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二全浑身狼狈地进门，又喊救命，把大全和仁美吓了个魂不守舍。二人还没缓过神，二全说道：“这么晚叨扰大哥大嫂真对不住，但实在是有非常要紧的事需要大哥大嫂帮忙。”二人急忙问是何事，二全回道：“前几日我去外地，被一流氓给盯上了。那流氓二话不说，趁着旁边无人，就来夺我钱财。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几下，就把我制服得妥妥帖帖的，任他胡闹。正无助时，手摸索到一块砖头来，便拿起狠狠砸在他身上。谁知他不经打，被我一砖头敲碎了头，血横流个不住。我见不妙，抽身就跑，也顾不得他是死是活。由于仓惶，把写给别人的一封信落在他身边。他居然靠着这封信找到了我，把我拖在地保那里吃苦头，折磨我。谁料这地保却不是他那样的人，趁着今夜那流氓喝醉熟睡，把我放了出来。我不敢回家，才跑来找大哥帮忙。”大全一边听二全说，一边直叹气，又让二全去洗洗，吩咐仁美先给二弟备些吃的。仁美忙热了些还未动筷的菜，又在簸箕里拿来三个大馒头摆在盘里，放在桌子上。彼时二全洗了手擦了脸，回来见桌上馒头肉菜，顾不得道谢，便急忙狼吞虎咽般大吃起来。
大全见二弟这般模样，又叹息了一声，方说道：“你从小浪也就罢了，如今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叫我如何是好？”仁美在一边劝道：“你也别光顾着泼冷水，我看也不都是二弟的责任，咱们得想个法子摆脱才是。”大全道：“你说得轻巧，我当大哥的，自然得给他出主意。可这又是差点出人命的事，我可做不了主的。”二全先是只顾吃，这会听大全说“做不了主”，已知投奔不着，便放下手中筷子和半个馒头，起身说道：“难道我喜欢浪吗？咱爹咱娘自小就喜欢你，从不把我放在心上。就连一双鞋垫，母亲也是只给大哥，不给我，有时还偷着给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接着道：“家里不喜欢我，不代表别人不喜欢我，我只有在外面才能领会我的存在。不想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又栽了跟头，才第一时间找大哥帮，大哥不帮，直说就是。”大全此时被二全的反应气得脸上的经络都暴了出来，厉声道：“不孝的东西，还敢顶嘴了是吧？看我不教训教训你！”说着就要拿栓门棍，早被仁美一把抱住腰身，对二全道：“还不快走，你哥要打你了！”二全正言道：“嫂子也不用拦着，让大哥打吧，打死我我才安生。”大全气得跳将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仁美，骂道：“烂了嘴的胡涂东西，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大哥的？苍天呐，还不快收了去。”二全走到门边，转身笑道：“从今以后，我是死是活，不和你任大全相关。”说完，甩门而出，又重重关了门，只留下大全和仁美在那生着气。
此时晓东正在屋内看电视，忽闻“咚”地一声门响，惊得忙跑出门去。却见母亲正抱着父亲，二人脸上都显着怒色，忙问道：“父亲母亲这是怎么啦？”仁美见儿子进来，忙松开手，装笑道：“没什么事，你去看电视吧。”大全坐了下来，示意让晓东过来同坐，晓东只得过来坐了。大全叹道：“还不是你二叔，真真气死个人哩。”便一五一十地把整个经过讲给晓东，三人不免又叹息一回，至半夜方息，无话。
再说二全打大哥家出来，将心中怨气发泄了一二，顿觉心神明朗、动力十足。忽想起原是找大哥给自己解难，却闹得彼此不愉快，不知如何是好。这样想着，忽背后有人道：“这么晚了，在这里瞎逛悠什么？”二全回头一看，却是玩伴姓张名善者走了过来。二全道：“想找我大哥帮忙的，不想被他训斥了一通，正为难呢。”这张善最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以前常帮二全的。只听他笑道：“有什么疑难只管告诉我，兄长我给你出主意。”二全心中明晰这张善的为人，便把疑难脱口而出，毫不保留。张善听毕，正言道：“你大哥也是为你着想，也不必难过，改天去认个错便是。还有那流氓，也是他有错在先，要不这样，我先领你到我家去住两日，等避了这风头再说。”二全听如此说，再加夜晚风急、无处安身，便跟了张善回了家，二人又协商了一回，方歇息，一宿无话。
