神。刘平见我出来，走过来，低声对我说：“刚才府中来人了，说关五州不能来了，他和大公子去本州接宋公。大公子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他们回来再说。”
我吃了一惊，“这算怎么回事？”魏尝瞧见我们说话，也走了过来，问发生什么事？我说了，魏尝笑道：“二公子，一伙毛贼，我们也能对付得了，我们自己去吧！”刘平摇摇头，道：“魏将军，我们是军人，听从命令吧!”我点点头，对魏尝道：“你们休息吧！”魏尝欲言又止，转身而去。
吃早饭时，我明显感觉大家都挺失望的，这时，郑府丞匆匆赶来，他是来送棉布的，我很高兴，让三弟和张纲等人，去安排分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南山大营一片热闹，我请郑府丞进账喝茶，聊会天，他说有伙人昨晚跑到高家村抢粮食，打伤了好几个村民，弄走了好几车粮食。我一惊，莫不是我们要去对付的那伙人？细问之下，却也清楚了。
大概二十几个人，夜里闯入高家村，盯上大户，索要粮食，大户有胆大的，想反抗，几个回合，就被对方捆了起来，却没有下狠手，只是说借粮。赶走几马车粮食后，奔柳条湖方向去了。
卢番听了，道：“这伙人还不错啊！”我则细细琢磨，说：“我们去高家村看看！”我让魏尝领着二百人跟我出发，留下刘平看守南山。刘平担心大哥怪罪，三弟说：“我们去看看也好！二哥身为都虞候，可以便宜从事的。”刘平不再言语，魏尝很兴奋，来回指挥着队伍，我瞧见二百人精神抖擞，心中也安稳了许多。
高家村在一个山凹里，兴天府不少人已经过来。大户除了损失几车粮食外，别的一切安好。听大户说，为首是一个年轻人，说话很有分量，别人在他的指挥下，迅速封闭了大院，几个家丁，被刀逼到墙角，年轻人很客气对大户说接粮，自称李锋，晋州人，到这里讨口饭吃，借多少粮，将来一定会归还的，还打了借条，并且说自己就在柳条湖附近。
我听了，大为惊讶。让人拿过纸条，字迹非常有力度，颇为大气，看得出这个人笔力雄厚。这个李锋莫非在暗示什么？我心中想着，对魏尝说：“我想去会会这个叫李锋的人！”魏尝说：“我们都过去，我刚才打听了，他们不过二十几个人，我们能对付得了他们。”
“不，我想招降他们！”
魏尝一愣，道：“都虞侯，我担心这是个圈套！”我说：“不会的，他们不过是为了要口饭吃，就凭他们敢留字据，就可以肯定他们不是一般人！”“这正是我担心的，我怕他们是明国的奸细，故意设这个圈套，让您上当！”我摇摇头，说：“他们怎能想到会是我去呢？”
我们安排了一下，午后，我领着卢番、薛崇、张纮及八名精挑细选的士兵，带着短兵器，又准备了些好酒，快马加鞭，在官道上疾走，继而又拐到小道上。小道两旁是无垠的田野和丘陵，到处都是墨绿色。走了许久，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山风阵阵，七月天气，竟然也让人有了凉意。卢番勒住了马，说：“前面就是柳条湖了！”果然，在长满柳树的山脚下，一个宁静的湖泊出现在眼前。那里静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我还是决定前去看看，一行人顺着山路继续前行。
刚到柳条湖边，未等我们下马，四周突然出现许多手拿兵器的人，将我们团团围住，看得出他们是知道我们会来这里的。这些人连声喊：“来者何人？快些下马，把兵器放在地上！”
大家看看我，我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把兵器都扔到了地上，我也一样，把佩剑解了下来，扔在地上，然后下了马，迎面是泛着寒光的长枪，我大声说道：“哪个是李锋将军？我是宋公的儿子，特意来这里找他！”
对方人群动了一下，一个人应声道：“我就是李锋！”一个穿着破烂盔甲的年轻汉子走了过来，浓眉大眼，目光里透着一股锐气。我冲他一抱拳，说：“我们是来谈事的，请不要误会。”李锋盯了我一会，示意大家都散开，然后让我跟他过去，薛崇不放心，想跟过来，却被人挡住，我笑着冲他摆摆手，李锋盯着我，一言不发，领我走到了树林里面。里面几个人正在打磨兵器，一个年轻人正在认真地看着剑锋，瞥了我一眼，说：“大哥，这人是谁？”李锋说：“欧阳离，找我的，说自己是宋公的儿子！”我开门见山道：“你们既然有投靠我们的意思，为什么不直接去投军呢？”
李锋、欧阳离互相看一眼，“你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信任你？”欧阳离盯着我看，其他人也是冷冷地看着我们，我呵呵一笑，说：“我手无寸铁敢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们成为朋友！”“你是胆大妄为！”李锋忽然说道，“如果你贵为公子，就领着四五个人来这里，这种险冒得太不值得了！”说着，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剑，冲我走了过来。
卢番等人早已经被人用兵刃逼住，急得大叫，“二公子，二公子！”我没有回答，依旧很平静地看着李锋，李锋渐渐逼近了我，那双大眼睛静静看着我，剑已经递过来，丝丝寒意让我想起秋决的情景，我稳稳神，道：“杀我有什么理由吗？我看你们不像那种为非作歹的贼人，对老百姓秋毫无犯，而我和你们也没有仇恨，为什么要杀我呢？”
李锋一震，说：“你想得挺多呀！我听说过你，招募流民，估计是个不错的人。我不会杀你，但你来这里的目的我清楚，可惜你不是我想等的人，你们走吧！”他收起了剑，其他人也松开了卢番等人。
我笑了，说：“有些事情是需要尝试才知道好坏，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了？”
“两辽府土地肥沃，人民安居乐业，虽然现在实力尚小，但你敢说它将来不发展壮大吗？”我自信地讲了这里的优势，李锋静静地听着，继而请我们坐下，我让人拿来带来的好酒，自己打开喝了一口，李锋大笑，接过来喝了。
“天下分崩离析日久，黎民百姓是最遭罪的，我虽不才，一心想积蓄力量，恢复天华。如今所缺少的，就是将军这样的人才。所以，今日冒险前来，还望将军明白我的苦心。”
李锋若有所思，那个欧阳离忽然说道：“我们听说过关烈，原本是想投奔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