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谈谈说说，酒过三巡，李哲夫低声问：“我在满洲，对南方的战局不大清楚，你在本土监听太平洋的信号，对战局比我清楚多了。南边究竟打得怎么样？听说陆军在菲律宾吃了败仗。”
梶冈自嘲地说：“没有败，只是天王山移动了。”
小矶国昭曾宣称“菲律宾莱特岛之战是日美战争中的天王山”（日本战国时代的天正十年，羽柴秀吉和明智光秀两大军阀在山崎交战，以占领天王山为胜败关键）。莱特岛之战失败后，小矶故作镇静，在广播中又宣称“天王山之战已由莱特岛向吕宋岛转移”。
李哲夫会意，说：“虽然陆军没能守住莱特岛，但日本还有强大的海军，只要有海军在，国本就不会动摇。”
满铁调查部有自己的大功率收音站，能听到重庆、旧金山、加尔各答、莫斯科的广播。李哲夫其实已经从各方的广播中得知，防守莱特岛的日军第16师团在美军的强大火力下几乎全军覆灭，这个精锐师团当年在南京杀戮最甚，罪孽深重，真是应了那句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唯感遗憾的是，埋葬这支魔鬼部队的并非是深受其害的中国人。
“海军？日本哪里还有像样的海军？联合舰队的机动部队（航空母舰编队）基本全灭……”出身陆军的梶冈，谈到海军的悲惨似乎没有什么怜惜。
李哲夫心中一动，问：“你怎么知道？”作为海军主力的机动部队覆灭，这是非常重要的消息，属于高度机密，不可能从大本营发表的自欺欺人的战报中获知。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的判断没有错。”谈到太平洋战局，梶冈情绪甚是低落，转了个话题，“还好，陆军在中国还是百战百胜的。”梶冈指的是1944年日军大本营发动的“一号作战”（中国称豫湘桂会战），旨在打通大陆交通线以挽救南洋日军。
李哲夫“哦”了一声，心下甚是难受。
自中条山战役后，李哲夫便对国民党军队的战斗力不抱什么期望了，但是，国民党军队在豫湘桂会战中表现出的腐败无能仍然超乎了他的想象。“一号作战”是侵华日军规模最大的一次战略进攻，而******则遭受到了正面战场中的最大败绩，在八个月的作战中，他的军队一溃千里，损失兵力七十多万，丢掉河南、湖北、湖南、广西等省的大部和贵州省一部，丢弃城市一百四十六座，失去空军机场三十六个。在世界法西斯战争一片大好形势下，中国战场却发生了雪崩似的大溃败，甚至发生了几百个日本兵赶走上万人的中国守军的咄咄怪事，面对日薄西山的日军，国民党军队的斗志和战斗力居然比抗战初期还要低下。这让李哲夫感到心酸和屈辱，更让他不安，因为国际社会的强权法则是冷酷无情的，中国军队战场上的表现将直接影响战后中国的国际地位，将影响到中国对台湾、东北、蒙古等故土的收复。
这时，一个日本宪兵军官走进酒馆，找到梶冈，低声耳语了几句。
梶冈弘毅对李哲夫说：“晚上还有点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两人就这样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他们的最后一次喝酒。
李哲夫走出酒馆时，天色漆黑，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这天深夜，新京东北郊的谢家屯，由新京通往哈尔滨的铁路在此有一段与之平行的公路。
呼啸的北风卷起鹅毛大雪漫天飞扬，整个天地间一片素白。
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黄色的大篷卡车行进在泥泞的公路上，似乎是雪太大了，卡车走走停停，速度很慢，像在无人的餐桌上爬行的蟑螂。
附近有关东军的军营和辎重部队，这条公路上每天都有军车来来往往，因此这辆军车看上去毫不起眼。
但这不是一辆普通的军车，如果有人掀开厚厚的帆布篷皮，他会大吃一惊，因为车里装的不是一袋袋的大米白面，也不是一箱箱的弹药，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仪器设备。
负责掌管这些奇怪机器的是个瘦小的军官，正是刚到新京不久的梶冈弘毅。
卡车里架设着短波收音机和无线电测向仪，伸出车外的移动天线也做了巧妙的伪装。短波虽然不能像长波一样绕地传播，但是电离层反射能力强，可以通过天地反射传播几千公里。而此时电波受到恶劣天气所导致的电离层反射不均匀的影响，倾听起来需要经验判断，对方正是在利用大雪天的掩护进行风险很大的长时间发报，这对于精通无线电侦听专业的梶冈是一个考验。他头戴耳机，仔细辨听耳机里的信号，左手微微拨动调节盘，用右手的手势指挥部下不断修正位置。