至次日，二全早早地起来，见张善及其母均未醒，便打点好行装，偷偷地出了门去，留下一张纸条搁在外屋的饭桌上。待张善醒来，四处寻二全不得，又至外屋梳洗时，方发觉桌上一纸条，又打开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张善兄，小弟深夜打搅，又烦扰一回，不禁惭愧万分。昨夜与兄协谈之事，我已心中有数，自会调停妥当，请兄不必挂怀，也勿再找，只当不知此事。
小弟二全敬上
张善看罢，深明二全为人最是特立独行、不受恩惠的，帮了也不记人情，还是少踏这滩脏水。于是张善选择明哲保身，没再寻找，亦未再提及。后听闻二全还是因此挨了流氓的打，家人知晓后更是罚了他十天的黑屋子，还饿了十天，差点被饿死，也属无可奈何之事。
二全这波风潮之后，影响颇大。父亲见此，待几个孩子愈加地严厉和得道，姐姐也不例外。
姐姐因照看我，上学时是班里年龄最大的，而姐姐却不因此记挂在心上，每日只潜心学习，成绩一直靠前。在姐姐心中，照看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更是无可奈何的事。因家中父母忙于农活，没人照看我，兄长又在上学，只好姐姐来出面。我敢坦言，在我们三个孩子里，姐姐是最喜读书的。父亲说姐姐在没有上学之前，常拿兄长的书来看，总看的那么入神，老是忘记时间。虽然每日除了调皮捣蛋的我给姐姐制造无尽的麻烦，她还得做饭洗衣，又喂养家畜，是母亲最佳的帮手。即便如此，她还是有时间偷偷看几页书，自己喜欢的书，我不知，父亲心里却一清二楚。父亲说有一回，他和母亲回来的比较晚了，他们想把那亩地的药材全都种上，不料直到太阳落山许久方回家。他们一回来，见饭也没做好，而我在一边哭，姐姐却在屋里不知做什么，还亮着煤油灯。父亲道：“咋还没做饭呢？”姐姐一听是父母回来了，赶紧把手中的书藏了起来，下炕出了屋子，一边哄着我，一边回道：“我这就去做。”父亲对此事浑然不觉，直到几天后，才明白了，于是赶快让姐姐报了名上了学。
姐姐终于进学了。进学的那天，是母亲送去的，背的是母亲亲手做的单肩包，父亲还特意买了一身喜欢的裙子，姐姐一直穿了好久，还珍藏了好久。那天阳光特别好，照在姐姐身上，是那么地耀眼，我第一次觉得姐姐好美：一双明晰大眼睛，自带双眼皮；两条弯弯小辫子，走起路来晃呀晃；一身蓝裙子刚合身，像极了神话里的小天使。姐姐带着对书籍的幻想和学校的神往，开始了漫长却坎坷的求学路。
前几年里，姐姐的生活都充满着快乐和幸福。每逢放学回家，总是先跟我谈谈这一天里在学校的所见所闻，说的差不多了，就跑去做晚饭，有时一边讲一边收拾。慢慢地，在我幼小的心里，也播进了好奇的种子，我也在幻想“学校”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存在，竟把姐姐迷到如此境界。每次我会问：“姐，学校真的有这么好吗？”姐姐一脸的神秘，笑道：“那可不嘛，不好，我还能说好？”“说说看嘛，到底是怎样的好？”我拽着姐姐的衣角，一脸苛求地追问。姐姐无奈，只好跟我讲许多我听不懂的话，记得有什么“国旗”、“班长”之类的词句，我也记不清了。还有到了下一年开学，姐姐总会拿来一张红纸，还有一个小本子，父亲会把红纸贴在墙上，而小本子则是姐姐的珍藏。后来才知道，那是奖状和笔记本，是专门鼓励好孩子的，并不是每个学生都会有，我亲身经历了，才知道那有多难得到。到姐姐小学毕业，墙上相框下面满是红纸，我兴高采烈地对姐姐道：“姐姐真是好孩子。”姐姐笑而不答。
