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倒也相安无事,上午习武,下午陪着粱文鸢上课,晚上则告假出府上山,给酒疯子送酒,顺便听他提点几句。
粱文鸢平素都是薄纱遮面,只有上课时才除去面纱,不过均是男装打扮,以至于她的女儿模样至今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雾中只见半庐山。不过经过几日的接触,岳武对这位高冷小姐的脾性有了几分了解,简素清冷,经常独处,这院子这段时间除了钟管家来过一次,就只有他们主仆三人进出;喜欢弹琴舞瑟,丹青书法,偶尔还作词写诗。除此之外,他发觉粱文鸢还有偷偷习武的迹象,虽然行迹隐秘,却还是被他偶识蛛丝马迹。据他所知,粱府祖上便有家规,女眷不得习武。虽然不知这条家规制定的初衷和背景,可多少年来,粱家人谨遵此规,从不敢违逆,怎么这辆文鸢却如此特立独行呢?
书案前,岳武脑中思绪万千,手中书卷停在那页已有些时间,眼中有所见可脑中却未收录。
当,当,当!
门外传来一阵舒缓的敲门声,绿倚喊道:“岳武,你在房里吗?小姐叫你过去呢!”
“稍候,这就来。”岳武应了一声,放下书卷便起身。一开门,绿倚正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黑油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见她这副神情,岳武心有所动,不会是这小丫头假传主谕吧?是不是打着捉弄人的主意呢?绿倚这丫头不过才十三岁,不过是美人胚子,娇俏可爱,身材也出具规模,小荷才露尖尖角一般。许是因为年幼,这丫头有股鬼机灵劲,时不时地捉弄人。府内规矩森严,她平时捉弄捉弄护院和仆从,可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春圃”这院落,里面主仆一共三人,小姐那儿她是万万不敢轻易斗口的,所以便把主意打到岳武头上。因此这几日,她可没少出幺蛾子,弄得岳武现在也有些许免疫力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绿倚见岳武愣在那儿不动,催促道。
这段时间,岳武与绿倚的关系发展飞速,已经如同相识数年的好友,也就没了初见时的谨慎和顾忌。他探身俯视绿倚,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绿倚的眼睛,逼问道:“你确定是小姐找我?”
绿倚眼中闪过慌乱,却很快便掩饰好,倔强道:“当,当然了,就是小姐找你嘛!小姐的脾气你也知道一些了,说一不二,不得忤逆,你快点去吧!”
“绿倚,你知不知道假传主谕是什么罪过?”
“我可没假传,就是小姐找你。”绿倚扬了扬小脸,透着一股傲娇劲,“与其浪费时间在这空耗,还不如到小姐那儿问问。否则耽搁了小姐的事,小心晚上让你饿肚子!”
说完,她一溜烟跑远,只留给岳武一个背影。岳武摇摇头,一时难以判断绿倚所说是真是假,不过还是打算到“竹节参”问问,若是无事顶多挨一顿训斥,若是有事也可避免传而不至的罪责。
凑到房门口,他朗声道:“小姐,传岳武可有吩咐?”
“进来吧!”声音疏懒,似乎朦胧初醒。
推门进屋,扑面一股檀香,浓而不腻,香而不熏,恰到好处。案几之上,放了白玉雕箱盒、香匙,还有一盏凤雕青铜香炉。粱文鸢则坐在堂中,手捧着茶盏,浅浅地饮啜一口。
这是岳武第一次见粱文鸢的女儿装扮,淡疏流云髻,插了一支玉雕凤头钗,眉如黛山,眸似珠玉,琼鼻秀口,仿佛画中美艳,水中仙子,其美色竟比仝道君更胜一筹。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惊艳后便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恭谨道:“见过小姐!”
粱文鸢把岳武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闪过一丝赞许。她少时不觉自己长相如何,只听到身边人说她是个美人胚子,年纪稍长,出落的越发出众,大家都说她是闭月羞花之貌。从这些年见过的世家子弟的嘴脸便可见一二,一个个仿佛色中饿鬼,垂涎妄语,而且这几年提亲的人越来越多,都快把门槛踏破了。这也是她搬到这僻静无人住的“春圃”院子来住的原因,而且在外也薄纱遮面,不肯轻易示面于人。岳武刚刚见了自己真容,眼中的惊艳转瞬即逝,并无淫猥之心,这自然让她高看。
“听说你棋艺高绝,消息可属实?”
“小姐何处听来这消息?”
“巷里巷外,均有人传。你弈棋对局城中棋手,如今可谓第一人,这名头很容易打听吧?”
岳武心中咯噔一下,听粱文鸢的话,她似乎调查了自己,是这女人的自发行为还是粱府对所有护卫都展开了调查?希望自己在粱府所为不要牵连家人才好。
“均是大家虚传赏名,小姐无须当真。”
“是真是假,试试便知,我们去书房坐坐!”粱文鸢起身,莲步而去,岳武有心拒绝,可既然已经露底了,便不便推辞。只是弈棋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二人纷纷落座,檀香缭绕,这会儿绿倚也推门进屋,还端来茶盏伺候,注水倒茶,便被粱文鸢屏退,临走的时候,她还在粱文鸢看不到的角度冲着岳武扮鬼脸,摆出口型,似乎在说:“看吧,我就说是小姐传你,还不信!哼!”
粱文鸢执黑,岳武执白,先后落子。开局争角地,岳武没想到粱文鸢下棋如此猛烈,开头便不回旋反而是处处争夺,攻伐抢占,战火四起。
“弈棋讲究徐徐图之,不可急功近利,岳护卫是否觉得我操之过急?”
