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用汉语说：“别误会，我是老百姓。”高个子士兵恶狠狠地说：“知道你是老百姓，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李哲夫一怔：“什么？”往后退了一步。矮个子士兵说：“老子卖命保卫国家，你们老百姓还把好东西藏着掖着，要留给日本人么？我看你像个汉奸！”
李哲夫打算掏钱消灾，把钱和手表都递了过去。高个子接过钱揣进怀里，眼里凶光大盛，端枪往李哲夫身上猛力捅去。李哲夫一见对方的眼神就明白了：这是要杀人灭口！良好的身体素质使他迅速做出了反应，他一个侧身，右手一把抓住步枪，从士兵的腹前把枪拽过来，猛然使劲一抽，把那个士兵拽得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那个士兵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舞动着刺刀又刺向李哲夫，这种刺杀毫无章法，显然平时没有接受什么训练。李哲夫趋前一步，用两臂抓住那个士兵，叫他挥舞不成，随后用膝盖撞击对方的要害，枪从士兵的手中落下来，李哲夫又扭住他的右手，拧成九十度，然后伸出一条胳膊，用掌边照准他的下颌骨猛砸。李哲夫听到了骨头折裂的声音，同时也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肩膀一阵剧痛，后来他才发觉用力时扭伤了肩膀的肌肉。
高个子士兵像一只麻包似的倒在地上，那个矮个子士兵呆若木鸡，对此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不是他习惯的那种情景，就这一刹那间同伴就已瘫倒在地，等到李哲夫转过身来，他才惊骇地逃走了。
李哲夫喘了几口气，四下里张望一下，附近没有人。那个高个子士兵两眼翻白，不省人事。李哲夫见这个士兵瘦骨嶙峋，这样的体格显然很难应付高强度的冲锋、搏斗和急行军，而日本士兵虽然个子不高，却个个结实强壮。中国军队克扣军饷、吃空额是多年的痼疾，在军官的层层盘剥和虐待下，士兵普遍营养不良。这样的军队必然缺乏士气和凝聚力，打不过日军，也就不奇怪了。
李哲夫不去理会这个士兵的死活，检查了一下地上那支步枪。他从子弹带里往外抽子弹，抽到第三颗就没有了，拉开枪栓，把枪对着月光看，枪膛里没有子弹，里面尽是污垢和铁锈，刺刀锈迹斑斑。他长叹了一口气，把枪栓退回原来的位置，三颗子弹也塞了回去，然后把枪扔到那个士兵身上，匆匆往回而去。
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日军在城内外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伴随着的是无所不在的****和抢掠、纵火。由于烧杀****过甚，引起了恶劣的国际影响，日军急令满铁、同文书院等部门从上海派人入驻南京协助“管理”。李哲夫随即进入南京，参与满铁协助军方实行的“特殊政策”，具体是：成立傀儡机构；处理难民和尸体问题；发放良民证，引进保甲制；帮助满铁等国策企业掌握日军占领后的事业经营权；控制货币、流动市场及物价；监督清扫工作、保健卫生、医疗活动。
李哲夫乘海军的运输船在南京中山码头上岸，顿时被江岸边那毛骨悚然的景象惊呆了，和几年前他到这里的场景简直是地狱和天堂的区别：重叠堆积的尸山一望无际，不知有几千几万，连车辆都无法通过，日军往尸山上泼汽油焚尸灭迹，但尸体实在太多，有的尸体已经烧焦，有的并没有烧完全，一半焦黑一半完好。江面上不时可见成片的浮尸，随波漂流，有的就碰挤在船舷边上，看上去很多都是妇孺。
