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说人生最大的哀痛，也就只有思想顽钝、麻木不仁了。纵观半生所亲闻目睹之亲邻，有那么一位弱女子，就因在年少时代遭遇人生最大之哀痛，孤身离家数十载，虽没有思想顽钝、麻木不仁，却对真情鄙夷到了极致，终将以一颗赤子之心魂牵梦断之处，可谓饱受世间冷暖。诸君可见，她的运命与大红领袖竟如此地相似，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相逢何必相识。
那她到底是谁呢？她就是“遇风雨偶消平日怨，待花开共结童年伴”的其中一位主角，名唤小敏者。由于辈分原因，她是我的堂姐。小敏自打娘胎里初到这个世界，宛如被遗弃一样，从小就不受其母待见，常打骂和欺凌。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二伯母太过于仗势欺人、缺乏母仪天下之德。作为一位母亲，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把所有的疼爱都过分集中到儿子奋强身上。姑且在这儿，我叫他一声“哥”，但实在是强人所难，谁让我是小辈儿呢！
兄长也说过，在二伯母处，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甜味”，都是苦的、涩的，有时还是污臭的，事实的确如此。由于奋强年小无人照看，且小娟又去了北山爷爷家，这份重担便落到小敏身上。奋强小时候，不知道要比我痴顽多少倍，除了每日平白无故地整么蛾子出来，还于母亲处诬告姐姐当天的“罪状”，说什么“姐姐不给我好吃的！”“让我在院里自己玩，她倒在家闲坐，啥也不做。”等等诸多罪行，有时更恨不得罗列满“十大罪状”，比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都来得猛和烈。二伯母心中本偏袒儿子的，如今听儿子如此道来，心中怒火早就十万八千丈、狂烧蹙眉头了。也管不得是真是假、三七二十一，抡起巴掌就狠狠甩在小敏的小脸蛋上，把小敏甩个趔趄，嘴里还骂道：“真真天下之大，竟大不过你缺的那块心眼，你别仗着照看你弟弟就觉得了不起。他还小，能懂个啥？你也不收拾收拾家，年纪轻轻就开始坐享其成了？我跟你说，门也没有，就连那窗户纸也没有。”打骂毕，还嘴角上扬得意一笑，忙一把抱住儿子道：“我的鸡娃（宝贝的意思）哟，真难为你了，走我们去吃好吃的。”说着携了奋强去了厨房，独留小敏趔趄在院里，半边脸被甩得发烫。
我也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在兄长的日记里，看到如此的经历只是列举一二，很多更糟的境遇，谁也不会明白。在高墙围着的四角天空下，除了恶言恶语和不屑一顾，唯一牵挂的，或许只有那些自由而飞的鸟儿。
随着奋强慢慢长大，四个孩童逐渐走到了一起，成为童年最真挚的伙伴。兄长说那时候的小敏，可以绽放独特的耀眼光芒，在充满阳光的天地间，自由地、无拘无束地、毫无目的地嬉戏和奔跑，眼神里却依稀有些无助和凄凉。在遭二伯母打骂的那些岁月里，小敏除了肉体上的捶打，心灵估计也充斥着恐惧和伤悲，竟也没有一次的反抗和言语，也许，心早已凉透。面对二伯母如此那般的无理和偏颇，二伯似乎是视而不见的，甚至是持有纵容态度的。在那个家里，二伯丝毫没有话语权，作为一个男人，竟被一个泼皮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呢？
