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有些刺眼,叶歌忍不住皱了眉,眯起眼,将另一只小手挡在了额头。
春日的阳光倾洒在大片的穹庐之上,北方草原的牧人们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叶歌瞪大了充满求知欲的双眼,贪婪而好奇地观察着蛮人的生活。
与自己之前的理解和想象有所不同,叶歌发现牧人的生活非常之忙碌,在这里除了打猎放牧的青壮男子们,那些老人、孩子和妇女也颇为繁忙,从事着各种各样的生产活动。
一些蛮族妇女们操作着做工粗糙的黄铜剪刀,为绵羊修剪羊毛,一旁三四岁的幼童则趴在地上,颇有成就感地将这些剪下的羊毛抓起来放进牛皮袋或者布袋里面。
而还有一些年龄稍大一些的幼童,则蹲在牛羊的身下,拿着陶罐陶碗,娴熟地挤奶、盛奶。
洁白的奶汁如喷泉一般滋进了碗罐之中,看着这一幕,叶歌仿佛也闻见了腥膻的奶香味。
每挤满一罐奶,身边就会有别的幼童将罐子接在手中,送到不远处的老人家手里,这些老人有些会把这些奶倒入一个稍大的坛子里,另一些倒在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双耳带孔的灰红色罐子里。
“那个小罐子是做什么的?”叶歌好奇。
“哦,那个是做酪用的。”颂芝秘果漫不经心地说道。
“做酪?”
“做奶酪啊,你昨天晚上不也吃过吗!”
“有意思。”
叶歌饶有兴味地看着老人家将灰红罐子放在灶火上,泛起阵阵雾气。
偶尔有几个经过的行人会俯首朝着叶歌恭谨行礼,嘴上说着“撑犁屠耆”,听颂芝秘果解释说这是“长生天的意思”,也就是“神庙下凡的仙人”。
叶歌对蛮人这套装神弄鬼的迷信说法兴味索然,却对他们的生活充满好奇:“颂芝秘果啊,你们喀尔纳的子民,除了照顾牛羊马匹,打猎,挤奶这些,平时还要忙些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女人要去远处采集能吃的植物根,蘑菇,男人还要去森林砍树,砍回来的木头用来做兵器、箭支和车子……”
颂芝秘果遥指一处方向:“叶歌你瞧。”
叶歌顺眼望去,依稀看到了远处几个造型颇为丑陋的木制二轮车。
这可算是目前看到的蛮人最有“科技含量”的事物了,叶歌微微兴奋:“走,带我瞧瞧去。”
话刚说完,便挣开颂芝秘果,施展身法,朝着那边急速奔去。
不一会功夫,叶歌已行至跟前,看到这里有较大的牛车,也有小一些的马车,还有少量的手推独轮车。
这些车虽然形制简陋,既没有上漆,也没有艺术设计和打磨,不过结构也颇为完整复杂,轴、舆、轮、衡、轭这些主要构件都很是完整。
在近处瞧来,她才发现这些车数量颇多,竟然超过百数,集中地堆积在一起,倒有些前世的共享单车墓场的味道了。
“叶歌你等等我!”
颂芝秘果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再次捏起了叶歌的小手,仿佛是在担心叶歌又要溜走。
“你们游牧民族的,为什么也需要这么多车呢?按理说不该是骑着马儿赶着羊,逐水草而居,潇潇洒洒地浪迹天涯吗?”
叶歌心生疑窦。
“你是傻的吗?”
颂芝秘果带着一丝笑,有些嗔怪地瞪了叶歌一眼:“你们魏人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一群长在马背上的怪人呀,帐篷要不要拆?拆了以后的木头和毡子要不要有地方运?还有哪些瓶瓶罐罐、吃食兵器要不要有地方搁?”
“嗯,小姐姐说得有道理。不过,我真不是魏人啊。”
叶歌心下恍然,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毕竟前世对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仅限于一些古偶剧,印象认知难以落到实处。
“叶歌你看。”颂芝秘果指遥指远方,神色得意:“那些马儿好不好?”