一个随军记者要拍照，立刻被旁边的军官制止——经过层层审查后所发表的新闻，日本平民每天所看到的只是“化作护国神鬼而牺牲”、“活在永恒的大义中”、“为了东洋和平之圣战”之类的词藻，以及“皇军堂堂入城”、“支那民众箪食壶浆”之类的画面。这个记者悄悄地对李哲夫说：“如果是在内地（日本国内）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是惊天动地的，但现在军队对一切都实行新闻管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支那人的性命简直就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见李哲夫脸色不善，那个记者以为自己的话触怒了他，咕哝了一句：“还好是冬天，如果天气热非得引起瘟疫不可……”便转身离开了。
在攻占南京前后，正是这些记者不断向国内发回煽动性的报道：攻占紫金山，高呼万岁；前线部队已下达了攻占南京之命令；祝贺南京陷落，宣扬皇军之精强，皇宫前彻夜默祷；已完全占领南京，两三日后即举行历史性入城式……
满铁上海事务所在南京设立了临时办事处，负责人是南京支所的所长西义显。李哲夫去找到西义显报到，见办事处旁边街道的残垣断壁上还依稀可见石灰粉刷的抗日标语“焦土抗战到底”、“誓死不做亡国奴”，标语下坐着一个怪物，他腰部以下****着，右臂在肘以下被砍断，伤口上满是凝血，他的骨盆被击碎了，右大腿被坦克碾成一堆肉酱，松散着，小腿几乎是凭借着一些浆状的肉和血淋淋的破布才得以挂在身上。从他身边一顶污秽的军帽看，这是个伤残的中国士兵。他坐在那儿，用嘶哑的嗓门高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张翼德，当阳桥上等，霹雷叱咤响连声……”当有日本士兵走过，他时而叫骂，时而抬起残废的胳膊做要求开枪的姿势，但日本兵不打算给他一个痛快，他们笑嘻嘻地看着，想让他死得更难受些，而零星的中国人经过时总是惊恐地避之不及……当李哲夫再次路过时，那里只剩下大滩的血迹，他无言地伫立片刻，以这种方式给这个不屈的中国士兵默哀。
入夜后的南京一片漆黑，街道上中国市民人迹全无，市区电力中断，只有红色的火光和冲鼻的尸臭，火光中可见三三两两的日军如鬼魅般出没于废墟之中，被尸肉喂得饱饱的野狗瞪着碧绿的眼睛注视着路人……置身于此的李哲夫，感到这六朝古都已经变成传说中的阿鼻地狱。
西义显一见面就连连抱怨：“收埋尸体工作量太大，现已用完全部资金，工作陷入困境，井上君，你和军方很熟，想想办法……”
这时，办事处来了一个手敲太鼓高举“南无妙法莲华经”巨幡的日军随军僧人久冢，说是要找李哲夫。久冢向李哲夫转交了宇多田音次郎的遗物——一副棒球手套。宇多田音次郎是日军第9师团的补充兵，原是虹口棒球队的投手，也是日莲宗（日本的佛教宗派）的信徒。久冢说：“宇多田君是好样的，手榴弹能够扔六十多米，在光华门攻城作战中多次捡起城头上支那军扔过来的手榴弹再扔回去……他是被机枪子弹打穿腹部而死的，死时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宇多田在上海一直跟随李哲夫练习棒球和剑道，视李哲夫为兄长，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李哲夫见过他穿着中式长袍和穿着旗袍的妹妹一起合影。此人当年在虹口公园抓张贴标语的中国学生，现在又作为日本士兵战死在了南京，李哲夫心下颇有感叹。
久冢接着说起了另一个来意：南京安全区的民众生活面临着断粮的险境，幕府山下有中国军队遗弃的粮仓，储藏着大量的粮食，日军正在搬运这些粮食作为军粮。因此，南京红十字会经过商定，找到久冢，请他出面向日军要粮度荒。久冢自觉一个人说话份量太小，这次来找李哲夫，是想请他一起帮忙去说。
作为出家人的久冢还算有几分菩萨心肠，他谈到了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时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无私援助。关东地震损失惨重，死伤二十五万人。当时中国的北洋政府在国家非常贫弱时仍决定对日本进行救助，号召百姓忘却前嫌，不再制抵日货。北平、天津、成都等城市成立救灾团体，演艺界筹款筹物，梅兰芳进行了义演，景山公园卖票助赈，连中学生也把零用钱捐出，赈济日灾，红十字会救护队赴日救灾。上海佛教领袖王一亭募捐白米六千担、面粉两千余包以及各种生活急需品，这是运到日本的首批国外救灾物资，被日本人称为“王菩萨”。普陀山和许多寺院举行四十九天道场法事，念经念佛，吊祭日本罹难者……