不曾想，到姐姐小学毕业那一年，我们家那地方在庄稼快成熟时，遭受了一场灾难：老天居然下了一下午的冰雹，如豌豆大小，连路都堵住了，任何庄稼被打得是一粒不剩。农民都是“靠天吃饭”，我家更是。这一场冰雹，险些砸掉了姐姐的未来。
冰雹过后，父亲把大家都召集在一起，满面愁容道：“天要绝人了。本来想着今年庄稼收成好，可以过个好年，谁想老天爷如此绝情，什么也没了，几个孩子上学该怎么办？”母亲道：“这没啥，大不了我出去要馍吃，不会饿死的。”父亲忖度了一下，坚定道：“如今，合娃（姐姐小名），陇陇，程程，都已经上了学，你也不必出门去，我可以到亲戚家借点钱。大家都要振作起来，不要怕，会好的。”
第二天，父亲就踩着破旧的自行车，踏着满是泥泞的路，去北山舅家借钱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刚一进门，就对迎接父亲的我们道：“他三舅借给咱家六百元，这下好了。”姐姐无奈道：“我上初中要三百！”兄长在一旁道：“我听说高一要六百学费呢。”父亲听罢，又数了一遍手里邹巴巴的钱，顿时沉思。半晌方道：“程程才刚上学，陇陇又是关键期，那合娃就…….”没等父亲说完，姐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跑了出去。大家找呀找，始终找不到姐姐去了哪里。母亲早就成了泪人，对父亲道：“你就会欺负合娃，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娃子。”父亲对刚才的话顿觉后悔万分，眼角也满含泪花道：“我这不也是没辙了，才说出这个最坏的打算来。合娃是女娃，以后会成家，让她早点成家也挺好。”母亲哭道：“不行，绝对不行，她才几岁啊？”母亲跑了出去，满地儿找女儿，晴朗天空下传来“合娃，我的好女儿，你在哪里？”那声音听着好无助又好伤悲，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我和兄长也在找，始终找不到，走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兄长道：“我们分开找，我去坝上看看，你到场里瞧瞧。”我答应着，在场里翻遍了，也没找到。于是壮壮胆，看着眼前黝黑的燕山，踏着坚定的步伐上了山。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的：黑树影、黑道路、黑山，只有天空闪着明亮的星星，我心有余悸，却不在乎，只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后来，父亲才在园子里的草垛后面，找到了哭着睡着了的姐姐。父亲一把抱住了姐姐，看看她的脸：眼睛肿得圆鼓鼓、嘴唇裂开、头发散乱，只是抽着一口气息，却睡得那样香甜。父亲心里一阵发凉，不觉“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在晴空下传得好远好远。父亲找回姐姐后，把她轻轻放在炕上，又急切地出门，也把同样苦苦搜寻的我们找回了家。
父亲终于决定让姐姐上学，最后还是姑姑偷偷背着丈夫给了父亲五百元。姐姐顿时开心得好几夜没有合眼。那些日子里，我和姐姐朝夕不离，经常逗她开心。
姐姐终于踏进了初中的校门，那天，父亲给姐姐备了一身运动衣作为补偿。姐姐穿着那身运动衣，蹦跳着简直像个小精灵，抱着父亲久久不愿离去。父亲看着女儿，露出了纯真般的笑容。
初中三年，姐姐和小学时代一样，每天回来都会做晚饭、收拾屋子，一切做完，才去桌子上温习课业，一直到很晚。有时我和兄长也在，我们三个孩子一起学习，我总是第一个睡觉。有一天半夜醒来，只见兄长和姐姐还端坐着身子在那看书，后来才知，他们经常如此。那两个箱子，成为我们共有的记忆。
