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父亲见那槐树竟将半条路霸占，且时常因此差点出危险，正欲怒气中烧似地找六爷爷讨说法，却被母亲拦住劝道：“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你这般情况去他那里说道，这不正是往枪口上撞吗？我看先姑且忍过这两日，等悟出个理儿来，再去他那儿摆明，我们有理在先，这却是占了上风的。”父亲思忖了一下，觉得甚是合理，忙回道：“你虑得极是，还是我太仓促了。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这路是几家走的，我不方便，他们也方便不到哪里去。就是觉得太过于霸道了，既然那么妨碍，何不一斧子砍掉，岂不两便吗？难道还留着给自己做棺材不成？”母亲忙道：“这话岂是乱说的，若被他们心尖的听了去，又是一回梗。”父亲叹道：“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是好事不做一件，一天天竟想着怎么拾掇别人才是正经。我也早就看透了，很多事过去就得了，可心里这口气就是平不下，见不得他们趾高气昂似地挤兑人。说实在的，要不是顾着孩子们，他们怎会有如今的太平日子过？”说着点了支旱烟，吸了一口道：“你歇息会，我去燕山地里安鼠架去，最近地鼠猖狂，黄芪被吃了一大块。”母亲答应着，父亲则出了房门，在棚子里找来铁揪，又出院门在墙根底下削了几根拇指粗型圆木棍，遂辞了母亲上了燕山。
再说这地鼠是庄稼人最憎恨的动物，每年到了药材刚栽到田地里之时，地鼠便出来啃食药材的根茎。由于它只在地下活动，生平最怕阳光，且钻洞功夫了得，故而人们对它只能是无可奈何，怎么抓也抓不住。后来有人发明了一种抓地鼠神器，所需之物仅为几根木棍、一根长线、几根直发条、一大块青石板和一撮土。待有地鼠出来活动时，先探明它最常出没的洞府，而后开辟出一洞口，在洞口上方铲出一平整面，将四根带双叉木棍两两组合，以短绳捆紧并岔开直戳在平整面两侧，再以一根圆木棍平搭在俩岔口。接着以长粗绳十字形捆好青石板，一侧以一短竹棍固定，一侧则用一撮土固定在洞口，石板正下方对着发条，而发条须正插于鼠洞上方。待地鼠出来活动，一不小心撞到一撮土，会将绳子带动，而后整个青石板压下来正砸中发条，发条则会戳中鼠身，当场毙命，整个过程仅需不到十秒钟。
燕山上的那块地由于土质肥沃，药材长势好，故而常引来好多地鼠。地鼠架成为杀死它最得利器具，父亲每年靠它会消灭一半来访的地鼠。然这地离家较远，处在半山腰附近，来回一趟需要半个多时辰。而父亲却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山路上有一半脚印是父亲留下的。这样的辛劳总会有回报，当别人家地里药材被啃食殆尽之时，家中药材则完好无损，纤长光亮。邻里彩凤见了，甚是惊奇，问父亲栽培的妙方，父亲道：“哪有什么妙方，我只不过是多安了几个地鼠架而已。”彩凤叹道：“怪道如此呢！我先前就让二全勤跑着，可他不会这个，如今虽种了几亩，倒被糟蹋了一半。三哥要是愿意，也帮我安一两个。”父亲道：“我的都懒得安呢。”说着向母亲示意回了家。
不想这日，母亲在高埂上拿青石板，由于刚下过雨，草上沾着雨水特别滑，母亲脚下踩空，一下抱着石板从梗上摔下砸到地里。父亲原安架子的，见母亲从梗上携石板滚下，吓了个魂飞魄散，忙喊着让母亲丢开石板，边喊，边往母亲下落之处飞去。转身到母亲身边，却见石板因身重而被埂子上一突出来土块挡住，幸而没有砸到母亲。然这埂子高且陡，母亲还是伤着了胯骨和腰身，父亲忙扶起母亲背着回了家。
母亲这一伤，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好转。每日除了贴药膏和热敷，父亲还找来药罐给母亲煎药，而这药均是按照已经学医的兄长开的方子抓来的。由于医治有方，外加父亲和我精心照顾，母亲很快从病痛中解脱出来，渐渐地心情明朗，可以下地走动。每逢父亲扶着母亲闲逛时，总会责备自己不应该让母亲到那高埂上拿石板，以至于飞来横祸，遭受本不该遭受之罪。母亲总劝道：“照此也该有一劫，躲也躲不掉，不是你的责任。”父亲见母亲如此体贴，倒心情宽慰许多。