久冢说的这些李哲夫都清楚，他更清楚的是，正是因为这场惨烈的大地震，使得日本朝野从上到下都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岛是多么不安全，为了拓展大和民族的生存空间，更加饥渴的目光投向了西面的广袤大陆……仅仅五年之后就是济南惨案，八年之后日军侵占了东北，十四年之后，日军从上海一路杀到南京，所到之处****烧杀无恶不作——日本人对于自古就无私给予过他们文明教化的中国，为什么这么无情？日本口头上大肆宣扬“同文同种”，行动上却是禽兽不如！
久冢最后感慨：“日本派遣几十万大军全副武装进入支那，不但征服不了支那，反而只能增加支那人对日本的仇恨；而当年鉴真大师东渡，不带一兵一卒，却以佛法征服了整个日本的人心，流传下千古美谈。”
李哲夫决心帮助久冢一起为南京红十字会要粮。
西义显听了久冢的话，也说：“井上君，这个事我们要帮一下，对稳定人心很有好处。”
日军占领南京后，以第16师团为南京城区的警备部队（该师团是在南京作恶最甚的部队之一），师团长中岛今朝吾中将的司令部就设在了国民政府蒋委员长的办公室。
李哲夫和久冢来到了司令部，中岛今朝吾坐在高背藤椅上，前面摆着一部镀金的电话机，旁边的作战参谋大须贺応中佐正在汇报：“处理七八千人的俘虏需要有一个大壕，但很难找到，预定将其分成一两百人的小队，领到适当的地方加以处理……”李哲夫听了心中一揪，大须所谓的“处理”就是集体屠杀。见李哲夫和久冢站在门口，大须停下话来，转头问：“你们来干什么？现在师团长很忙，在门外等着吧。”
中岛今朝吾曾作为陆军习志野学校校长到“陆军通信研究所”讲过课，他记性很好，认出了李哲夫，说：“让他们进来吧。”
李哲夫说明来意。
大须不满地说：“现在军队的粮食和运输车辆很紧张。你居然站在支那人一边说话，真不像话！”
李哲夫不慌不忙地说：“松井司令官曾说，进入南京的皇军要恩威并济，要让支那民众眼前发亮，对大日本皇军产生信赖。现在，支那人已经充分领教了皇军的威严。凡事物极必反，如果不适当的施加恩德，则支那民众对皇军的信赖和合作就要大打折扣了。安全区是西方人主持的，如果在安全区出现大批民众饿死，对于帝国的国际声誉是很不利的。”
中岛思忖片刻，颔首同意，安排了一名日军大尉协助用军车运米到安全区放赈。李哲夫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南京通济门外有条米行街有十几家米面加工厂，满铁职工正指挥日本兵搬运米面加工厂里能用的机器，已毁坏的机器也作为废铁运回日本去造枪炮子弹。
“先生，先生，拆了这个，要我们怎么活命啊？”一个妇人拉住李哲夫的袖子苦苦哀求。
李哲夫转头一看，见她正是中山陵“兴亨”茶馆的老板娘，当年轰动一时的藏本失踪事件，正是他们一家向他提供了藏本英明的宝贵线索，消弥了一场大祸。这个妇人穿着男人服装，头发盘起，帽子压低，脸上还抹上了煤灰，不用说，肯定是日军四处****让她做这般打扮的。她认出了李哲夫，见他身穿日本军装，腰佩手枪，认定他是军官，便冒险寻救。
“你怎么在这里？”李哲夫有些意外。
那妇人举手拭泪：“这兵荒马乱的，不是被逼无奈，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抛头露面？”她诉说起原由，战乱一起，茶馆就办不下去了，丈夫死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她带着儿子躲到了米行街的娘家，这些米面加工厂早已停工，就留下一些人看守机器，他们觉得，仗总有打完的时候，这些机器可是维生的依靠，不能丢弃。
“这是司令部的命令，我也无能为力。”李哲夫为难地说，妇人大哭起来。他见这心善的一家人战乱时遭此不幸，心生恻然，说：“这样吧，我去帮你们弄点过冬的粮食。”
“那感情好。”妇人连声称谢，让她儿子挑着担子跟李哲夫走。她儿子当年给藏本送过馒头，现在已经长成一个憨厚的小伙子了，原就认识李哲夫，所以见他身穿日本军装却并不害怕，跟着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