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家的生活原本沿着正常的道路向前走，其和睦友善、温馨美好之氛围，羡煞了很多人。却因大姐的搅和和诬蔑，竟最后落得分道扬镳，甚至到了妻离子散的境地。我本不愿再回忆那段伤心的往事，然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默默牵引着我，使我不得不提笔将其记录。故而在此声明一点：本回中所涉及之言语说辞，均为我心中真意所浮现，如若有流露半点不当或难以接受之处，只一眼扫过便是，不必挂怀方为正途是也。诸君须铭记，因感念大伯之恩，感激涕零，哭成此回。
言归正传，如今且说大伯见父亲比往日联系渐少，心下不解，常于雨天或农忙闲时来家串门，到父亲处寻求答案。父亲道：“不是我故意变淡，实在是难以再受你那大女儿的冷嘲热讽。我看大哥在家话语权也不多，全靠大嫂决定大小事，这可如何使得，女人做主要不得的。”大伯叹道：“这也是没办法之事，先前我没听你话，这辈子就惯了那么一个儿子，把女儿们硬是让自个儿自生自灭，现在想想后悔也无益了。故而近些天来，我见她也挺争气，遂把有些事的决定权让给了她，我也不愿再去干扰她的生活了。”父亲忙道：“这就更错了。嫁出去的女儿你还想把她再引进屋不成？让她不在鲁家安生待着，隔三差五往娘家跑，成何体统的！”大伯道：“我也没想着让她来，只是你大嫂不依，天天嚷着见女儿和孙子孙女儿。”父亲听着只叹气，也不好再劝。待大伯走后，父亲把我叫在身边叹道：“我真不懂你大伯是怎么想的，她那大女儿野心勃勃，以后那个家是没有好日子过了。”我忙问道：“父亲为何如此说呢？”父亲道：“我太了解巧合（大姐小名）了！”
由于那时我还小，不太懂父亲言语中的含义，直到有一件事发生之时，我才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原来这年三姐出嫁，嫁的正是过户那家的外男，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伯父遗风，外加身型结实、高大威猛，俱博得大伯、大伯母喜爱，方安心将三姐许配与他。待三姐出嫁，大哥已毕业工作，家中孩儿除了大姐常来看望之外，一年到头只有大伯和伯母二人。伯母整日在大伯面前念叨：“瞧瞧人家吉叔，孩儿们都常在家，多么让人羡慕的。我倒好，出出进进就我一个孤独鬼，孩子们都出嫁的出嫁，工作的工作，踪影也不见一个。要不这样吧，把孙儿孙女都接来家住，平日里倒也热闹，大女儿也常来的。”大伯觉得说得在理，遂把大姐的儿女们都接了过来一起住着，大姐和姐夫也因此常来。如此一来二去，大姐于不知不觉中便结识了村里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大伯对此浑然不知。待大姐结交的友人隔三差五来家看望，大伯便问：“你何时认识了如此多的朋友，怎么天天都有来的？”大姐道：“我在路上遇到就说了两句话，她们说得空儿就来看，没想到真来了，她们爱来不来，我哪管得了她们。”大伯也不好说什么。
由于大伯年事渐高，那燕山上的几亩地又地势高、坡度陡，且最接近大姐家，大伯遂将其让与大姐种。殊不知，这几亩地乃是大伯家最肥沃且最给人带来财运的，大姐如获至宝般兴奋。基于大姐年轻气盛、种植有方，那地里每年种的药材或是粮食，均可获得大丰收，的确带去了财运。据大姐所说，那几亩地所赚来的利润，远远超出了自家的十几亩黄土贫瘠地所获得的收益。有一段时间，大伯亲自过去观看所种的庄稼长势，见其枝繁叶茂、根系发达，方捶足后悔，却也无济于事。
大姐窥测到大伯家的地都是如此这般肥沃和优良，便怂恿三姐和大哥，合起伙将川里的几亩地也连哄带骗地掌握到自己手里，明目张胆地常住在大伯家，以此渐渐生根发芽，到最后竟深根蒂固、撼摇不动。邻里都劝大伯让大姐收敛一些，不要那么锋芒，毕竟她属于鲁家，再怎么谦让，也不能坏了该有的传统。大伯见此，也常规劝大姐，却也为时已晚。
时光荏苒，转眼间大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由于娶的是外乡人，也没在这边过喜事，只是随随便便请了双亲父母和邻里代表，摆了几桌酒宴就匆匆结束。不想刚过年头，大嫂就已怀孕，于是让大伯和伯母一同过去照看。