在母亲修养这段日子里，父亲除了照顾母亲，还将门前原本安好的栅栏拆掉，找来打土块的器具，趁势打了一摞土块，最后直接将门以土块砌上，给堵死了。又在庄后院子里另辟了一条道，和二伯家共享一木质院门。二伯家原本地势较低，园子与他家隔着一两米左右埂子，而父亲直接把花椒树旁那段埂子铲掉，开辟出能走小车的路来。如此之下，我们再也不走被六爷爷他们越走越窄的道儿了。母亲见此，惊讶道：“这也奇了，怎把这好好的路给封死，倒从庄后绕了？”父亲道：“你不知，那路现在是实在也不能走了，无奈之下，我才找二哥协商，另辟蹊径，如今倒比以往宽敞许多，且还不会看着别人脸色走路。”父亲遂给母亲讲起这几个月来的新鲜事来，皆讲得津津有味，别具一格。
原来自那日母亲受伤后，父亲就有了封死原有大门的想法，可终究还是对六爷爷他们的做法心存芥蒂，想着哪日遇着表明表明。可巧这日，父亲肩扛锄头从外面回来，正要进屋，却见六爷爷从槐树底下绕过来，父亲故意扯着嗓子问道：“这么大热的天，六爸这是要去哪里的？”六爷爷一听是父亲的声音，慢悠悠地走近来，停住脚回道：“今儿个二全他家碾场，我去场里看看地儿去。”父亲笑道：“哦是这样，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儿下午有雨，还是改天吧！”六爷爷叹道：“我也劝的，可彩凤不听劝，二全又是个没主意的。”话音刚落，二全拉着一车麦从槐树底下过来，却因枝杈繁盛、转角窄细，一车麦竟将半车给截了下来，麦穗滚了满地。父亲叹道：“看来不光我一家吃哑巴亏呢！”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瞄见彩凤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抱怨道：“爸，怎么还不把这棵树砍掉？您看麦穗都被刷掉了，剩下的还得重新装上去。”六爷爷只站在一旁砸吧嘴，并没有一句言语。彩凤见有外人在场，也不好意思再说，只好转身又默默找来扫帚簸箕等物，将洒落麦穗全装进袋里，父亲借有事辞别。
至次日，父亲在门口规划，又见六爷爷过来，父亲遂问好。六爷爷道：“如今这路先走着，槐树先不砍掉，那树干正好当棺木，改日我让二全把碍事的几根条子砍了去。”父亲听着，不曾想和自己所虑竟丝毫不差，果真是给百年之后做准备。忙回道：“既然如此，那就就此打住，我们谁也不提这树碍不碍事，就这样走着吧。”六爷爷叹道：“几个孩子除了大全，都不待见我，我不这样打算着，谁替我准备呢？更何况是自己家的，用着实在。”父亲见六爷爷眼角湿润，便没再多问，槐树之事算是结束。
不想没过几天，四爷爷家喜霖在槐树旁自己家小径上，堆起一堆猪粪，走过去臭气熏天。父亲起初还以为堆放几天就会收拾干净，后来不仅十天半月没见收拾踪迹，反而越积越多，到最后堆积如山。父亲深明喜霖最是懒散无能之辈，且没有一点教养，趁着这机会，欲将其改邪归正。可三番五次提及，喜霖恍若无视一般，嘴里答应着，却不做出一点实际行动，真真到了顽固不化的境地。
一回我放学骑车归家，一路皆顺。在爬上四爷爷家门前那段陡坡后，正欲兴致勃勃瞪着，不料喜霖家养的一白犬不知从何处窜出，一路嚷着朝我身上咬来。慌乱间我大声呼喊，一边呼喊，一边忙骑车往家赶。那犬紧追不舍，眼看就要咬到我的小腿。忽“咣当”一声，整个车子撞到那株槐树上，车子立马带我左翻到四爷爷家庄后凸起的埂子边，车子压到我身上，我动弹不得，那犬趁势张大嘴一口咬到我小腿上，我大喊一声，猛地哭将倍至。不一时，父亲拿着铁揪跑来，犬忽地闪过墙角，没了踪影。父亲忙推开车子，掀开裤腿看伤口，只见腿上整齐列着四个深深的牙齿印。正不知所措时，喜霖也到身边，忙嘘寒问暖，父亲骂道：“野狗养的杂种，不剁碎了还留着做什么？我不来得及时，我儿没命，你也休想活！”喜霖低下头忙认错，欲劝说的，早被父亲回了去：“明知养的是什么鬼东西，还不圈养，还让它悠然自得地在院里，这也就罢了，院门也不关，这是故意咬我孩子吗？”说着起身拿起铁揪，就要去宰了那犬，却被匆忙赶来的母亲一把抱住，父亲怎么也挣脱不开。喜霖忙道：“三哥别动怒，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也是要紧，费用我来出。”父亲也没理喜霖，让母亲推起车，自己背着我回了家。