“这是第二次截获这种秘密电波，和前一次侦听到的电波信号的频率、相位是一致的。”铃木一策大尉轻声说，他是新京日本宪兵第4分队的队长。
梶冈眯起了眼睛：“嗯，连发报者都是同一个人。”
有经验的侦听员可以通过电波信号辨认出发报人，就像辨别字迹一样，甚至能推断出这个人的性情和发报时的情绪。现在所监听到的电波清晰，按键有力，说明电台不远，而且发报人是在激动的心情下拍发的。
这部秘密电台非常小心，前一次的发报时间很短，但通过两次的测向，他们已经初步圈定了电波发射源的具体位置，将目标缩小到谢家屯一带方圆五平方公里的范围内。
卡车越过一个铁路岔口，转而向北，行使了一小段路后停了下来。对方停止了发报。梶冈摘下了耳机，拿起了一张地形图，部下刚用标尺和红色铅笔在上面标定了目标。在这隆冬季节，他的额头竟然渗出了一层汗水。
梶冈把地图交给一旁的铃木一策。
铃木接过地图，皱眉说：“这个范围还不够小，这儿有个大庄子，住着三百多户人家，挨家挨户搜查要调集很多人手，而且会给对方留下藏匿证据的时间。”
不能在对方发报的当时立刻采取行动，因为这个时候对方的警惕性是最高的，根据以往的经验，共产党谍报员收发电报时会在电台旁边放上一桶汽油，并准备好火柴，一旦情况突变就点火焚毁电台和密码本，以销毁一切证据。同时，发报突然中断会令收电报的一方起疑心，这个好不容易发现的电台的利用价值就大大减少了。
“没办法，对方也是个老手。”梶冈遗憾地说。
铃木看着远方风雪弥漫的村庄，喃喃地说：“这狡猾的家伙，总有一天要把你揪出来！”
这天，李哲夫和妻子到丰乐剧场看由李香兰主演的电影《莎韵之钟》，回到家后，佣人递过来两封信，一封来自李哲夫的弟弟李毅夫，李毅夫在信中说要到新京来谋一份工作，想到能和多年不见的弟弟重逢，李哲夫甚是高兴。
1938年，随着侵华战线扩大，由于兵源的需要，日本首先在朝鲜实施“朝鲜特别志愿兵制度”，即将朝鲜人作为正式的日本军人参加战斗，而对台湾实施的是“二等”的军夫制（即为军人做劳役后勤工作），显然对台湾人仍有所顾忌。由于战争导致日本兵源严重不足，于是向台湾实施募兵制，1943年开始在台湾实施“特别志愿役”，十八岁以上、三十八岁以下的男子，一律成为其征兵的对象。台湾人从此结束了不必服兵役的历史，被驱使上战场充当炮灰。今年1月，台湾总督府开始全台征兵体检，全台湾的中学生也被动员组成防卫警备队，准备对抗美军可能发动的登陆作战。
李毅夫从小就喜欢日本军警的派头，在高雄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因为工业学校毕业生只有日本人才可以分配工作，台湾人是有缺才分发。他得知征兵消息，当即踊跃报名参军。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宪兵，这是因为宪兵威风八面，而且待遇很高，在军队中的地位很高。宪兵每月的收入一百日元（上等兵每月收入只有六元三角），当然，宪兵的选拔是十分严格的，用“鲤鱼跃龙门”来形容毫不过分。（除了正式宪兵外，更多的宪兵是普通陆军士兵兼任的“辅助宪兵”，以支持和协助正式宪兵的工作，但军装还是原所属部队的标识，只是左臂戴上“宪兵”二字的白色臂章。这就是我们在影视剧里熟知的“宪兵”。）但李毅夫因体检不合格而落选，便想来东北发展。
李哲夫的父亲李正钦作为“模范皇民”牵头联合商会出资给日本军队捐赠了一架战斗机，但是，在他内心，却并不希望儿子成为大日本皇军的一员。李毅夫体检时，李正钦偷偷贿赂了体检的日本医生，故意让他不合格。因为，日军按照派遣地与兵源地的气候环境相近原则向外派兵，出生于亚热带地区的台籍士兵一般都是送往残酷的南洋战场。去南洋打仗的人，要么就回不来，回来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但即使留在台湾，也很不安全。
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台湾人开始嗅到战争的血腥，笼罩全岛的死亡气息越来越浓烈。
1943年 10月19日，台湾总督府公布“台湾决战体制加强方案”，要求台湾人彻底动员。
1943年 11月，美军轰炸机首次空袭台湾。
1944年 6月下旬，台湾总督府组织“台湾国民义勇队”，作为防卫的补助部队。