然此时大伯开始头疼起来，因为面前恰面临两难选择：如若去，这个家交给谁看？如若不去，在亲家面前也过不去。万般无奈之下来找父亲商榷，父亲道：“我可不能做主，我们是万般不去看的，落得好则罢了，落不好，如何使得？”大伯道：“这该如何是好呢？”父亲劝道：“依我看，还是先别过去，也别忙着丢下那么大一个家不管不顾，也得先敲定亲家好处不好处也是要紧。”大伯忙道：“却也是的，不过听说她们家也和咱家一样受过苦，农民出身，估计不会为难的。”父亲还欲在说，早被母亲使眼色憋住，硬是把话咽了下去。
最后倒还是背着父亲和伯母一同去了大哥处，大伯选择将所有药材能卖的卖，不能卖个高价钱的，就让给大姐。还在走时随身带了许多生活必需品，满满装了三大袋邮寄过去，把整个家交给了大姐一家照看。
没有大伯管教的大姐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和姐夫干脆不回家去住，整日在大伯家翻箱倒柜、无恶不作。更可恨者，大姐竟把积攒多年的果树统统铲除，只留下院中一两株在那苟延残喘，余者皆变为药材棚子的支架和顶梁柱。还把原先的木门拆掉，在西北方断开了一道口，安了一铁门；再把院中横扫一通，一溜烟铺上水泥，花园随之倾颓。姐夫还于刚安铁门左侧一树林尽毁，把原先高埂铲得与地面相平，同时铺上水泥，上面架起七八根削得平整的白杨木，把用硫磺熏过且清洗干净的药材搁在木头上，旁边又筑起三个狗窝，养了三条狼犬守着药材。
白天时段，大姐和姐夫招呼来众多雇佣者，纷纷有条不紊地把购置来的药材，通过裁剪、清洗、熏硫磺、晾晒等七八道工序，将其装袋并装车到集市上售卖。而到了晚上，待雇佣者们离开，院子里霎时灯火通明，大姐忙唤来一帮子婆子媳妇，在水泥铺就的庭院里载歌载舞，甚是欢快。估计大伯万万没有料到，大姐会有现在锦衣纨绔的生活，而自己，却在辛勤养育着下一代，还得受别人颜色。
自从大伯离家去了大哥那儿，父亲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大伯家门，甚至是绕道去地里忙农活。因为父亲心里明白，至于大姐那般人，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能不理会就不理会，那是一滩洗也洗不干净的脏水，而且一旦招惹，麻烦会去之不尽。即便如此，父亲还是躲不掉被恶言相扰的麻烦。那帮村里的闲散人，总在背后议论父亲，似乎他们压根就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眼睛和头脑，总人云亦云，喜欢“拍马屁”。而父亲听的最多的是“考上大学的多得很，能走起读书的是有数的。”父亲知道说的是兄长那件事，但父亲不去和他们评理，对于这样的流言蜚语，父亲依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管让他们诽谤去也无所畏惧。
而传播这些流言蜚语，甚至是让人匪夷所思的诽谤，都是大姐和姐夫的“丰功伟绩”，因为他们对我家的境遇实在是了如指掌、知根知底。“嘴巴长在他们身上，总不能堵住不让说吧。”父亲常这样跟我调侃。
不想没过一两年，待大哥的儿子终于抚养到足以自己走路无妨时，那娘家人倒把大伯和伯母给赶了出来，大伯无奈只好领着伯母回了老家。大伯估计梦叶梦不到，等待他的还有一场疯狂袭来的暴风雨。大伯回家之时，见居住了半辈子的家被女儿改造得面目全非，欲痛责一番大姐的，却力不从心，无法说出口。只好悻悻地来找父亲诉苦，大伯道：“我原以为娘家人与咱家一样，同样是农民好相处，谁知自打我过去开始，就处处刁难我，说我一大男人不出去工作，成天待在家好吃懒做的。我那儿子见此，碍于情面也不好说道说道，把我夹在中间，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来时那大女儿却把家来了个大变样，权当没有我这做父亲的。”父亲一边听着，一边劝道：“还是想开点为好，孩儿们那样做也有那样做的道理，我们都老了，我估摸也有如此遭遇也未可知。”大伯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呢，你那孩子那么孝顺，怎么就和我一样。别的倒好，只有一件我也无法原谅自己。”父亲忙问何事，大伯道：“我早该学学你教育孩子的道理，如今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最后竟是孤家寡人了！”那天大伯和父亲说了很多，大伯说着说着就会泪流满面、怅然喟叹。我忽然从大伯眼里看不出一丝希望的痕迹，有的是后悔，有的是绝望和落魄。大伯回去之时，给父亲留下了电话号码，让父亲有事没事就打给他，在家真的是没有半点立足之地了。
