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道君眼睛半眯,对面前这同龄人又看重几分。她从小到大,因父亲位尊,平素结交不少权高位重之人,各家才俊也见过不少,还有自己两位兄长也是其中翘楚。可以同龄而论,鲜有人能心思沉稳如岳武。
“父亲醉心制瓷,朝堂之上从不议论政事。不过一年前,他就各地官窑资用和物产情况上陈己见。”
“刺客入府始自何时?”
“一月之前!”
“除此之外,可在府外遇袭?”
仝道君摇摇头,这也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若说父亲上陈己见得罪了朝中权贵,大可以弹劾的方式谏言楚皇处置父亲,没必要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对付他。可若不是朝中权贵,又实在想不出父亲得罪了何方人士。
岳武心中却另有计较,他发现其中有两处疑点。其一,仝问虽不是朝中重臣,可府邸也算守卫森严,护院众多,岂是寻常人能够轻易潜入的?因此要动手杀他,自然是趁他往返官窑途中动手最好,又何必舍易求难在府邸动手呢?其二,若是刺客旨在除掉仝问,那夜为何不直接对仝问出手而选择仝道君呢?总不会是仝道君这个身居闺门的女儿家的得罪了外界之人吧?综合这两点信息,他觉得刺客的目标是否为仝问还有待商榷!
同时还有另一点让岳武颇为在意,听仝道君刚刚的话,她或将刺客之事与一年前的朝堂政见关联在一起。可若真是一年前的事,又何必拖到十一个月后才动手呢?据他所知,若真是朝廷中人弄事,绝不轻易暗中雇佣杀手行事,否则事情败露绝无辩驳余地,更何况要对付的对象也是朝中之人。朝中为政,自是以政对敌,勾心斗角,弄权使阴。因此,他怀疑行此事的未必就是朝中权臣。
既然仝道君要问他的见地,此刻也没有必要隐瞒,便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仝道君毕竟玲珑女子,一点便透,一叶知秋。听完岳武的话,顿时默然。
她起身肃立,郑重施礼,口中道:“公子一言,受益良多。自此之后,道君自当恪守昨夜之约,绝不纠缠。”
岳武听得出她言外之意,也起身回礼道:“多谢小姐美意。岳武回去后,定当守口如瓶。小姐事务繁忙,岳武这就先行告辞了!”
岳武回去时,依旧是小乙送他。长空如洗,却大雪如烟,一盖皖城。
小乙在将要临别之际突然对岳武说:“岳公子,小姐性情清冷,并不是故意冷待你,望你别放在心上!”
岳武回首看他,见他脸上恳切认真,看不出半点造作,便笑着说:“我并非公子,不过官奴之身,你不必待我如此客气!至于你家小姐……你素来在她得罪人的时候打圆场吗?”
小乙脸色一红,赧然笑笑,说道:“岳公子天赋出众,得老爷小姐青睐,小乙不敢造次。”
岳武看着面前脸带雀斑的小厮,前倨而后恭,这态度未免变化太大。不过他并不想讥讽他,看他此刻眼带真诚,便说:“谢谢你的好意,且回吧!有些心思,别藏在心里,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说完,他当先一步,入了官窑。小乙望着他,呆立当场,却听他高声唱着歌谣:将军镇边疆,宰辅居庙堂。都言今日尊,昔时少年郎。有心邻家女,且把红豆付……
傍晚时分,岳武先回家中拜父母,草草吃过餐食便提酒上山。酒疯子嗜酒如命,见了美酒,话也不说,提坛倒灌,顷刻间酒光坛净。岳武心中叫苦,照这个喝法,他那些存货恐怕顶不了多久。
酒疯子满足地打了个酒嗝,长声呻吟一声,方才说:“好酒,好酒啊!百喝不厌,百喝不厌,就是量少了点!下次且多带一坛,一坛畅饮,一坛细酌,岂不美哉?你不用心疼,你我交易,公平公正,我喝的畅快,教的也就痛快。
我观你筋骨尚可,可这些年一无吐纳工夫,二无筑基手段,野蛮成长到这一步也算不易。为了帮你伐经洗髓,我可是找遍了这三座山,好不容易找到几株药材。你这笔买卖不亏!”
