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兄长即使在最黑暗的岁月当中，也未曾畏而却步，反而从一开始，就秉承了父亲处事的态度，一路上奋勇向前、励精图治，成为我和姐姐最为直接的典范。父母也常以兄长的所作所为教育我们姐弟俩，还好我们都很听话。当然这种教育并不是完全复制，须以自身的能力和局限为要点，在后天的成长过程中逐渐推陈出新、耳濡目染，方是父亲教育的出发点所在。基于这层最为基本，也最为重要的出发点，来寻求前方的未知和新的高度，即诸葛孔明所云之“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是也。以下两回中，我便以此作为兄长求学时代的概括，简要探讨这一路上所经历之事带给兄长的阻力和动力，以及周遭环境洗礼兄长的全过程。
诸君在第八回中可知，姐姐的求学之路可概括为“三起三落”，即：两次差点失学，一次则因我而上学晚。可能诸君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何每次差点失学的总是姐姐这样一个弱女子？既然说父亲和母亲在“重男轻女”的思潮下，是唯一明晰前方道路的人，那又为何父亲会两次做出这样的决定？那诸君在本回会得到满意的答案。我先在此明晰一点，其实这恰恰属于父亲教育的范畴。何出此言呢？首先，在旧社会里，女性是没有地位和发言权的。一直到姐姐出生上学的那个年代，虽然外界已经开始呼吁“男女平等”，但在偏远的农村，这种思潮还远远没有波及。其次，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姐姐很容易从潜意识里形成被父母娇生惯养的惯性思维。所以在长大后，基于那两次特殊的外界干扰，父亲便以激发斗志为目的，虚是让姐姐辍学成家，实则旁敲侧击，把姐姐心中那种对读书苛求的志气一下开发了出来。所以最后都是有惊无险，姐姐依旧去进学，影响可见一斑。姐姐因这两次差点辍学的经历，一直到现在都是手不释卷的。还有，父亲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让姐姐得以拥有自己的发言权，可以名正言顺地抒发内心的所思所想，这种品德恰恰是同龄女孩儿们所缺乏的。故而现在看来，父亲的这种谋略思想，将整个过程，即思考、判断、决策和行动，完全符合当时那个特殊的环境，最终取得佳绩。
然而在姐姐第一次差点失学之际，第一个跑到北山舅舅家借钱的，并不是父亲，而是兄长。当时兄长升高一需要一笔钱，恰逢此时，我与姐姐升学也是一笔大开销。那年天也无情，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冰雹，砸掉了所有农民的辛勤成果和希望。这场冰雹下的范围没有波及到北山舅舅家那边，只是在南北山夹着的狭长平原上空突降。
冰雹过后，父亲把全家召集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度过这段瓶颈期。听到父母要争抢着出门做工，我们几个孩子都不同意，因为当时大家年龄都不大，如果哪一位出门去，这个家岂不就没人撑下去了。于是兄长站出来道：“我骑车去北山舅家看看，看能不能给咱家借点，先把学费解决了。”父亲忙道：“要去也是我去，你还小，要是别人给冷眼可怎么受得下？”兄长笑道：“我如今也不小了，都十六了呢，也该去见见世面。我先去试探试探，要是借不到，父亲再去也不晚的。”父亲叹道：“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决定，那好，你先去走走看，也别强求，把家里的情况给大家说明就好。”兄长答应着就要去，母亲忙道：“如今天也热了，别太累着，要是晚上回不来，就在你舅家歇下，改日再来也不要紧的。”兄长笑笑，点头就骑着那辆双外胎有梁自行车出了门去，暂无话。
