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把老婆气死后,在外跑了两个月,找了几家戏班,都不要他,回到家里,感到非常孤独寂寞,经常故意找茬摔碟子,砸碗,发脾气。尽管福贵两口对他百依百顺,总是不中他的意,褔贵便跟老人们商量,给爹娶个老婆,在前面盖几间房子,让爹搬出去住,这样他就不闹了。大家也没意见,于是由福贵牵头,动工兴建起来。
无巧不成书,一位因受不了丈夫和公婆虐待,抱着两岁的女儿,逃出来的年轻媳妇,来讨饭,惠珠奶奶听了她的哭诉,很同情。问她,你今后如何打算?
她说,宁死也不回那个魔窟了,找个合适的男人,只要对她娘俩好,就嫁给他。
老人心里有了打算,给小女孩大春煮鸡蛋吃。她偎依在老人怀里叫奶奶。奶奶高兴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孙女我要了!
小媳妇听了,又惊又喜,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老人家还有没结婚的儿子?
香萍告诉她,嫂子过世一年了,哥哥还没娶。你若同意,就到东屋里跟他说会儿话,你认为合适,就把婚亊定下来。
她是慕名来大瓦屋求生的,万万没有料到,刹那间就能成为大院里一分子,老天爷真是可怜俺娘俩,她一激动,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了出来。婆媳俩愕然了,以为她不同意。抱歉地安慰她,对不起,刚才如有冒犯,请你原谅。婚姻大事不可勉强,别伤心,给你带上馍馍和路费,到外面找个好人家去吧!
她摇摇头说,您老人家误会了,小女子本想来这里做佣人的,怎敢奢望做您的儿媳妇呢?方圆几十里,人们都说大瓦屋里是慈善人家,老少都是创业的实诚人,人人都敬重。我不敢到处乱跑,若被那个坏蛋抓回去,就没命了。若碰上流氓,也是活不成的。想着只有投靠你们,才能有活路,所以就直奔您府上来了。果然天如人愿,我是乐极生悲呀。
奶奶听她这么一说,才放下心来,笑着说,落难的苦命孩子,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
她万分感激地跪下,给老人连连磕头,娘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老人高兴地扶她起来,别慌,别慌,八字还没一撇,你俩见面后,才能定下来。
天佑不出力,显得年轻,嘴头子能说会道,见她长得俊俏,焉有不爱之理?小女子更是喜出望外,二人一见钟情,一锤子定音,当天就拜堂成亲了。
大力看透了他的心事,只要老戏班凑合起来,他还得走。既然他续弦了,就让他负起责任,领着老婆孩子自立门户去吧,说不定他能够改邪归正,跟弟弟比着会过日子。两个儿子分家应该老爹说了算,现有的九十亩土地,其中15亩是官中的,20亩是二儿媳妇的,其余的55亩是天保领着大家用血汗钱买来的。官中的土地,他三口人只能分七亩五分,当爹的若当家多分给他几亩,就亏了二儿子,这显然不公道。想来想去,决定放权,让两个儿子去协商。
这些情况天佑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了衣食无忧,他怕分家。为了逃避劳动、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恨不得立刻就搬出去住。如果继子福贵两口同他一块生活,他三口的生活,就有了依靠,但他跟他们不是同路人,肯定不会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他认为弟弟的心肠好,啥事都让着他,现在不会置他们于不顾的。他心怀鬼胎,嘴上却说光棍话:二弟说怎么分,就怎么分,我绝对服从。
爹娘及哥哥的心事,天保心知肚明,笑着说,兄弟俩,九十亩地,各分四十五亩,牲口和农具二一添作五,任凭哥挑选,奶奶和爹娘都跟我生活。
天佑听了犹如体内注入了兴奋剂一般,浑身的神经都兴奋起来了,但表面上却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说这样分不公平,二弟若坚持,就让奶奶和爹娘跟我们一块生活吧!