1944年 10月12日，美国航空母舰的舰载机于早晨7点进入台湾上空，上千架次分五个梯次大规模空袭高雄、台南、屏东、台东、新竹等地的机场及港口。
1944年 11月15日，美日两军在台湾以东海域发生持续三天的海空大战，以日军的惨败告终。日军基本丧失台湾的制空权，美军对台湾的空袭更加频繁。
1945年 1月，台湾各个城市的工厂、港口、机场、车站均遭美军毁灭性的轰炸破坏，伤亡或无家可归的台湾人数以万计。
伪满洲国建立后，去那找工作的台湾人为数不少，这是因为台湾的高等教育机构少，就业机会也少，和日本人之间还有工资待遇差别等问题——同样的职位和级别，台湾人的工资要比日本人少三分之一；而东北的工作机会多，台湾人去了不但可以享受和日本人差不多的待遇，语言文化上也容易和当地人沟通。台湾新竹人谢介石担任了伪满洲国第一任外交部长，对一些台湾青年起了很大的“示范”作用。
因此，李正钦对小儿子说：“你还是去满洲吧，那里也是中国民族，土地辽阔，环境生活将大为扩展，精神一定畅快，跟着你哥哥，也好保命。”
两封信中，另一封信则是春枝的弟弟桦山信文从鹿儿岛老家写来的，原来，他参加了海军的“神风”特攻队，准备开赴冲绳战场，信中说：
“姐姐，姐夫，我已经成为护国特攻队的一员，想到这十七年来在你们的教育下长大成人，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深信唯有我的牺牲才能换得您日后幸福的生活，我将抱着感恩的觉悟，穿越那浩瀚无边的白云和波涛，面带微笑地坦然出征。请你们能为我的牺牲感到由衷高兴，还有，请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好好地过日子，也诚心祝祷家中的每个人生活顺心，我会在靖国神社为大家祈福的……那么，守卫后方就拜托大家啦！我决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排除万难，一定要击沉最大的敌舰！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春枝看了弟弟的信，泪如雨下。这年2月，关东军成立了特别攻击队，飞行员驾机以空中撞击的自杀战术拦截美国B－29轰炸机。因此，春枝明白，信文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春枝哭着对李哲夫说：“为什么非得这样？牺牲掉一代年轻人的生命，日本就能获胜吗？这是不可能的！”
春枝身处暂时还算平稳的东北，但是，她是在新闻部门工作的，从广播中，乃至耳闻目睹身边的变化，她已经直觉到情况十分严峻，日本胜算渺茫。
过去，关东军的驻地，经常可见一些个子不高但格外精壮的士兵穿着护具在练习剑道、拼刺或者柔道、相扑什么的。现在，这些精壮士兵已经消失了，原来日居区里那些歪瓜裂枣的日本男人开始被征入部队……最近，东北各大城市连金属的路灯杆和门窗都拆了，送到日本去造枪炮子弹。组织师生挖“工”字形防空壕和防空洞，街上到处张贴着“打倒鬼畜米英”等字样的反美英标语，窗玻璃上贴上了米字形的防震胶布。报纸上，“保卫皇土”、“特攻不死，神州不灭”取代了过去的“堂堂入城”、“大东亚共荣圈”字样。
李哲夫是看着桦山信文出生的，信文从小就是个单纯腼腆的男孩。他搂紧妻子，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心想：“战争只要早一天结束，就会挽救无数年轻人的生命，快点结束吧，这该死的战争！”
一个月后，李毅夫来到新京，这比原定的行程大大延迟了。本来，从基隆到大连乘船只要三天。原来，他乘坐的客轮“千穗丸”半途被美军潜水艇击沉，乘客一千多人中只有二百多人生还。
李毅夫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摇动，还闻到了火药味，原来是中了鱼雷，汹涌的海水一下子淹没了船底的三等舱，很多人都被淹死了。还好我在二等舱，赶快跑到甲板上，挤上救生艇，船长急忙发求救电报，附近的巡逻艇赶到，这才保住了命……”
李哲夫当年就是在基隆乘坐这艘轮船前往东京的，听了弟弟的惊险历程，喟然叹息，说：“没事就好。”又说，“工作的事你不用急，我会替你解决。周末我带你到新京各地走一走，看一看，这里有种特色煎饼，材料是大豆和高粱磨的粉，做法和台湾的润饼皮很像，配上蒜头很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