随着姐夫药材生意的不断扩大，屋内门前木架上堆满了各色药材，只等着晒干载出去卖。不想这年冬天倒出现了几次偷盗药材事件，那三条狼犬更是被毒死了两条，姐夫一家顿时陷入恐慌。这天大姐招呼大家一起商议该如何防患于未然的计谋，大姐道：“不如在门前墙根底下修筑一个小屋子，让爸住在里面，这样既可以吓退盗贼，又可保佑全家安康，两全其美。”可能姐夫还是怀有一丝仁义之心，忙道：“转眼天冷将下去，父亲在那屋里能行吗？”大姐见姐夫话语软了下去，忙回道：“给屋里置办一个火炉，再多加两床被子，不妨事的。”还没等大伯再言，大姐就这样决定了，于是第二天开始，果真在那墙根底下以青砖砌了一间隔屋。我猜中间肯定做了什么手脚，或是偷工减料的，那屋子与墙之间的缝隙都没有缝补上去，狂吼的风一吹来，有一半都钻进屋去，屋里屋外根本没什么区别。
此时我正读大学，离家比较远，至于大伯居住的真切环境，我是无法得知。一日忽觉内心发闷，心急如焚，遂忙找出以前记录在备忘录中的大伯电话，箭一般拨了出去。待铃响了四五声后，电话那头才接了问道：“喂，你好，是谁呢？”我一听是大伯声音，却觉声线迟缓，似有疲劳厌倦之状，忙问道：“大伯吗？我是程程，最近好吗？我很想您，幸好之前在我父亲那得来了您的电话，今儿忙打了过来。大伯不舒服吗？怎么声音如此柔弱？”只听电话里慢慢道：“哦是程程啊，我很好，你怎么样呢？学习生活都怎么样？我没事的，只是前几日偶感风寒，在炕上躺着休息呢，不妨事的。”我忙道：“大伯一定注意身体啊，请大夫来看了吗？”只听电话里窸窸窣窣有话语声，却不是大伯的，可惜一句也听不清，半日，大伯回道：“放心吧，请了的。程程好好读书哦，没事我先挂了。”没等我再问，大伯一下撂了电话，只留我愣在宿舍阳台，傻看着大伯所在的方向。
殊不知，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和大伯说话。仅仅隔了两天，我正下晚修回宿舍和舍友大闹，忽地电话铃响起，我一看却是父亲打来的，我刚一接，父亲在那头道：“程程，能回家一趟吗？出了大事了！”我心一惊，忙问端的，父亲哆嗦道：“你大伯昨晚去世了，我才在你三姐夫那儿得知。能来吗？不能来就算了。”一听到大伯去世，我瞬时脑子一片空白，不觉整个身体瘫软了下去，却被舍友一把扶住，猛地“哇”一声哭将出来，模糊听父亲道：“唉还是别过来了，大老远的也不够折腾的。”我哭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前几天我还跟我大伯通了电话呢。”父亲叹道：“人世无常，我也无从得知，这才要去看个究竟。”我叹道：“现在正是课业紧张时段，老师是不会请假给我的，我只能寒假回去再尽孝。”父亲忙劝道：“好好读书要紧，家里的事我来处理，切记不要分心才是。”说着便匆匆挂了电话，独留我在床边抹泪。
一会儿，我转身跑出门去，趁着苍茫的夜色还有泛泛而起的灯光，一路狂奔着向操场跑去，又不觉双泪横流。那晚的疯狂奔跑，让我回想起许多和大伯共度的岁月，它们如泉涌一般堆砌心头，不禁联想到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一首短诗：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地渺茫，
你仍要保持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漫天的星，只有人不见，
梦似地挂起，
你闲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扔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顶着繁星，我才真切感受到这诗流淌的无尽情愫和喟叹，“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地挂起。”那挂起的是梦吗？其实不完全是，更多的是孤单和落寞，大伯走了，和爷爷一样毫无牵挂地走了，但愿最终归去的那个世界里，没有欺凌和冷眼，被那个世界所善待。
待寒假归家之日，我刚放下行李，就忙奔向大伯家，一进门忽地双膝跪在大伯灵位前，狠狠地磕了三下头，到最后额头肿起了一大块。但我无怨无悔，这三下是敬拜我至诚敬仰的大伯；是弥补我这一介卑微，仅能以此作为回报；更是惋惜多年以来无私照顾父亲、承受诸多苦难、养育狼儿虎女、最后孤独冻死的大伯，不免扬天长叹道：
惯养娇生无所期，一片冰心话别离。好防佳节回归日，却是烟消火灭时。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