他爹轻蔑地说,我们正要建窑厂,你就闹着分家,专门给我们使绊子,破坏我们的创业计划,窑厂只好往后推迟几年再建了。分出去你,我们创业就顺当了。把香萍的20亩地留下,70亩地二一添作五。你别占了便宜再卖乖,这是你弟弟对你莫大的关心和照顾,反过来,你能这样对待他吗?你只会吃喝玩乐,不会过日子,不出三年,你就没有福享了。我们富了,乡亲们经常上门来派鱼、派肉、派各类食品。你看着我们吃,眼馋也白搭。您弟弟父子三人,总不能再用血汗钱供你享受和挥霍吧?如果卖地,就卖给你弟弟,一分一厘也不许卖给外人。分给你们半年口粮,地里的麦子快熟了,种在你地里的归你收。明天你三口就搬出去住,从此各过各的日子。
他老婆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才知道他原来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心就凉了一半,感到非常失望。他丢了面子,羞得不能抬头。
惠珠认为老公认准他是个败家子,数落得虽然重了些,但却在理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天保父子虽然孝顺,但她有亲生儿子在,不应该让不亲的儿孙赡养,她决定跟天佑一起生活。善良贤惠的建武,不忍心让她离开老公,到前院里去守活寡,更不愿在邻里中间,落下排挤大房的骂名。便诚心诚意地劝姐姐,可不要想太多了,我们三个人,年轻的时候,像桃源三结义一样,相敬如宾,亲密无间。你若搬到前院去,邻居会怎么骂我?到死我们都不能分开。天保,贵儿,勇儿,就是你的亲儿孙,他们不会错待你的。
天保的想法,不但跟娘相同,而且担心大娘受苦。他动情地流着眼泪祈求她说,大娘,你把我当亲生儿子抚养,只要上白楼,总要带着俺哥俩。姥爷姥姥把我当成亲外孙疼爱,三个舅舅把我当成亲外甥关心,他们把技术都传给了我,我们才能开办加工厂,过上好日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就让我好好地孝顺吧。我哥天天同一班戏子,吹拉弹唱,足能把你吵死,即使给他一顷地,也不够他挥霍的,拿什么孝敬你?你跟他去,我不放心。娘啊,我求求你了!
大娘被母子二人的诚心深深感动了,哭着说:好妹妹,好儿子,我没有能耐,天佑又不争气,把你们折磨够了,拖累够了,把贵儿勇儿的前程也葬送了,我娘儿俩是沈家的罪人,实在没脸面对你们,就让我去吧!
天佑气得一蹦三尺高,吼道:天保,我好像离开你就不能活似的,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娘,你行行好,跟我走吧。若离不开我爹,叫他跟我们一块生活。二娘若有意见,叫他前后轮流居住。
他满嘴胡唚,弄得天保母子啼笑皆非。老头子气得一步跨到他跟前,左右开弓,喝道:“畜生,滾出去!”
他口吐鲜血,捂着腮帮子,钻进东屋里,不敢出来了。他娘执意要跟他一块生活,天保母子也不好再强求。老头子对她说,你去吧,如果不合适就回来。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为了庆祝新生,他呼朋引伴,把不三不四的人都请来,大摆宴席,一天到晚,大吃大喝,吹吹打打,拖着长腔,哼哼哈哈地唱柳子戏,招引来很多人,把家变成了戏园子,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自在王。
他刚自在了两天,小里庄的李鬼,手举屠刀闯进家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向他要老婆和女儿,不给就宰了他。屠刀压着他的脖子,小媳妇抱住李鬼的腿,苦苦哀求,他若杀了他,她就一头撞死。形势万分危机,老太太吓得昏倒在地。天佑叫人赶快去喊天保。天保闻信赶来,从背后一把捏住李鬼的脖子,迫使他放下了屠刀。
大力训斥天佑道,那天我不在家,你就跟来路不明的女子结婚,成何体统!大春娘,你抱着孩子快跟他走吧!
她跪在公婆面前哭求,爹娘呀,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但是媳妇也有苦衷啊。李鬼,不但长得像厉鬼,而且还是个浪荡鬼,三天两头揭不开锅,我抱着孩子要给他吃,他还经常打骂我,口口声声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逃到这里来的。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能忍心拆散我和天佑吗?一席话说得李鬼低下了头,大力也进退两难了。
天保问,李鬼,嫂子说的可是实话?
他点点头。天保问,你打算卖多少钱?
一百个铜子。
当时物价很低廉,一个铜子兑换十个小治钱,一个小治钱买一斤炒花生。灾荒之年,买卖人口形成风气,母女二人也卖不到五十个铜子。天保答应给他二百个铜子,他欣然同意。
大力诚恳地劝他,李鬼呀,你还年轻,听大伯一句劝,浪子回头金不换,如果你愿意改邪归正,我给你二百块现大洋,买几亩土地,娶个老婆,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好吗?