叶歌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到一处被圈起来的大马场。
一大片如云朵一般的各色马儿在畅快自如地奔腾,雄壮的身体,虽然凌乱却茂密的鬃毛,富有美感,节律舒缓的姿态,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些都是世间难得的骏马良驹。
“好是好,不过我还小,不能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夸两句。”
叶歌有些苦恼自己目前的生理年龄和发育进度。
“嗯,不过你可以先从骑羊练起。”颂芝秘果摸了摸叶歌的头发,安慰了一番:“我的意思是牵来一匹好马,咱们坐车上在甸子上跑一跑,怎么样?”
“可以啊,哈哈。”
叶歌眼放光芒,能跟古代游牧民族的美丽郡主同乘一辆马车兜风,这不就是许多穿越类男频小说里美好的意淫画面吗?
虽说自己是个女儿身,并不会因此生出多少风花雪月的浪漫感受,但也不失为一件有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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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下的大片穹庐尽头处,伫立着最大的那一个。
用的是最好的野兽皮子,阴山出产的上好老枣木搭的架子,周围拱卫着一圈威武雄壮的北蛮卫士。
顾非龙心情有些紧张,他擦了擦汗,缓缓走向喀尔纳王庭的单于大帐,知道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他出身贫寒,倚靠着聪慧好学,连年苦读,终于在魏国建平八年考上了进士,后被安排为朝廷的弘文馆校书。
踌躇满志的顾非龙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改写命运,拥有更加光明灿烂的前程。
谁奈何天不遂人愿,原本有一腔治国想法的年轻人,很快便迷失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不仅没能一展抱负,反而很快便陷落于魏国官场的腐朽黑暗。
他苦恼万分,一怒之下检举受贿的上司,结果身为户部尚书女婿的上司安然无恙。
顾非龙反而被治了一个污讼构陷之罪,不仅被罢了弘文馆校书这个九品芝麻官,还蹲了八年的大狱。
出了监牢,顾非龙已是人到中年,这才知晓:家中的父亲已经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被气死,年迈的母亲也郁郁而终。
原本以他为傲的兄长姐妹也如躲扫把星一般,拿起扫帚木棍,赶他骂他,不待见他。
之前对自己笑脸相迎的老乡们也像面对空气般,对顾非龙表示无视。
仕途看来是毫无指望了,远走他乡,找一家乡间县里的私学小塾,当个教书先生,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读的书,自己肚子里的才学埋没于浊浊世间。
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极度的失意与潦倒、落魄穷困的生活……这些都在日日折磨摧残着顾非龙的脆弱神经。
这些都让他急剧成长。
他已不再是原先那个热血纯忠的读书人了。
同时疯狂滋长的,还有他心底的恨意。
终于,他选择了一条最疯狂的人生路线。
大魏建平十八年,顾非龙九死一生,跑到了北牢关西北的草原。
那是北蛮人的地盘,他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最后投到了左贤王账下,并且在北方的大草原一呆就是五年。
现在的顾非龙,心思更加深沉平稳,对北蛮的历史和各部落的状况了如指掌。
左贤王这次将他带入喀尔纳王庭的权利核心地带,便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来向喀尔纳历史上最伟大的单于阐述这五年来他的感悟与收获。
可是那个黑衣瞎子的出现,使得顾非龙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赤弦单于之死的替罪羊。
他不想死,特别是无所作为地平庸而死,他甚至还装晕想找机会逃跑。
幸好萨满教大长老的及时出现,化解了僵局,救下了赤弦单于。
顾非龙反而也因此立功,得以能更快地面见单于。
他终于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去倾洒自己恨意了。
那是对不公命运的恨,是对世态炎凉的恨,是对大魏朝廷的恨。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王庭大帐,咽了口唾沫,身体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很多第一次看到帐篷的魏人,会觉得它像是一个大馒头。
而在顾非龙眼里,却觉得它更像是一个拳头。
一个可以借来挥击天下的大拳头。