其实二伯刚一开始并不如此，当初的二伯头脑精明、勤善持家、刚正不阿，在三兄弟里面，具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主张。然就是这样不愿被世俗同流合污的个性，导致最后在探索过程中养成了具备诸多歪点子的心境，换言之，二伯的精明并没有用于正道上。正因为如此，后来居上的远房大伯才得了空子，将其制服得百依百顺、毫无个性。每逢远房大伯来家之时，便是二伯遭殃之际，除了其呼来唤去外，还得看二伯母的脸色。来时，便大声道：“快给我做碗面来，我饿了，吃完还得去给别人看病呢。”说完便悠悠然躺在正屋内的炕上，留下二伯忙端水送茶、二伯母烧水擀面，二人看上去毫无怨言，似乎这就是自己该做的事。
如此熏陶下，几个孩子首先是看不下去，却也因身单力薄，无奈他何，只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远房大伯又看不下去了，喝声道：“瞧你们一个个的都摆脸色给谁看呢？尤其小敏，恨不得一眼皮夹死我，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喝得小敏直哆嗦，忙找借口出了门去。出门又遭二伯母一顿臭骂，骂道：“不好生伺候你大叔，跑出来做什么？跟个野孩子一样。”小敏受到这二人的责骂，只能忍气吞声，偷偷抹泪。
这样抹泪的生活一直延续到小敏小学毕业，要升初中之时。由于初中的学费比较贵，家里遂决定让其辍学，便遇到了和姐姐一样的命运。小敏也是一个特别钟情读书的孩子，这在她们家几个孩子里同样是无人匹敌的。但就是这样一位对书籍热情洋溢的少女，碰到了任何理也不能讲的父母。二伯母道：“女孩读书读傻了怎办？学得那么精明，没有一个男孩子看上，难道还要一辈子待在家里不成？如今也大了，别傻读那么多无用的书，成家要紧。”小敏哭道：“我就是喜欢读书，我三爸也同意合娃读书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一听到父亲，二伯母气得脸发紫，忙骂道：“无知的蠢货，亏你白读那么多书。你那么喜欢你三爸家，那直接去好了，我没拦你。”小敏是百口莫辩，想找二伯的，却见二伯正和牛说话，只听说道：“哦哦饿了哦，我这就去给你割草去，先把这点水喝了。”一下明白，恍若二伯对二伯母的无理取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孩子上不上学、成不成才，更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便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养两头牛，就那样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
想到此处，小敏无望了，至亲的姐姐、弟弟没一人站出来，远房大伯更是欲置其死地而后快，所以根本没有人能替自己说两句公道话，真的是“纷繁世界热闹常在，孤寡一身希望全无。”遂在眼里对这个家无望，对这个世界更是无望死心了。忽又转念一想“与其成天受人欺凌，不如远走高飞，去开辟另一番天地，那里有自由，更有快乐和无邪。”这样想着，第二天一大早便偷偷随意装点好行李，背着小背包，从此沦落天涯，无人知晓到底去了哪里。
小敏离家出走后，家里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伤心难过，除了刚开始几天故意摆弄出来的伤心，我从二伯母眼神里看出来的，是得意忘形，是大得解脱，更是冷酷无情。自己的亲生女儿忽地消失得无踪无影，却依旧笑口常开、无动于衷，我想问问她：“小敏就那样惹您讨厌吗？”无论如何，小敏还是离家出走了，去了一个彻底音讯全无的喧闹世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就那样简单背着背包走天涯，虽勇气可嘉，却又极度悲怜。每逢伤心之余，我会宽慰自己，其实她出走，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呢？