岳武只是点头,心中却犯嘀咕。酒疯子张口交易,闭口买卖,难不成他曾经是生意人?这想法一冒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柳瞎子的话说过没多久,犹在耳畔,这酒疯子是个高人,可没做过商人!
酒疯子指了指屋子当中的木桶,高有七尺,宽有五尺,木桶下还有镂空支架,似乎能放薪柴一类的东西。
酒疯子脸上鬼魅一笑,说道:“衣物脱掉,跳进去!”
岳武本想问问为何如此,可一触到酒疯子的眼睛,顿时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木桶之中竟是青绿色水,一触之下冰冷入骨,而且极为黏稠。他有些犹豫,可架不住酒疯子催促他快点,于是咬牙跳了进去。
刺骨之意顿时袭来,初时细微,须臾便异常猛烈,如同钢针刺痛皮肤、肌肉、骨骼。他脸色青紫,牙关紧咬,可依旧止不住哆嗦。
酒疯子则优哉游哉地举着酒葫芦喝酒,嘴里发出滋滋之声,与他仙风道骨的样子颇不相符。也不知他手里拿了什么,叮叮当当地敲着木桶,嘴里说着些不相关的话。可每当岳武顶不住、要起身的时候,他就会照着他脑袋来一下子——动作太快根本看不真切是用什么打的,然后说一句:“好好蹲着,肩膀也没下去。”
岳武吃痛之下,只得重新钻回水里。幸好木桶足够高,不用屈膝蹲腿,少了弯曲之苦。可这木桶中的水却真是要命,他后槽牙都咬得生疼,两腮肌肉更是麻木,没在水下的身体没一处不冷、不疼的。
与此同时,木桶中的药水颜色在逐渐变化,青绿色渐淡,转而向透明变化,虽然这变化很细微,可还是让酒疯子略感吃惊。他也曾受过这遭罪,可吸收药物的速度要明显慢于岳武。
这说明岳武在这方面的资质很优秀。不过岳武能够忍耐如此痛苦,其性子的坚韧程度可见一斑。
岳武的皮肤在药水的刺激之下,已经由黄白色转为青紫色,显然被冻得不轻。
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一分一秒均如同一月一日。刺痛感遍及全身,血液最初仿佛也冻僵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血液流转的速度突然加快。与此同时,心脏的跳动速度也越来越快,胸膛好像要炸开似的。而且体内的温度似乎也在提升。
可这就要人命了,一内一外,一热一冷,简直是两个极端。相互夹击之下,弄不好就把人弄死了。
“一阴一阳,一动一静,一冷一热,一废一用。身处寒窑而意志坚定,寒风拂面而不觉得冬冷。安抚内心,平复心境。”酒疯子一边喝酒一边说话,目光偶尔瞥一眼岳武,更多是眺望窗外山林。
月悬中天,繁星闪烁。木桶中的绿色药水,颜色已经彻底消失,自上而下望去,清澈透明。岳武身体的疼痛感也已消散,体内一股澎湃之气在四肢百骸流转。不过长时间蹲在木桶之中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身体有些僵硬。
“活动活动,下一轮浸泡即将开始。”酒疯子咧嘴一笑,脸上说不出的奸诈。落在岳武眼里,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前辈,不会还是这个绿色药液吧?”岳武说话时牙关还在打颤,周身僵硬。
“自然不是,放心吧!”
酒疯子大手一扬,袖袍中顿时飞出漫天粉末,笼罩岳武全身。他双手抬起又下压,粉末随之而动,纷纷洒落水中,瞬间融化。木桶水色骤然变得殷红,岳武身体稍适却紧接着感到一阵酸麻之感,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肌理、骨肉。而且这药水炽热如火,与刚刚的寒冷之势不同,更具侵略性,将其周身包裹,肆无忌惮地炙烤他。
与此同时,胸中似藏万里波涛,如雷如火,奔腾不止,与体外的药水热侵相互夹击。岳武有种即将燃烧的错觉。
睁眼看木桶水色,红色渐消,浊色渐浓。随着时间流逝,岳武内外热力更盛,竟有忍无可忍扬声大喊之势。随着最后一点红色消失,水色开始变得乌黑。而乌黑色的来源,便是岳武的毛孔。
待到水色不再变化,酒疯子才朗声说:“出来吧!成了!”