这里我们刚回家，父亲忙把我放在正屋炕上，找来双氧水消毒，又撕了一块布和一卷麻绳，仔仔细细地给我包扎好。方对母亲道：“我去大哥那看看有没有狂犬疫苗，没有的话带着程程去医院打一针。”说着跑着出了院门，母亲则过来叹道：“明知养的那东西会咬人，还敞着门，真真一个废物，我看那犬也活不了多久，乱咬人的狗容易短命。”我听了，笑道：“还有这一说呢？不过也是，平白无故地咬我，我也咒它早点脱身。”母亲道：“那可不嘛！我儿时也被疯狗咬过一次，听说咬完我后啥也不吃，没过两天就一命呜呼了。”我笑道：“真神奇！”
正和母亲这样说着，父亲携大伯进了屋，大伯忙拆开包扎带，仔细瞧了瞧伤口，拿手指摸了摸患处，笑道：“无大碍，狗牙没有嵌进肉里去，是裤子救了一命，幸好厚实，不然嵌到肉了，那就要马上注射狂犬疫苗。如今就这样消毒着，过两天就好了。”听到我没事，父亲和母亲这才舒缓了一口气。大伯揪了一下我的耳朵，笑道：“你小子，已经吓人两次了，还好都没事。”说得大家只是笑，母亲则去厨房备饭，父亲和大伯谈论起最近发生之事，我在一旁静静听着。只听大伯道：“我看还是别走那道了，靠你二哥这边还是可以走的，就是危险一点，可总比那边既窄又腌臜强些。”父亲叹道：“邻里做法真是让人寒心！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如今这最起码走的路都被人种树的种树，堆粪的堆粪，均不是常人能做出之事。如今我也不走这路，把它堵上吧，眼不见心不烦。”大伯笑道：“你这宁折不弯的倔脾气还是依旧，要是你二哥有你一半的性情也是好的，也不至于被人摆弄，自己倒心无挂碍，整日和牛说着话。”父亲笑道：“大哥也顾着自己的事，管他做什么。如今你把巧合招进来，以后迟早要在这落地生根的。”大伯笑道：“三弟放心好了，她不会的。”二人这样说着，母亲做好了饭，本再三挽留大伯的，可还是借故回了家。
大伯刚出门，父亲就对母亲道：“无故引狼入室，还不醒悟，迟早被赶尽杀绝。巧合就是奔着大哥家得天独厚的做生意环境，才酝酿了这么久。”母亲道：“你也别瞎操心，他都不明我们的善意，还说程程长大会侵占他的房子，谁稀罕。”父亲叹道：“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也管不着了，如今想着怎么应对这路才是正道。改明儿我就开始修新路，我不信他还来挡我道！”
说时迟那时快，次日一大早，父亲果真着手动土修明路。父亲先是在原来栅栏之处砌起一堵高墙，接着和二伯商议，将高埂铲出一段，铺好垫土后，恰好与二伯家原来道路相连，直达百年椿树旁，还在围墙下筑了一间小土屋养了一只小犬看家。至此以后，再也没有走过肮脏邋遢的那条路，待我后来兴趣乍到去看时，早已杂草满地，二全家也搬到平原去处，原来的庄子僻静阴森，无半点生气可言。正对门院子里由于没人照看，那杂草长得直达膝盖，密灌丛生。我去了一次也就没再去过。见此情景，不觉内心思如泉涌，遂提笔记录如下：
“流云袖起，起青山之烟雨兮造天地之灵秀。沉锦扇落，落碧水之潇添兮览造化之弄人。
月上檐牙，风垂朽亭。田蕴林叶，石匣藏苔，百年椿树引人观。踏步林荫间，翠绿盎然，举目不可望尽。漫树春花，繁繁兮不知其几何焉；揉碎秋月，粼粼兮不知其几多焉。魂梦一曲惹旧事，流光一束覆新燕。可怜未得君心深。隔墙闻虫鸣，把酒话苍岭。花镜映景，可看人家，烟起渺天高。
空山霁雨，青峰碧露。晨空白鹭穿云过，清风迎笛闻歌舞。南峰浅道排云上，行到穷处自逍遥。
云台有人兮笑赋云，林间有鸟兮啄青皮。皇黄者，卿青者，何足道哉！不若负酒踏歌，不远天涯。”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