时间飞快，忽地姐姐就初中毕业了，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地高中，恰好当年，兄长也考大学。发榜那天，兄长被录取了，当西北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时候，正是炎炎夏日，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全家在燕山上的玉米地里，拔玉米苗的分岔。忽听得远处有喊声，见是大伯，听喊道：“陇陇，我刚去小铺买东西，人家说有你一封信，是录取通知书。”大家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跑到大伯身边，兄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通知书，果真录取了。但即刻陷入沉思，因为这大学的学费真的高得惊人：每年要五千元，还不贷款。
回到家中，兄长断然决定：再补习一年。兄长想再考个更好的学校，贷款的那种，家里也都同意了。只是天又不争气，久旱不降甘霖。转眼又没有足够的钱来供养几个孩子上学，父亲道：“程程刚上初中，陇陇又考大学，合娃就休学帮家里吧。”霎时，三年前的悲剧立马再次呈现在姐姐面前。姐姐又哭着跑出了门，我们又是找呀找，就差把地皮翻一遍了，却不见姐姐的身影。母亲对父亲哭道：“合娃一个女娃子，能承受两次同样的打击吗？我觉得嫁给你是一个错误，你就知道欺负女娃。”父亲只是叹气，又跑出去找姐姐。最后还是在园子里的草垛后面找到了正在啜泣的姐姐，父亲一把抱住姐姐，哭道：“对不起，我可怜的娃！明天去报导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姐姐不说话，只是哭，在父亲怀里嚎啕大哭，哭了一下午。
第二天，姐姐偷偷去学校了，她没有带一分钱，骑着那辆双外胎的陈年自行车，独自到班主任面前道：“班主任，我来报导了。”班主任道：“好的，先交学费。”姐姐斩钉截铁道：“没钱，可以先欠着吗？”班主任道：“学校没开过这个例子，我做不了主。实在不行，你去校长那看看。要不我带你去！”说着，带着姐姐去了校长办公室，姐姐脸上丝毫没有怯懦的迹象。此时校长正在办公室里和几个教师谈论着什么，见李老师带着一个女孩子进来，就问何事，李老师一五一十地说明原委。校长正踌躇间，只见其中一位女教师认出了姐姐，对校长道：“这女娃我认识，我先前教她化学的，她成绩很好的，一直在班上前几名。”又转身对姐姐问道：“怎么了孩子？家里有难处吗？怎么想起欠学费来，你爸妈怎么没来？家里知道吗？”姐姐顿时流下双股泪水，只听说道：“家里大旱，收成不好，兄长考上了大学，弟弟上初中，没钱供养了，父亲让我辍学成家。可我喜欢读书，所以今天偷跑着出来在老师面前碰碰运气，我希望还能成为您的学生！”这一段话说得办公室里鸦雀无声。一盏茶时间，校长站起来，走到姐姐面前，拿出手帕，给姐姐擦了擦正在流出的眼泪，叹道：“学校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学生，明天来上课吧！”说着，又对李老师道：“我想还有跟这女孩子一样经历的学生。传达下去，绝不能让这样的孩子失学！”李老师答应着，刚欲走，那女老师也站起身，到姐姐身边停下，牵起姐姐的手道：“走，跟我到办公室坐坐。”那天，姐姐跟女老师说了很多话，直至太阳快落山时才回家。姐姐方说起当天的经历，我们都对姐姐大家赞叹。
就这样，姐姐在岁月的洗礼下，一次次地从绝望的边缘回转，又一次次地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的气息。如今再回想起那段三起三落的求学经历，姐姐的眼角依旧会泪滴斑斑，但更多的，是坚定，是成熟，更是幸福。姐姐常说，无论如何，都得感谢命运，感谢这个家，给予她无尽的关怀和帮助。更得感谢父母，在那般艰难的生活下，却依旧坚持让她读书识字、慢慢长大。的确，在“重男轻女”的思潮下，能够清晰前方道路的，只有父亲和母亲。
正是：一朝梦断知何处？积善明德回归路。欲知后情如何，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