擦去污秽,身体莹白如玉。酒疯子肆无忌惮地看着岳武的裸体,口中啧啧称奇:“小子有天纵之资,他日不可限量。如今你已洗精伐髓,明日便可休息吐纳之法了!回去吧!”
岳武拜谢后,匆匆下山。待到归还,已是子时。刚推门进屋,便看到父亲挑灯阅卷,见他进门,方才释卷起身,喟然长叹:“你啊,最近究竟在做什么?自打从瓷窑下工就不见人影,现在又是子丑交接之时才归。”
岳文忠的话虽未说完,可岳武自知其未言欲言之语,歉然道:“爹,我上山砍柴了!”
岳文忠摇摇头,颇有意味地看了眼岳武,方才说:“岳武,说实话!”
“爹,我真是上山砍柴了。”
“岳家人,以诚立于世,这是家训!你可记得?”
“记得!”
“出去跪着!”
“是!”
岳武转身出门,在院子当中跪下。寒风大起,落雪如絮。风吹衣摆呼呼作响,雪落肩背绵绵如绸。父亲素来严厉,恪守儒家训诫。小时候偶尔调皮,厌书恶字,便被父亲责罚长跪庭院之中。近几年,他让父亲省心很多,可今日又被父亲罚跪,这种感觉还是挺怪的。
刚刚经过木桶药液的摧折,身体却轻便很多,此刻被寒风暴雪侵蚀,也不觉得寒冷。与之相方,身体内部竟有隐隐的热量疏散全身各处。许是酒疯子的洗精伐髓的手段生效了!看来果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武道世界神秘莫测,这更让他对此心上憧憬!
往次罚跪,父亲总让他吟诵《道德经》,说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经典。时日长了,自然烂熟于心。吟诵的间歇,他抬头看向窗子,却还灯火续挑,偶尔还传来父亲的轻咳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嘎吱一声开启。岳武举目望去,正看到岳文忠手里拿着厚棉衣出来。他恭谨叫了声“爹”,岳文忠却只是冷着脸点点头,将衣服披在他肩上,又转身回屋。
第二天东方亮出鱼肚白,大雪也知趣地停歇。岳武却成了雪人,周身白皑皑一层,静默如雕塑。不过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口中喃喃吟诵着《道德经》。一夜未睡,竟不觉困乏,反而觉得浑身精力充沛。
皖城寒冬也有飞鸟,此鸟鸣翠笛。个小色翠,精致漂亮。腾挪迅速,飞闪灵敏。最重要的是,此鸟个小而鸣声大,而且悦耳动听。此刻院子的枯树上便落了两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你方唱罢我登场,仿佛互相比着亮嗓子似的。
往日的跪罚,均是日出则起,如今红日跃升,万物苏醒,也是该起身的时候了。岳武踉跄起身,抖落浑身落雪,活动活动膝盖方才抱着木材进屋。
母亲尚未苏醒,父亲则手持书简倚在桌上小憩。岳武蹑手蹑脚凑到炉子旁,生火加柴。又到厨房准备早餐,顺便给母亲熬药。
待到蒸锅气盛,汤药弥香。母亲方才起床,父亲则过来端药给母亲。吃过早饭,岳文忠叫住岳武,开口道:“我已经和粱府的刘管家说定,你会参加粱府护院的考核,这几日,你要勤练武,临阵磨枪。”
“爹……”
“听我的,这考核你必须去!”岳文忠一脸肃穆,语气也很庄重。
“知道了!”岳武心中自有他的打算,反正是考核,只要不通过也就不会被招募,到时候父亲也不至于说什么了。
“为了求刘管家网开一面,让官奴参选,我耗费了一年的官窑酬劳。你若是不想这酬劳白白浪费,最好别随意应付!”岳文忠直视岳武的眼睛,目光如炬,仿佛直达心底。
“知道了!”岳武握紧拳头,倒不是因为父亲逼迫他,而是官宦人家的奴仆也可以藉此盘剥劳苦之人。楚国国力虽盛,可这世道未免太过混沌。
“那就好,上窑吧!”
“孩儿先行,母亲多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