如今且说母亲家孩子也有七八个的，全靠外公外婆俩人照看大，有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母亲则在七个孩子中排行老二。母亲小时候是几个孩子里最为顽皮的，一次外公生火盆喝茶呢，母亲不知从何处窜来，张口就要外公的茶，却因没站稳，脸直接朝火盆撞了去，右边眼睑下被火盆边烙了个四厘米长的印儿。这可把外公心疼坏了，忙找大夫医治，那印儿却怎么也消不下去。还有眉心有一颗美人痣，二舅也有，所以母亲和二舅是最像的兄妹。大舅一直在家帮外公外婆忙，没读过书。二舅从小上进，进了私塾识了字，最后在本村的小学当老师，也算是有名望的。三舅则一心想着当兵，刚一复原，就结了婚生了子，慢慢地做起了生意，最善整治家里，把家修缮得非常干净整洁。母亲的这些兄妹里，和我家最要好的，是三舅和四姨妈，经常来家里，而且四姨妈来时还必备着自家种的大西瓜和辣椒茄子，够我们家吃几天的。他们走的时候，也喜欢在我家的园子里摘些那边没有的果子，总是摘了满满一大袋子回去。
至晚间吃罢饭，兄长回来了，此时太阳刚落下西山去，那夕阳的余韵早已把半边天染红，由于刚入盛夏，外面不断传来鸟儿和虫子的鸣叫，给这夏天添加了些许躁动的音符。待兄长刚一进门，母亲便忙扶住车子从兄长手里接了过去，一边接过，一边问道：“可还顺利不曾？你二舅三舅他们没有为难你吧？”父亲也忙出门问，兄长回道：“喜忧参半吧，这一趟去除了我三舅妈给的两百，没借到钱，看来只好让父亲您去了！”兄长遂说起当天的经历来。
原来兄长自出家门后，就近先去了北山脚下的大姨妈家。她们家就住在河沿边的高埂上，是北山正脚下，一出门就是巍巍而立的北群山。兄长刚到家门口，发现大姨夫正在门前的猪圈粪坑边拿铁揪掏粪水子。看到兄长朝身边走来，遂停下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家里不忙吗？”兄长道：“忙的，现在正是暑假，今儿过来找姨夫姨妈有点事相求。”姨夫立马耷拉下脸，慢悠悠地问是何事，兄长走到姨夫身边，回道：“家里受了灾，下了冰雹，庄稼都打没了，我今儿过来是……”兄长还没说完，姨夫就打断道：“哦我也听说了，你姨妈今儿个不在，要晚些才来的。”说毕，又拿起铁揪掏着，眼角透露出严肃的迹象。兄长见状，心下想姨夫八成是猜到我的来意了，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如今受了这么大的灾，眼见没钱供养我们上学了，父亲要妹妹辍学成家。她那么小，又那么喜欢读书，我就来姨夫家借点先垫着，等有了立马还。”刚说完，姨夫狠狠将铁揪推向粪坑，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只留下兄长在坑边站着。原本兄长和姨夫站得近的，离坑也较近，那粪水早被铁揪带起溅了兄长一裤腿子，散发出来的臭味熏鼻噎喉。兄长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大姨夫，站在烈日下久久没有想明白。忽有人拍了一下肩膀道：“怎么在太阳底下站着呢，走跟我进屋去！”兄长猛地回神一看，原来是姨妈，便回道：“我来找姨夫借钱，姨夫给我溅了一腿粪水就进屋去了。”姨妈忙道：“唉，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没办法的，他不借你，我也难，你去别处看看吧。”兄长见此，遂登了车子上了山，姨妈也没有挽留。
兄长就那样推着木车子空腹上了山。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行，终于到北山后的舅舅家，到时已到午时。兄长一到见二舅在那小铺子门前和别人说着话，遂上前去问好，二舅见兄长好久也没来的，一见面倒挺热情，问这问那的，一会儿也不停。当听闻兄长是来借钱时，那脸色变得铁青了下来，倒唬得兄长直哆嗦。却见二舅也和大姨夫一样，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商铺子，“哐”地把门关上，只留下兄长在门外晒着毒日头。