在家的时候人人欺负，童年时代蒙着一层永不抹去的阴影，出去了，倒自在了，也宽阔了，憋在那么一个小天地里流泪，何苦呢？她虽和姐姐相提并论，可是她不知道，姐姐生活的环境是如何的。父亲虽然被迫让姐姐辍学成家，可是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一句责备的言语更是没有。当鼓起勇气让姐姐再度踏进学校的时候，她不知道父亲是说了多少鼓励的话、给了多少温顺的关怀。这些小敏具备吗？姑且不说父亲待姐姐如何，单轮母亲的做法就足以把小敏感动得落泪，在这里，不想多论。
再说被二伯母天天喊着“鸡娃”的奋强，早早地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以至于后来啥样的恶习，在他身上都能寻到一点影儿来，可见二伯母的教育是有多“成功”，很庆幸，教出来一位“好儿子”。奋强在家时，想要什么，二伯母就尽量满足其需求，甚至是天上的星星，二伯母都愿意变成嫦娥去摘下来送给“鸡娃”。殊不知正是这样无尽止地纵容和偏爱，给奋强灌输了一种“无他无人”的傲慢气质，也就是理所应当。这种气质是极易移性的，且最易引到偏离正道的轨迹上去，更严重的是，一旦奋强做了欺负姐姐的事，二伯母还会鼓励其那样做，所谓“火上浇油”是也。
从这一点上来看，小敏身处的家庭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整个家里都充斥着一种污浊之气，竟没有感觉到一点书卷气的存在，有的是冷漠和彷徨。所以我每次去她家，只是待一小会儿便立马跑出门去，我觉得再多呆一秒，都让人窒息和厌恶。二伯家的正屋是坐北朝南的，一年四季都可以沐浴到璀璨的阳光，但我没感觉到一点暖意，我便问父亲：“父亲，我二伯家那正屋每天都有太阳的，为何我感觉到的是嗖嗖的寒意，大热天的还会打个寒颤？可咱家是坐南朝北，常年没有阳光，且屋后还有一大高埂，冬天那荫凉更是遮掩到墙根底下，又为何我心中暖意不熄呢？”父亲笑道：“傻孩子，因为你二伯家的人心都是冷的，所以冷。咱家都是热的，所以你感觉不到寒意。”我又问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在我哥的《生物》书里看到说人心从未冷过的，因为它是人体除了大脑之外最重要的器官，每时每刻都在运动，那又为何偏偏二伯他们的心是冷的呢？”父亲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初中毕业顺利升到本地高中，刚一回家，却听到父母在说小敏的事，我忙问端的，父亲道：“真是一个苦命的娃，这么多年原来在南方打拼呢，竟也没有给家里来过一封信，甚至觉得她于那天就此消失。”父亲说着便只叹气，不愿再说下去，无奈在我的紧紧追问下，向我和母亲慢慢道来小敏消失后的这段岁月发生的事。
原来小敏自那日出门，第一个去的城市便是广东那一带，至于做的是啥工作，倒无从得知。只是身处异乡，又孤身一人，其工作必定不易的。后来辗转了好几个城市，似乎在找寻那个最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游荡的灵魂居无定所，也该找个适合她栖息的所在。还好在第五年下半年，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患难之友，俩人一起相互鼓励、彼此互助，攻克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慢慢地产生情愫，不由得走到了一起。起先的时候，男方家因礼节问题，要求小敏在结婚之时请一位家长过来，小敏死活不肯依，最后还是妥协，让二伯母过去。至此，在外飘荡了十余载，得以第一次千里魂牵，梦回那个曾经逃出来的无情之家。