“不敢,弈棋有千法万法,有徐徐图之的,也有强攻猛伐的,各有各的算计,并无优劣之分。”
“岳护卫倒是好见识,只是我棋艺粗浅,与你相比可是相去甚远,”粱文鸢玩味道,“不知岳护卫行事是不是也如弈棋一般,深谋远虑,算计深远啊?”
岳武抬眼看向她,心中一阵忐忑,可面色不改,这梁文鸢话里有话,难不成是打算按给自己一个罪名?此次来粱府,不过是为了脱奴籍,并无其他所求,并不怕她说什么、查什么。于是说道:“小姐谬赞,岳武所见不过眼前方寸之地。”
“我听说,仝问大师曾有意收你为徒?”
岳武知道,仝问大师的确有意收他为徒,可这消息属于不传之秘,外人何曾得知?难道是仝问大师说的?可通过前段时间在仝家的遭遇和仝道君的猜测可知,仝问与梁忠二人在朝堂之上有弹劾之隙,不可能说这种事的!如此看来,或是仝家下人传来的,或者坊间传闻,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揣测。于是答道:“此事……”
他本想说此事不真,可转念一想,若是此处说谎但被查出真相,那他可就得被猜忌另有所图了,还不如实话实说。于是临时改口道:“此事机密,岳武不敢乱言。”
这话是间接承认有此事,以粱文鸢的才智自然猜得透,便说:“仝问大师的技艺高绝,名满楚国,多少人争破脑袋想拜他为师,可却一一吃了闭门羹,你有此机会,又何苦拒绝,转而来粱府做个小小的护卫呢?”
“制瓷一道,岳武天资有限,又无意专研制瓷之道,相反,我对习武一道满是兴趣。据我所知,粱府虽然子弟少有习武,但府内护卫高手不少,又有武技典藏,所以才来此应征护卫。”
粱文鸢不置可否,一子落下,逼得岳武应劫。二人以快打快,很快便到中盘,统管全盘,粱文鸢隐隐落了下风。不过这丫头棋路正中有邪,邪中有正,转而便给岳武来了个围魏救赵,以厚地围杀之势逼迫岳武回救,以解薄地之困。岳武精算,判定一子落差,便会让粱文鸢两块落子连成一片,到时候局势扭转,自己便会输棋。于是险中落子,断了两处连接,绝了粱文鸢的暗度陈仓的后招。待到收官,粱文鸢彻底落败。
收了棋子,岳武回想局势,竟在棋路里隐隐发觉对方与仝道君的下法有一丝相似。尚未细思,他竟觉得脑中昏沉,眼皮直打架,明明休息不错,怎么就突然犯困了呢?粱文鸢的身影渐渐模糊,待到最后,身子一歪,顿时倒了下去。
粱文鸢见此,倒是面无惊讶,反倒是轻唤了两声:“岳护卫,岳护卫……岳武……”
见他没反应,粱文鸢方才起身,转而将岳武绑缚在木椅之上,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瓷瓶,拔下瓶塞在岳武鼻子下放了放,又收起瓷瓶。过了片刻,她又唤岳武的名字,这时候岳武有了反应,只是声音毫无灵气、感情,仿佛提线木偶一般。
“你祖父叫什么?”
“岳闻。”
“你父亲叫什么?”
“岳文忠。”
“家住何处?”
“祖居郢城,现居皖城。”
“为何拒绝仝问大师的收徒之意?”
“才疏资浅,又志不在制瓷,故而不肯拜师,恐有损仝大师声誉。”
“那又为何来粱府当护卫?”
“脱奴籍,学武技。”
“还有别的目的吗?”
“没有。”
“你的武艺和谁学的?”
“自学的,杂取百家。”
“你怎么看绿倚这丫头?”
“憨态可掬的小迷糊。”
“你怎么看小姐?”
“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色,又兼具才德。”
平素也有人夸她,可她都不假辞色,可如今给岳武用上失魂引之后,中招者所说均发自肺腑,听到他的赞美倒让她心中有几分欢喜。她脸上飘过几丝红晕,如同仙女饮酒。
“那,那你怎么看仝道君?”
“倾城之貌,乱心之貌,飒爽英姿,颇有见识。”
“小姐和仝道君,哪个更好?”
“同侪之间,不分伯仲。”
“若是让你选一个,你选谁?”
“小姐。”
“为什么?”
“心中喜欢!”
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粱文鸢便把岳武身似的绳子解开,转身钻到屏风后面。此刻外面光照,屏风上投出两道身影。片刻之后,粱文鸢重新出来,拿出一个瓷瓶,又在岳武鼻子下晃了晃。
做完这些,屏风后又走出一道人影,身着素衣,头戴圆帽,四周垂下黑纱遮住脸面。将人送到门口,粱文鸢才回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岳武才悠悠转醒,一睁眼就听到粱文鸢道:“你醒了?”
“岳武告罪,无意间睡着,还请小姐饶恕!”
“无妨,许是没休息好,你退去吧!”
“岳武告辞。”
出了门,岳武眉头紧蹙,看来这粱文鸢是真有故事啊!他刚刚昏昏欲睡之际便觉得不对,骤然响起医书上提到过一种药“失魂引”。此药神秘,有蒙汗药的作用,中招之人,一炷香内便会发作,昏昏睡去,然后以药引引诱其失魂,如同行尸走肉,问什么说什么。要想弄醒他,再以令一味药引觉醒其神魂。幸好他有所防范,在跌倒的瞬间提前吞了一枚避毒丹,这才躲过一劫。还有那个隐在屏风之后的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