不一时二舅妈从屋里出来，看到兄长在那日阳儿下晒着，忙过来问是咋回事，怎么没有进屋。兄长便道出来意，那舅妈气汹汹地进了小铺，随之传来二人互骂的声音，不时还有摔碎东西的清脆音，还夹带着满口的脏话。兄长站在铺子门前，听着里屋的骂声，那额头的汗珠子早就悄悄地往下流，在阳光的照射下出了很多印子。“陇陇，你在那艳阳儿底下做什么呢？真是的，二嫂子咋不让你进屋呢？”兄长忽闻有女声传来，忙转头看时，恰是三舅妈从那墙角处笑着等兄长回答，刚要回的，只听三舅妈又道：“走先跟我回家去，大老远的来，肯定饿坏了吧！”兄长只点头不语。三舅妈忙接过兄长手中的车子推着，一手拉着兄长去了家。
彼时三舅妈和兄长刚进家门，三舅妈道：“你先到里间屋子坐着，我给你拿点吃的来。”说着就去了一间小屋里，兄长则缓步踱进中间的一间大房。刚一进房，就迎面袭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待立于门庭环顾四周，只见里面家具陈设齐全，茶几桌椅崭新。又见那正桌两端还摆着簇新花纹边圆盆盆景，上设着鎏金佛陀塑像；正堂墙壁上则挂一副行楷对联，对联中间携着一幅竹石墨画，其清幽雅静，倒也真实有趣。又见地面用亮白瓷砖砌成，因擦洗干净而闪着白光；正堂左侧则属卧室，其帘幕地窗、床单被褥，均崭新发亮，隐约里面浮现一席席梦思床。兄长不觉看得呆了，这里屋诸多陈设倒是从未见过的。这样想着，舅妈早已进屋来，忙让兄长坐于沙发上，兄长只是搬来一小凳围着茶几坐下，舅妈笑道：“这屋子全靠你三舅摆弄，他就喜欢做这些的，我倒清闲。”兄长道：“三舅装饰得真真不错的，一进来就闻得淡淡的清香，倒把这一路的艰辛消磨殆尽了。”舅妈顿觉话中有话，忙问端的，兄长叹道：“只因家里那边天降冰雹，庄稼都打没了，没钱供养我们兄妹三人，眼看妹妹要辍学了，我于心不忍，今儿个壮着胆子来借钱，谁知这一路来倒吃了两次闭门羹！”兄长说起大姨夫和二舅的表现，三舅妈叹道：“他们也真是的，即便不借钱，那也不能让你在那艳阳儿下晒着，大老远的过来也不容易的，竟吃这闷葫芦。你坐着先吃些茶水，我去给你做饭！”没等兄长再言，舅妈早就跑着去了厨房，不一时便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由于兄长早上只吃了点馍，如今已到未时，一口饭也没得吃，肚子早就饿得不行，忙起身道谢一番，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三舅妈看到兄长额头汗珠子留下的印儿，眼角就已湿润，但还是硬着话道：“你三舅今儿个出门去了，也不在家，钱都在他身上呢。正好我身上还有买地膜的两百元，最近暂时用不到，你别嫌少，先拿着。改明儿你三舅回来了，再腾出点儿来，我让他再送来。”说着就往兄长怀里塞，兄长委婉退回，可就是缠不过舅妈，只好收下。待兄长吃罢饭，和三舅妈说了一会儿话，也不敢多叨扰的，遂忙辞别回家。三舅妈一心坚持挽留，却也无可奈何，便一直送到庄头，等兄长身影消失在草垛后面时，才回了家。
待兄长从舅家出来，直到姑姑庄头时，忽记起姑家老二应该会慷慨解囊的，遂骑车又去了姑姑家。刚一进门，早就被姑姑一把抱住，又忙领进屋，端茶送吃，一刻不闲。姑姑道：“最近也忙，竟没空儿去看看三哥三嫂子，他们都好吗？”兄长叹道：“都挺好的，就是天不好，下了半天的雹子，庄稼都打光了。”姑姑亦叹道：“咱们庄稼人就这点不好，靠天吃饭，所以还是上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要紧。”兄长道：“原本我们几个孩子想的也是如此，可天这样一来，庄稼没了，哪来的钱供养呢？”姑姑道：“我先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到你姑父那要点，我也不是掌柜的，买菜啥的都是固定的。”