小敏最终选择的地方，恰是美丽的西子湖畔——杭州，真的很适合。我自小也喜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尤为赞叹西湖，其“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还有那让人梦寐闲游的“西湖三十景”，有诗为证：
苏堤春晓，柳下横萧，日斜水中妖娆，春寒舞罢衣锦峭；
曲院风荷，青丝垂落，隐约眼眸泛波，苑有佳人倾人国；
平湖秋月，吟唱几阙，霜露空牵梅雪，疾风扫尽湖畔叶；
断桥残雪，此情成玦，那年悬月圆缺，缘起缘落终为劫；
柳浪闻莺，岸芷兰汀，琵琶一曲浮萍，波光凌弦又思卿；
花港观鱼，凌波烟雨，偶因人间诗句，莺啼鸿渐柳也绿；
雷峰夕照，木鱼闲敲，禅钟暮鼓归樵，忽闻溪童丛中笑；
双峰插云，以汝为尊，日日常作故人，夜夜伴月不见君；
南屏晚钟，指引归鸿，叶落月下影重，相思一梦醉三公；
三潭印月，点水一蝶，想来昔日情结，安好如刻石碑帖；
云溪竹径，踏月幽情，风灯摇梦圆景，薄袖一揽卧小亭；
九溪烟村，挂浦浮云，雁点秋容成群，风摇芦花一江沦；
虎跑梦泉，系马扬鞭，人归故园尚还，晓梦不凭春冷烟；
黄龙吐翠，春意绿堆，巧剪兰心为水，花明霜寒残尽褪；
满陇桂雨，翠绡封句，闲笛无声弄玉，落花成笺藏书去；
玉皇飞云，筝弦氤氲，小雨隔帘纷纭，雨歇把酒立乾坤；
龙井问茶，绾月一匝，垂杨昆仑立马，漫焙云烟婵似纱；
宝石流霞，小舟入画，蝉鸣叶净飞花，坐抚琴棋描书画；
吴山天风，羡煞苍穹，蓬松劲竹来登，宿夕难眠对旧梦；
阮墩环碧，苍翠在毗，翰墨一书香题，点花对月长相忆；
灵隐禅踪，檀香飘栊，梵音笼身心空，了罢尘缘无争宠；
六和听涛，青山萦绕，千军万马如潮，开并八荒也堪妙；
岳墓栖霞，忠义天下，一生铁蹄马踏，换一抔半城烟沙；
湖滨晴雨，烟柳霞肃，浓妆淡抹眉蹙，倾尽荣华天涯路；
钱祠表忠，得济苍生，血洒碧玉无声，义慈天下去匆匆；
万松书缘，嗜醉纸间，旧梦不忍重弹，且赏一书山水缓；
杨堤景形，蝉鸣空灵，幽梦一帘伶仃，潮起潮落总关情；
三台云水，彼岸斜晖，长天一色难回，丹心未泯衣锦归；
梅坞春早，轻染年少，画楼西畔吹箫，共饮此杯恰正好；
北街寻梦，偶逢伊人，莲步点润烟雨，粉目顾盼一江春。
小敏来家那天，正逢园中满目缤纷、群蕊竟绽，又加孩儿啼哭，其形恰乖觉可爱、见之忘俗，不由得忆起曹公《红楼梦》笔下的“黛玉葬花”。然林黛玉葬的是青春，是无助，更是对花无尽的怜爱。那么小敏葬下的是什么呢？可能更多的则为恨，为无奈，也有一点与世无争的豁达情怀，也未可知的。故在此，我斗胆借助《葬花吟》原谱旧题，以园中落花为纸、以小敏遭遇为笔，更以二伯、二伯母、远房大伯等之品性为墨，再题《葬花吟》是也。其诗如下：
花开花落花随时，闺厢镜前梳洗迟；
楼台花颤春光浅，带露灯昏人未识。
时移物换断芳尘，无边衰草花撩人；
霜雪受尽不见春，乌啼槐落粘泪痕。
烟光铩羽冷香消，心忧雨溅花萧条；
隔帘谁家笛阵阵？凄风音厉夜迢迢。
废雨颓墙催晓妆，酌酒节寒谓重阳；
夷门花好引人去，却已是花落水流恨无双。
一折二转三阶巷，莺花烟水合欢畅；
莫言秋尽芳飞少，敲枝摇动一身香。
明年依旧春风面，泪雨闻言花惊颤；
年年岁岁花不待，凄凄惨惨人蓦然。
来年花色虽依旧，惜花人皈离恨天；
花月瑶台影不同，纵怀幽恨对谁言？
焚香闭户朱颜老，寂寞拂头情未了；
桃花红笺柳如丝，梦呓独立桃花桥。
一腔悲音声声情，满园飞花等谁知？
雨困云卷相思句，云自无语人自痴。
欲将心事付残红，依花凝涕了无尘；
了无尘，几处弦断声？
为伊此心终作始，无关风月不了情；
风流子说风流事，多情女为多情痴。
落红散尽等谁收，空心人倦守空楼；
不问曲终人聚散，唯余旧月照新愁。
忍顾遮阳回照西，道是红颜别离时；
一朝飞絮三秋老，半生徒付十年期。
正是“多情人易为多情恼，少闲身难解少闲结。”欲知后情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