众人“噢”的一声惊呼:“李鬼发了!”
李鬼扑通一声,跪下就磕头,痛哭流涕地说:大伯呀,恩人呢,俺家穷了几辈子,俺爹娘饿死得早,我又不像你们似的,有志气,有本亊,创业致富,只好破罐子破摔,混天聊日了。我坚决听您老人家的话,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如若食言,就天打五雷轰。
福贵替他写了卖身契,他签字画押。天保当众把白花花的二百块银元交到他手上。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抱起女儿说:“孩子,爹对不起您娘儿俩,好好地跟着爷爷奶奶爹爹叔叔享福吧,爹走了。”
群众议论纷纷,都夸老爷子,确确实实是菩萨心肠,且不说成全了儿子两口子,还挽救了李鬼,真是积了阴德了。
福勇的肚皮几乎爆炸了,质问天佑:“大伯,你前天不是说,离了我爹,活得会更好吗?”他又埋怨爷爷道:“爷爷,我们的血汗都白流了,你不心疼吗?”
天保要揍他,他吓跑了,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一年后,天佑地里的收获被他挥霍净了,只好厚着脸皮把土地卖给弟弟。老娘气得数落他,分开家,才两天,就原形毕露了,还招来了杀身之祸。刚过一年,就卖地,三年后,就混成李鬼了,我实在没脸见人了。不久老太太便郁闷而死。但是李鬼比天佑強多了,他兑现了诺言,买了十几亩肥田,捡了一个讨饭的老婆,安分守己地过起日子来,而且改名叫李志恩,立志牢记恩人的教诲,做勤勤恳恳的持家人。
且说天佑妻子生了个儿子,起名叫福远,希望他幸福到永远。如今他只有十几亩地了,大牛大马都卖了,养了一头小黄牛和一头小毛驴,仍然雇一个长工干活。日子越过越窘迫,如果再卖地,就没法活下去了,哪里还有幸福到永远呢?这一回他的确像干瘪的皮球似的,消肿出气了。酒肉朋友,有酒,有肉吃的时候,经常来,现在跟他来往的只有义兄孙井了。
他弟弟领着两个儿子,拼命搞生产,一心一意谋发展,养了三匹大马,一头大犍牛,一头大叫驴,鸡鸭成群,猪满圈,真是人欢马叫,日子像烈焰似的腾腾地往上窜,一年买一二十亩土地,生活蒸蒸日上。更可喜的是,福贵的妻子跟婆婆同一天也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给孩子起名叫“伯领”,意思是说,从他开始,家里就越来越富裕了。天保父子张罗着下请柬,置办酒席,把亲戚朋友都请来,为长孙庆满月,一家人像过年一样,忙得不亦乐乎。
天佑捉襟见肘,根本摆不起酒席,请不起亲朋。妻子一边落泪,一边埋怨说,兄弟一家人,拼命搞生产,一心一意谋发展。他们吃得好,营养足,红光满面,身体多健壮呀。你呢?游手好闲,胡风浪荡,馋得流口水,只会卖土地。他们欢天喜地忙着给孙子庆满月,你咋不给儿子庆满月?光棍和面子,哪里去了?唉,都怪我命苦,先后寻了两个浪荡鬼,一辈子爬不出鬼窟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旁边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二娘同天保和福贵走进来,奶奶接过孙子,亲了又亲。天保父子亲切而诚恳地告诉他们说,我们一块给两个小孩庆满月吧,给亲戚朋友下过请柬了,酒菜准备齐全了,明天客人都来。你们明天一早,都到后院去吃饭,让长工凤山也过去。
二娘说,分开过日子,仍是一家人,明天一早都到后院去,吃三天团圆饭。两个小孩的衣服和金银饰物都准备好了,我要把孙子和曾孙子打扮成小王子。天佑,你的酒肉朋友一个都不要邀请。叫孙井来,是给他面子。他若带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来,你爹就把他撵出去。
他一高兴,首先想的,就是借花献佛,把戏班的朋友都请来,热闹两天,结果被二娘说得抬不起头来,只好作罢。他跟二娘,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二娘却像亲娘一样疼爱他,经常给他零花钱,刚才又塞给他一大包铜钱,他非常感激她老人家。天保可怜哥哥,福贵孝顺养父的养育之恩,他们不断地给他送好吃的。老头子对他们非常满意,但对天佑恨铁不成钢,彻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