正说着，老二从外面回来，喝了一口水就往他的高房里走去，似乎没注意到兄长。姑姑悄悄凑在兄长耳边道：“你先吃着，我试试看在他那儿能借点不来！”说着便走向院中，向老二提起兄长来意，兄长见老二面目狰狞、粗衣短发、手握旱烟，顿时觉得不是什么好人。果不其然，姑姑刚一提及，老二便大声道：“没钱了才跑来认亲，早作甚去了！”说着甩身急步沿楼梯上了高房，“咣当”关上门，便没了音响。姑姑依旧愣在原地，兄长跑出来道：“也都怪我太突兀，难为姑姑了。”姑姑叹道：“无妨的，他就是那样的人，一辈子打光棍守着那点祖产。以前听说他只放高利贷，从不外借，今儿遇着了，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说着眼角就留下双股泪水，兄长忙拿手帕擦拭，又劝道：“姑姑别难过，借不借纯属自愿，我们改变不了什么的。这一趟来，我也收获颇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听兄长如此说，姑姑倒也明朗了开来，便携兄长回了屋，不免又寒暄了一回。不由得说起自己的那俩孩子，慢慢叹道：“打结婚这么多年来，也没享过两天福，整天就窝在家给全家人做饭吃。自己孩子倒好，那老四的呆傻儿子一次就要吃掉一大盆，就得另外给他做，等做好，大家也就吃完了。我那儿子也傻，不知道怜惜我，整日游手好闲的，哪怕有你一点好处我也足愿了。只有那女儿还受用些，闲时就来帮我忙，倒和合娃有相像，打小就喜欢读书。因那老二也喜欢女儿的，故也未曾为难过我，吃的穿的，哪样少了，也积极补添。没有人的时候，我就想起三哥来，他对我最好，好吃的都留给我，有时还因此遭到二哥的欺凌，也是有的。”兄长听着姑姑娓娓道来以前的经历，心中对父亲和姑姑，以及整个家族的了解可谓是更深一层。心下想：姑姑虽为一介女流，但思想的境地和一般女性竟领先十万八千里，平时虽沉默寡言，可说起话一语惊人、戳中要害。心中愈发对姑姑产生更深的敬意，便劝道：“姑姑也不应只沉思在过去，而要专注现在，珍惜眼前。作为家里的长子，我也明晰作为儿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对于姑姑俩孩子的表现，我倒觉得已经很好了，因为除了姑姑教育，姑父是视而不见的。所以我也很佩服姑姑，一个人肩挑如此大的重担前行。”姑姑听兄长这话，竟不像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叹道：“你和当年的三哥竟如此地相似！三哥那会儿也和你一样大，升高中，没人供养，就决定辍学成家，对我说：‘我成不成才不要紧，从此后，要让我的孩子成才，不受这苦就好。’谁知他竟一一朝着这方向前进，二哥、大哥也都比不上他的。”二人就这样说着，不知不觉间，那日头就已偏斜，庭院里的荫凉眼看就要饱满，兄长遂起身向姑姑辞别，姑姑道：“这样也好，你回去告诉三哥，就说钱的事别担心，过两天得到我这儿来一趟，或者我过去也行。”兄长答应着，辞别姑姑回了家。
父母一边听着兄长陈述，一边只叹气。父亲道：“我也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的，就是他大姨夫做的太过了些，哪有这样待小辈儿的呢？”母亲叹道：“怪就怪大姐找了那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当初就锁定他，谁也不嫁。如今外面看着家业旺盛，在家时也没少欺负大姐，常打骂，有时更是拳脚相加。这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就是孩儿受委屈了。”兄长忙道：“也不委屈的，听母亲这样说，倒可怜起我大姨妈来，咋婚姻就这样不幸呢，听说他那儿子更是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生生把家人气个半死。”父亲叹道：“俗话说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孩子那样也是好的了，谁让他心眼那么歪的。”母亲叹道：“别的还过得去，我就看不惯他那撑着的大肚子，平日里还戴副墨镜，像极了那道上的痞子。”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转眼夕阳西下，母亲忙去厨房给兄长准备晚饭，父亲则去给骡子割草，兄长回了自己那屋又专心读起书来。我和姐姐忙围在兄长身边，央求兄长给我们再讲讲细节，其融洽和谐，倒也真实可贵，三人说说笑笑，直到吃晚饭。
正是：一叶一夏秋，一语一绸缪。一字一意愁，一言一兜鍪。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